從抗擊以色列的中東老大哥,到淪為美伊談判的小丑,伊朗只用了19個月。
2023年10月哈馬斯發起“阿克薩洪水”的時候,伊朗的“什葉派之弧”臻至大成,麾下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真主黨、巴勒斯坦哈馬斯、葉門胡塞武裝武德充沛,讓以色列洋相百出,頗有攪動中東風雲的架勢。
到了2025年,阿薩德政權覆滅,敘利亞加入遜尼派陣營,黎巴嫩真主黨損失慘重,巴勒斯坦哈馬斯損失殆盡,什葉派之弧只剩下一個胡塞武裝。
伊朗外部風雨飄搖,內部矛盾重重,被西方滲透成篩子的同時還昏招百出。
外敵打到家門口了卻開始尋找“平衡外交”,致使失去強援;印巴衝突最激烈的時候病急亂投醫,不惜得罪整個伊斯蘭世界和印度達成“全天候戰略夥伴關係”;對美談判中示敵以弱,進退失據喪失籌碼。
伊朗到了現代以來最衰落的時候。
這有多方面的原因,有外部因素也有內部因素,以下列舉若干。
其一:美國為加強遠東的軍事存在,從阿富汗撤軍之後,在中東的存在也大幅萎縮,這給了伊朗地緣擴張窗口。但當以巴衝突重新爆發後,美國被迫重返中東,伊朗被針對。
其二:川普廢除《伊核協議》之後對伊朗進行全面制裁,導致伊朗經濟一直在崩潰的邊緣,國內矛盾越發難以壓制,伊朗內部裂痕深重。
其三:伊朗政體為“伊斯蘭共和制”,即用伊斯蘭保持國家和政權屬性,以“民主共和”維持政權運轉。舉個例子,把“社會主義共和國”中的“社會主義”代入“伊斯蘭”就能理解伊朗的政體了。
只是,“伊斯蘭”和“民主共和”的協調機制尚不成熟,教派集團相對總統議會權利過大,統治階級和公民社會左右互博,國家力量虛耗。
也有自媒體說伊朗主體民族是波斯人,但統治集團是亞塞拜然人,是“小族臨大國”,“防波斯人甚於防洋人”,先說結論,這個不太對哈,後面再說。
總之,以上原因讓伊朗難以走上持續發展的道路,甚至還在衰落。
如果從文明和地緣的角度來看,伊朗衰落的一大原因是地緣控制大幅縮水,早已不復歷史上的波斯盛況。
近代以來伊朗失去了太多,地緣結構發生根本性改變,從開放型地緣結構變成保守型結構。
除此之外,伊朗還存在文明先天不足和斷代問題,本篇讓我們從地緣角度探源。
中東地緣關係中,我們常用“四葉草”形容其地緣結構,東側伊朗,西側埃及,南側沙烏地阿拉伯,北側土耳其,四個大國共同環繞著中東之心——兩河流域和黎凡特地區。
無論國土面積(165萬平方公里)、人口體量(9000萬)、經濟規模(4046億美元),伊朗相比另外三位大佬都沒有多大優勢,伊朗只是“中東F4”的一員。
不過,以上說的是現代地緣,是經歷殖民遺毒、美蘇爭霸、石油紅利和核平衡下的政治版圖。
單說自然地理,伊朗和整個西亞的地緣結構不應是這個樣子的。
伊朗高原,不止是伊朗的高原。
地理意義上的伊朗高原西起扎格羅斯山脈,東至帕米爾高原,北至裡海和圖蘭低地,南至波斯灣和阿拉伯海,東西長約2500公里,南北寬約1500公里,總面積達270萬平方公里(伊朗國土面積為165萬平方公里),覆蓋伊朗、阿富汗絕大部分和巴基斯坦半數國土。
四周高山,中間若干盆地的地形讓伊朗高原太空可辨。
從地緣上說,伊朗高原有條件成為一個政治實體,而不是分散的國家組織。
起碼,歷史上的歷任波斯帝國即是如此。
亞歐大陸作為人類歷史主舞台,在中古及以前一直是“四帝共治”結構。
即,在最適宜人類居住的中緯度地區形成四個分世界,它們分別是東方的中華世界,西方的地中海世界,中間的西亞和南亞(含中亞部分)世界。
根據其資源稟賦和地緣結構,每個區域都很容易形成一個帝國體,有時候甚至會出現四個帝國體共存的盛況。
如中古時代前的羅馬帝國、安息帝國、貴霜帝國和漢帝國,這是當時世界上的四大帝國;還有中古時代後的奧斯曼帝國、薩法維帝國、莫臥兒帝國和明帝國。
