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企業在持續佈局海外,人民幣國際化的腳步,相比之下甚至更加迅速。
5月25日,中國與印尼簽署了《中國人民銀行和印度尼西亞銀行關於建立促進雙邊交易本幣結算合作框架的諒解備忘錄》。根據該框架,人民幣不僅可以在雙邊貿易中直接用於結算,還將延伸至資本項目合作領域。這標誌著作為“區域貨幣錨”的地位,人民幣將再下一城。
人民幣國際化歷程發展至今,已經取得了諸多建設性成果。如2015年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正式啟用,2016年10月人民幣被納入SDR一籃子貨幣當中,到今天人民幣已成為國際儲備貨幣之一,被70多個國家和地區納入外匯儲備體系。
但截至目前,人民幣的國際地位依舊遠遠滯後於中國在全球貿易和製造體系中的話語權。這是由於漫長的歷史慣性的積累和沉澱所導致的。
資本流動的管制讓人民幣難以像美元歐元那樣在全球徹底、充分地自由流轉。同時,因為中國過去以加工貿易為主的出口結構,讓人民幣“走出去”的動力並不強。
但時局發展到今天,全球政治經濟的風向都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
美國將貿易、關稅武器化並輸出全球,債務貨幣化讓美元信用受到前所未有的質疑。而中國供應鏈向高端持續攀升,產能與資本的出海加速。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意識到,穩定可控的人民幣,正在成為避險美元風險的關鍵選項。
以俄羅斯、巴西、阿根廷、印尼為代表的一些資源型、初級產品出口密集型的國家,對此尤其關注,並積極探索各種類型的貨幣合作。
時間進入到2025年,人民幣國際化的處理程序已從“啟動期”進入“深水區”。它不再只是中國自己的戰略,更是成為了全球市場無數國家事關國運的關鍵選擇之一。
2009年7月,人民銀行、財政部等六部門聯合發佈《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試點管理辦法》,正式按下人民幣“走出去”的啟動鍵。
這一年,全球金融危機的陰霾尚未散去,美元遭遇流動性和信任危機,不少國家開始重新審視自身對美元單一貨幣高度依賴的風險。
同樣在這一年,中國以世界工廠的身份首次登頂全球貨物出口第一大國,中國製造以近19%的全球市場份額首次與美國並肩站在了國際貿易的主舞台。
發展至今,中國在國際供應鏈和貿易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人民幣國際化的處理程序也越來越深入。根據SWIFT(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資料,2024年8月,人民幣在全球貿易融資市場的佔比達到5.95%,穩居全球第二,僅次於美元。2025年4月,人民幣在國際支付中的市場佔比為3.5%,為全球第五大支付貨幣,僅落後於美元、歐元、英鎊和日元,相比兩年前大幅提升。
但相較中國的經濟體量和在全球貿易中的地位,人民幣的國際化程度仍較低。目前中國GDP佔全球比重約18%,進出口貿易總額佔全球比重約13%,但人民幣在國際儲備中的份額不足3%,支付佔比不到5%。
反觀美國,GDP佔全球約25%,進出口貿易總額佔全球不到13%,但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佔比高達近58%,在全球貿易結算中的使用率接近50%。
這一巨大差異的背後,既有美國在戰後七十餘年打造起成熟穩固的美元體系,所積累下來的先發優勢,也有人民幣自身存在的“短板”。
人民幣的“短板”之一在於資本管制。為保護貨幣政策獨立性,防範國際資本衝擊,中國對資本帳戶的開放始終較為謹慎。人民幣至今尚未完全實現自由兌換,這雖護住了國內金融安全,卻也堵住了人民幣向全球流動的閘門。