其中安息帝國、薩法維帝國即是伊朗歷史上的帝國,西亞是伊朗的傳統地緣範圍。
伊朗不僅是文明古國,還曾是世界級帝國體。
四大帝國體中,東亞自成一體獨立發展,最為穩定;地中海存在阿爾卑斯山脈南北的重心博弈;南亞存在開伯爾山口內外的重心博弈,最不穩定;而西亞,一方面有著穩定的地緣重心,另一方面又容易受到地中海和南亞的雙向擠壓。
伊朗,或者說波斯,即是在這種地緣環境下走過了3000年曆程。
西亞處於歐亞大陸荒漠帶上,大部分地區乾旱荒蕪,但數條高大的山脈攔截了西風帶來的水汽,陰差陽錯成為了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
受冬季西風帶的眷顧,伊朗高原大致形成了三個降雨帶,分別是扎格羅斯山脈、厄爾布林士山脈、興都庫什山脈。
扎格羅斯山脈平均海拔達3000米,南北跨度1200公里,和北側的亞美尼亞高原一道為西側山腳下的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提供了主要水源,也為東側的內陸高原綠洲提供了水分供給。
厄爾布林士山脈和興都庫什山脈分別為高原北部、東部地區提供了淡水補給。
這三處水源是西亞世界的生存根基。
高原及中亞河流無法入海,在山腳形成片片綠洲,然後在高蒸發環境中消失在內陸荒漠。
高原之下唯有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入海,形成富饒豐美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
高原上下這些有河流灌溉的平原、綠洲適宜發展灌溉農業,能夠承載大量人口,是西亞的“有效國土”,其餘荒漠則只能進行荒漠遊牧,人口稀少。
按照地理劃分,這些“有效國土”可以分為若干類股,有海拔較高的高原類股,有海拔中等的山麓類股,也有低地平原類股。
比如,高原上有米底、波斯、帕提亞、亞美尼亞;山麓有亞述、埃蘭、敘利亞、巴克特里亞(大夏);低地平原有巴比倫尼亞,希爾加尼亞。(如下圖)
內陸的荒漠中還有後世稱為錫斯坦和卑路支的邊緣類股。
除北部的亞美尼亞和希爾加尼亞外,其餘類股均是亞熱帶乾旱、半乾旱氣候,生產方式以綠洲農業、畜牧為主,山麓和荒漠夾雜部落遊牧。
氣候相近,生產方式相似,低地、山麓、高原,在經濟和軍事安全上相互依存,具備被整合成同一個地緣整體的條件,也即前面說的四大帝國體之一的西亞世界。
歷史上的阿契美尼德、安息、薩珊波斯、薩法維帝國均完成了這種整合,這才是伊朗的歷史面目,而不是現在的“中東F4”之一。
一萬多年前的末次冰川期行將結束之時,高山之上的冰川融化大大加速,留下大洪水傳說的同時也塑造了兩河流域。
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半乾旱的氣候、充足的陽光、深厚肥沃且鬆軟的土壤、豐沛的灌溉水源,成為早期農業的天選之地,人類最早的文明之一在此誕生,新月沃地因之得名。
沒錯,西亞文明起源於兩河流域,伊朗高原早期發展吸收的是巴比倫的成果。
最早是鄰近巴比倫的埃蘭吸收了巴比倫的文明成果,然後高原上的波斯吞併了埃蘭,生產力得以升級,實力大增後的波斯陸續吞併米底、亞述、巴比倫、帕提亞等類股,形成了波斯第一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
我在庫爾德的命運一文中的“庫爾德起源”篇章介紹了波斯起源過程,感興趣的夥伴們可移步,這裡不再贅述。
總之,兩河流域大部分時間都是西亞最為富庶的地方,阿拉伯帝國興起之前,這裡早已波斯化。
兩河流域中游的歷史名城泰西封,長期作為安息帝國、薩珊波斯帝國首都。
同樣,伊朗高原的東北方,從帕提亞到河中地區,因綠洲農牧和絲綢之路而興,也是波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
吐火羅盆地(今塔吉克和阿富汗境內)的塔吉克人至今還操西伊朗方言,自認波斯後裔。
甚至,伊朗高原的西北方,裡海沿岸的亞塞拜然希爾萬平原和穆甘平原也是波斯文明的範圍,直到1813年才被沙俄吞併。
和平時期,平坦的平原盆地總是比高原上的山間谷地更加繁榮富庶;戰亂時期,高原上的谷地則更具有軍事價值。
高地決生死,低地決繁華。
類似於中國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的關係,高地和低地往往相互依存,兩河流域和伊朗高原也有類似地緣關係。
周邊低地平原的開放式地緣塑造了波斯帝國的繁盛,中部高原也為衰落時期保留了文明火種。
可惜,阿拉伯崛起之後,高原西部的兩河流域被阿拉伯化,波斯文明退卻。
薩法維帝國雖然再造波斯,但與地中海世界的奧斯曼帝國爭鋒的時候丟掉了兩河流域大部分,西亞地緣不再完整,波斯的衰落已經難以避免。
到了近代,波斯把幾乎所有的低地平原丟失殆盡,這裡面包括兩河流域、亞塞拜然和中亞南部。
不僅如此,波斯連伊朗高原都沒守住,整個高原東部約40%的部分或獨立成阿富汗,或被劃入巴基斯坦。
今天的伊朗,山地高原佔比90%以上,僅在波斯灣和裡海沿岸有少量平原,就這,也算是伊朗的精華之地了。
伊朗,失去的太多太多。
僅剩高原核心的伊朗只能封閉自守,不再具備進階世界性強國的資格。
插個題外話,“高地決生死,低地決繁華”適用於很多國家,也適用於當代。
比如南亞的印度,低地平原保留了大部分,整體生產力不低,潛力也很高,但戰略性高地幾乎沒有,西北是巴基斯坦,北部是青藏高原,門戶大開。所以印度對克什米爾、藏南地區十分在意,不斷向高地攀爬是印度的國家戰略。
東亞的中國地緣類股基本完整,戰略性高地和低地核心區相輔相成,且呈現C字型包裹,可以說是天選之地了。
西亞的地緣,是低地平原依附於高地,本不算優秀,但還不失完整,近代被拆解之後,伊朗的上限已經非常低了,如不能恢復對低地的地緣控制,其上限只能是一個地區性強國罷了。
一定程度上,什葉派之弧算是伊朗恢復地緣控制的一個戰略選擇。
西亞世界的重心十分穩定,即扎格羅斯山脈左右徘徊,要麼在兩河流域,要麼在高原之上,類似於中國長安與洛陽的關係。
但西亞的開放性地緣格局導致經常出現三個後果,致使西亞文明有一定脆弱性。
一、容易受到地中海世界和南亞-中亞世界的擠壓。
二、因西亞遊牧通道容易受到遊牧遷徙、征服的衝擊。
三、文明起源於低地平原,戰亂時卻傳承於高原之上,當低地被異化,高原文明也容易被污染。
關於第一點,歷代波斯帝國均有所有體現。
比如,公元前四世紀的亞歷山大征服,來自地中海的馬其頓軍團征服了整個波斯帝國,導致西亞和部分中亞、南亞被希臘化。
包括亞歷山大帝國的繼任者塞琉古王朝對整個西亞的文化影響很大,希臘化的雕塑風格甚至影響了古印度文明。
波斯第二帝國,薩珊王朝和羅馬帝國、東羅馬帝國一直在地中海東岸拉鋸,同時,伊朗高原東部也受到白匈奴嚈噠帝國的衝擊。
最災難性的後果出現在波斯第三帝國時期,即薩法維帝國時代,與奧斯曼帝國的上百年拉鋸戰中,波斯丟掉了幾乎整個兩河流域,這一地緣失敗改變了後世伊朗的命運。
原本,伊朗高原上下都是以遜尼派為主,但薩法維帝國奉行什葉派,結果兩河流域仍是遜尼派為主。宗教信仰出現了分化之後,伊朗再想整合低地平原已是千難萬難,不過,兩河下游仍是以什葉派為主,算是為伊朗保留了一些機會。
至於伊朗高原東部的丟失,僅從地緣角度考慮尚有機會,阿富汗、卑路支地緣上與伊朗密切相連,其民族來源與波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語言為東伊朗語支,至今也有不少去伊朗務工的人員,具備整合一起的條件。