人民幣使用場景過去也長期受到了中國製造在全球產業鏈定位的限制。雖然中國作為全球最大出口國,在外貿結算中的影響力不斷提升,但早期中國企業更多處於產業鏈的低端環節,主要從事組裝和代工,這就導致資金的“主動權”掌握在跨國品牌手中,外貿結算主要使用對方指定的美元或歐元,人民幣參與空間有限。
過去多年,中國企業在海外的資本佈局和國際化業務也比較少。在“走出去”戰略尚未全面鋪開前,中國對外直接投資規模始終上不去,企業在海外併購、海外直接投資等跨國投融資方面的需求不強,國際化只是極少數企業的遊戲,人民幣也缺乏外溢的金融路徑。
因此儘管貿易佔比較大,但從國家和企業自身的角度來看,那時候人民幣國際化的動力並不強,國際對使用人民幣結算需求的場景也不夠多。但近幾年,這種情況開始發生了一些變化。
過去十年,隨著中國製造業的快速發展,中國企業的出海早已從單純出口產品的階段演變為將產能外遷。越來越多的企業不再滿足於只向海外市場銷售商品,而是選擇將資金、裝置、技術與管理等產業鏈關鍵要素一併帶出國門。
特別是2022年後,受內需疲軟與國內產能過剩等因素推動,這一處理程序明顯加快。
伴隨這一趨勢,中國對外投資規模開始持續攀升。2016年中國對外直投資總額為901.7億美元,而到2023年已達1772.9億美元,已實現翻番。從鋼鐵到太陽能,從基建到智能駕駛,中國資本正深度嵌入全球製造業網路。而資本的遷徙,自然帶動了人民幣的外溢。
對於在海外設廠、併購、融資的中國企業來說,他們更願意、也更容易用人民幣來進行跨境支付和投融資,人民幣在海外的使用場景也就有所增加。資料顯示,2024年,人民幣在資本項目下的跨境收付總額達45.6兆元,相較2019年的13.6兆元實現顯著增長。
中國在全球供應鏈中的角色也發生了變化。和原來“跟隨者”的角色不同,中國如今在太陽能、動力電池、智能駕駛等新興領域不僅擁有最完整的產能佈局,更掌握了核心技術——這意味著充斥著暴利的卡脖子環節的消失,這為中國企業帶來了更強的市場議價能力。
人民幣國際化處理程序加快的另一個轉折點,來自美國的"自毀長城"。
美國頻繁使用SWIFT和CHIPS對伊朗、俄羅斯、委內瑞拉等國實施單邊制裁,再加上近年來美國持續推行債務貨幣化與財政赤字貨幣化政策,致使美債規模急劇膨脹,這些都加劇了全球對美元的信任危機。
今年初以來,美國在貿易政策上愈加激進,極端的保護主義舉措不僅擾亂了全球產業鏈,更讓美元的國際地位岌岌可危。各國為了擺脫對美元的依賴,紛紛開始尋求新的結算貨幣。
沙烏地阿拉伯、阿聯、伊朗等中東國家以及俄羅斯都在將戰略資產從美元轉向黃金儲備;歐盟推出《2025全球去美元化草案》,計畫以歐元為基準貨幣,排除美元結算;金磚國家也曾提議建構去美元結算網路。
在多邊貨幣架構尚未真正形成之際,相對更安全、支付方便的人民幣成為許多國家完善國際支付體系的首選貨幣之一。
IMF資料顯示,美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佔比已從2000年73%的高點跌至2024年的59%,創下25年來新低。而中國則已與包括沙烏地阿拉伯、俄羅斯、阿聯、印尼、巴西在內的多個國家達成本幣結算合作。
截至2025年3月,中國已與42個國家和地區簽署本幣互換協議,規模合計近4.5兆元人民幣。本幣互換協為海外交易各方使用人民幣結算提供了流動性保障,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將人民幣視為本國支付與儲備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人民幣國際化的另一支撐點,則是其背後的金融基礎設施。
作為人民幣國際化的底層邏輯,CIPS(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承擔著類似“清算高速公路”的功能。截至2025年3月,CIPS已覆蓋全球186個國家和地區,擁有170家直接參與者、1497家間接參與者,清算路徑日趨成熟。
與此同時,中國在全球32個國家和地區設立了34家人民幣清算行,覆蓋倫敦、巴黎、迪拜、東京、首爾等主要金融中心。它們為人民幣跨境結算提供“本地化通道”,提升了交易效率與服務可得性。一個穩健高效,且不依賴美元為中介的人民幣全球網路,正在慢慢成型。