當然,近代民族主義的興起,現代國家概唸成型,整合起來必然沒那麼容易,還需要天下有變的歷史機遇。
關於第二點,在庫爾德的命運一文中我有詳細闡述,西亞遊牧通道的存在讓波斯文明容易受到中亞遊牧的衝擊。
其災難性的後果出現在公元11-15世紀的突厥人西遷和蒙古入侵,到1502年薩法維波斯建立的時候,整個西亞被不同程度的突厥化,特別是伊朗高原東部,波斯文化在這幾百年裡喪失嚴重。
實際上,這一時期的亞歐大陸都受到了嚴重的遊牧衝擊,如中國兩宋遭受的女真、蒙古入侵,也導致漢文化出現嚴重倒退。
波斯薩法維王朝的建立,有些像中國明朝的“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算是再造了波斯,恢復了波斯文化。
但薩法維王朝的建立者實際是亞塞拜然人,這讓人聯想到中國的清朝,甚至現代伊朗亞塞拜然人仍然在政治中佔據重要的地位,比如,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是亞塞拜然族,現任總統馬蘇德·佩澤希齊揚是亞塞拜然族(父)和庫爾德族(母)混血。
以至於有的自媒體認為伊朗最大的問題是類似中國清朝的“小族臨大國”。
實際上,從薩法維帝國建立開始,亞塞拜然人和波斯人更多的是合作關係,而非誰統治誰。
繼承了波斯文化的亞塞拜然人和波斯人一起掃清了肆虐西亞數百年的突厥-蒙古部落集團,共同完成了波斯的復興,因此薩法維王朝被稱為“波斯第三帝國”。
第三個問題,低地平原被入侵異化的問題,主要出現在阿拉伯帝國時期。
前述說過,西亞文明起源於兩河流域,伊朗高原上的波斯是吸收和繼承者,一定程度上,初始的波斯文明並非原生文明,容易受到外來文化影響。
比如,阿契美尼德王朝(波斯第一帝國)的波斯語是用楔形文字書寫的,來自兩河流域。
而到薩珊王朝(波斯第二帝國)時期,波斯語是用帕拉維字母書寫的,祖源腓尼基字母。
到了波斯第三帝國(薩法維王朝),波斯語用改良後的阿拉伯字母書寫。
書寫文字的變化折射出波斯文化的脆弱性,其脆弱性的根源是兩河流域容易被異化。
比如,阿拉伯帝國興起之後,早已波斯化的兩河流域被阿拉伯化,波斯文明退守伊朗高原。
但兩河流域作為西亞最富庶地區,又天然具有強大的文化輻射能力,阿拉伯和波斯文化在兩河流域融合之後,其文化繼續向伊朗高原傳播,進而導致波斯文明被部分同化。
兩河流域的同化,遊牧通道而來的中亞遊牧征服,一西一東影響著波斯文明的傳承。
過程中,波斯文明出現了部分異化和斷代。
這,嚴重影響了當代伊朗的向心力。
同時,被嚴重異化的兩河流域(高原東部亦然),和仍保留大部分波斯風貌的高原核心形成巨大差異,讓今天的伊朗在伊斯蘭世界中孤立。
古語中,“波斯”最初僅指伊朗高原西南部一隅之地,即今天的法爾斯附近,也即是波斯祖地。
初代波斯帝國強大的影響力讓“波斯”一詞成為一個民族的名字,一種文明,一個正統帝國的象徵。
一如東方的漢王朝。
而古語中的“伊朗”一詞則指覆蓋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甚至中亞部分地區的詞彙,泛指“雅利安人的土地”。
但伊朗國家的衰落多少讓這個名詞蒙羞,以至於被理解為攀歐洲雅利安人親戚的產物。
同為傳承久遠的文明古國,伊朗因地緣缺陷導致的一系列不良反應,最終讓伊朗從一個世界級帝國衰落成一個地區性強國。
而如今伊朗的操作,可能錯失“百年變局”下重新整合部分地緣的機會。 (地緣與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