這次中國與印尼簽署本幣結算合作框架協議,也是雙方基於經貿利益和金融安全等多方考量後的結果,可以稱之為一個標誌性事件。
印尼是中國在東盟重要的貿易夥伴之一。資料顯示,中國連續多年穩居印尼最大出口市場地位,其出口份額佔印尼整體出口總額近25%,是印尼對美出口的兩倍多。中國對印尼的需求不僅涵蓋農產品與初級資源,更包括工業化處理程序所需的鎳、鋁土礦、煤炭等關鍵原材料。
在資本層面,印尼也早已與中國深度繫結。中國對印尼的投資從2010年的1.74億美元增至2023年的74億美元,成為印尼第二大外資來源國,僅次於新加坡。在此背景下,印尼更願意選擇美元還是人民幣作為國際結算貨幣不言而喻。
早在2020年9月,印尼就和中國簽訂《關於建立促進經常帳戶交易和直接投資本幣結算合作框架的諒解備忘錄》,那時印尼就已表現出去美元化的意向。其央行高層表示,與中國的雙邊本幣結算機制將通過降低國內外匯市場對美元和其他外幣的依賴,進而增強印尼盾的穩定性。
印尼的這一訴求,本質上反映了許多國家共同的安全焦慮,即不願意將關鍵金融基礎架設在他國政治意志之上。而對中國而言,印尼的意義遠不止於一國。
在東盟十國中,印尼的經濟體量一騎絕塵。2024年,東盟十國的經濟體量合計為3.95兆美元,印尼是其中唯一一個經濟總量超過1兆美元的國家。
同時,印尼2.79億人口位列全球第四,僅次於印度、中國和美國。這不僅意味著豐富的勞動力資源,也為外國商品和服務提供了一個極具吸引力的消費市場。
中國早已是東盟第一大貿易夥伴,自2020年起,東盟也超越歐盟和美國,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夥伴。然而,人民幣在中國與東盟貿易中的結算佔比依然偏低,美元依然居於主導地位。
此番與印尼的本幣結算機制落地,意味著人民幣將更加深入東盟核心經濟體的跨境支付網路。如果印尼能從和中國的合作中獲得好處,相關模式有望在越南、馬來西亞、泰國等國快速複製,人民幣在東盟的滲透力與貨幣信用也將因此獲得更大提升。
更具標誌性意義的是,人民幣正邁入以大宗商品為錨的結算場景,很多資源型國家開始接受用人民幣結算石油、砂礦等大宗商品。
過去半個世紀,美元能夠牢牢掌握全球貨幣體系的原因,不僅在於其儲備貨幣地位,更在於其統治了全球能源定價權。尤其“石油美元”體系,自1970年代以來幾乎將全球能源市場定錨於美元價格體系之中。但這種格局正在被撼動。
在中俄能源合作中,超過90%的交易已實現人民幣與盧布的直接結算。沙烏地阿拉伯、阿聯、伊朗等中東主要產油國,也開始將部分石油出口改為人民幣、黃金甚至數字貨幣結算,規避美元清算體系的潛在制裁風險。其中,去年沙烏地阿拉伯有超過20%的對華石油貿易已使用人民幣結算。
如果人民幣能借由石油、天然氣、糧食等大宗商品滲透全球價值鏈,那隨之而來的就是中國和這些國家之間貿易往來的進一步繁榮,和中國高貨值、高利潤商品更大規模的對外輸出。這對於中國製造和中國金融來說,意味著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啟。
歷史告訴我們,貨幣霸權的更替,往往不靠單一事件完成,而是在一輪又一輪的危機、重構與權力轉移中緩慢完成,其歷史處理程序以百年計算,非常漫長。
美元逐步替代英鎊,是兩次世界大戰後全球秩序變化更迭的結果。而今天的人民幣,並不需要通過劇烈的全球政治經濟衝突對美元進行徹底取代,它所代表的是一種更加多元、更加現實的全球貨幣供給。以此為基礎,讓更多國家有更多的選擇空間,乃至於更多的發展機遇。
美元依然是無數國家和普通人無法逃避的剛需。但高企的財政赤字、債務上限博弈、信用評級下調與貨幣超發等一系列因素,正在使越來越多國家對美元的未來穩定性心存疑慮,如今黃金和比特幣不斷上漲的價格,就是全世界持幣者對美元投出的不信任票。
中國依託於全球貿易中的巨大份額與貨幣穩定性的優勢,正在逐步搭建一套“以人民幣為錨”的區域結算機制。取代美元並非是其短期內最核心的目標,但毫無疑問,人民幣的出海之路,已經在改變美元獨大的格局。 (巨潮W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