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政治文化,一直將“剃鬚”等同於“文明馴化”,鬍鬚意味著反叛、粗糲,是西海岸的嬉皮士,或者像紅脖子、白色垃圾(white trash)才會有的形象。
在拉丁語中,“鬍鬚”(Bart)一詞也是現代英語“野蠻”(Barbarous)、法語“野蠻人”(barbare)以及德語“野蠻人”(Barbaren)的詞根。在短髮剃鬚的古羅馬人眼中,留著長鬍鬚的人就是拿著斧子到處燒殺搶掠的日耳曼野蠻人。
眾所周知,近現代政治中,最知名的兩個“小鬍子”,在西方人眼中都不是什麼好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希特勒的“仁丹胡”,簡直是無數歐美人的噩夢。卓別林後來戴著“仁丹胡”飾演希特勒,更加深了“小鬍子=獨裁”的刻板印象。現在雜誌上、大選漫畫上只要隨便給人加入個“仁丹胡”,大家就知道說的什麼意思。美國與古巴鬥得最凶時,CIA甚至想過用脫毛劑將卡斯特羅的大鬍子給破壞掉,以此來損害他的權威。另外美國人最痛恨的恐怖分子本·拉登就一臉大鬍子,塔利班統治阿富汗期間,不蓄鬚是要被處罰的,會被視為冒犯神權。
所以二戰以後,白宮極少有蓄鬚的領導人,上一個留鬍子的總統還是1913年離任的威廉·H·塔夫特,此後很長時間裡,再沒有總統或副總統留鬍子。
現任總統川普,不喜歡留鬍鬚,從沒有過鬍鬚形象,也不喜歡別人蓄鬚,2019年,激進的約翰·博爾頓,據說就因為他白色的鬍鬚被擋在了內閣大門之外,2020年,川子在一檔播客節目中批評兒子疫情隔離期間蓄鬚。他的態度跟21世紀初大部分美國人的刻板印象一樣:認為鬍鬚象徵“不專業”、“反叛”,是邋遢和失敗者的標誌,不適合嚴肅高貴的政治人物。
但2020年慘敗於拜登,逼著川普改變了關於鬍鬚的立場。
拉斯維加斯共和黨顧問史蒂夫·希爾丁透露,當時川普競選團隊痛定思痛,認為要贏取更多並鞏固底層白人選票,就需要重新校準形象,其中一條建議,是增強競選團隊成員的鬍鬚等視覺符號。
他的選票基礎,本就相對草根,被民主黨嘲諷的鄉巴佬、紅脖子或白色垃圾中的男性,形象也多以野性、粗糲著稱,蓄鬍子、長髮是常態。而且資料顯示,疫情後,美國蓄鬚的CEO增加了40%,“蓄鬚=親和力”的認知正在政商界滲透,可見蓄鬚也是潮流。
川子向來“從善如流”,因此也就從過去痛恨鬍子,絲滑地轉變成鼓勵團隊成員蓄鬚,至少不反對了。
結果就是,隨著川普2024年贏得競選,鬍鬚成了美國右翼團體的新型反叛圖騰:川子本人倒沒有蓄鬚,但他的兩個兒子小唐納德與埃裡克,現在都已蓄起了醒目的鬍鬚,還有保守派參議員泰德·克魯茲,FBI局長卡什·帕特爾,以及共和黨眾議員科裡·米爾斯、德里克·范奧登等人,也紛紛加入該行列。
這其中,最為典型的,當屬副總統J·D·范斯,因為作為副總統蓄鬍子,他打破了100多年的美國政治傳統。而且2022年投靠川子之前,范斯的面龐還相當光潔。
在成為川普競選搭檔之前,曾有人擔心范斯的鬍鬚會惹麻煩。然而頗為出人意料的,是川普多次讚美范斯的長相,說“他看起來像年輕的林肯”,還說他是個“英俊的混蛋”。自此,鬍鬚就再沒有從范斯臉上下來過。
這就是中國人說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歷史學者C·O-穆爾在《鬍鬚與人類》一書中,也表達過相似的意思。他說,留鬍鬚這事,只要有權威人物帶頭,就會引發群體性效仿,所以留鬍子一般是“要麼冰山一角,要麼蔚然成風”。
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白宮裡也曾興起過一陣鬍鬚風。這是林肯1861年開創的風氣,後面的11位總統,有9位留有鬍子或鬍鬚。然而塔夫特以後,鬍子時代戛然而止。如今,川普喜歡范斯的鬍鬚,白宮又會扎堆出現鬍子了。
在《鄉下人的悲歌》一書中,范斯自曝過出身:由外婆帶大,外公酗酒,家裡人打架鬥毆、吸毒和失業,他爹生下他就跑了,他媽有5段婚姻、20餘次戀愛經歷且涉毒,靠社會福利和親屬接濟活著,他們家是典型的美國“鐵鏽帶”貧困白人工人階層,且代際貧困很明顯。
范斯本人,從生活的泥潭中掙扎出來,入海戰隊,考上耶魯大學法學院,娶印度裔富婆,跟上矽谷大佬彼得·蒂爾,現在又成了最有前途的政壇新星,實現了階層躍升。
基於出身,他一直將自己塑造成通過個人奮鬥實現美國夢的“小鎮做題家”形象,走的是耶魯高知、精緻boy的路線。所以如果不是出於政治需要,范斯大機率不會留鬍子。
結果是,現在留鬍子的范斯,顯得非常糾結:他一方面慶幸擺脫了底層泥潭,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惺惺作態地證明自己跟“鄉下人”一條心,他一方面痛恨吸毒、犯渾的父母,一方面又說對家鄉很有感情、認同億萬白人工人階層。
怎麼掩蓋內心的糾結和厭惡、贏取“老鄉們”的選票?留個鬍子,算是比較划算的犧牲。
不過選擇留鬍子,風險還是有的,因為從人數上看,蓄鬚的男性畢竟比較少,而且越來越少。過去美國男性蓄鬚比例一度達到70%,至1940年代,這一比例已下降至不足40%,1970年代降至15%。
如今,留鬍鬚雖然又好像掀起熱潮,但其實留鬍鬚男性議員的比例很難達到5%——這也是目前大多數選民的蓄鬚比例。所以蓄鬚不符合多數選民的習慣。
另外,鬍鬚導致男性候選人過於男性化,進而更易失去女性選民的支援——2015年俄克拉荷馬州立大學的幾位政治學者發表了一篇文章,叫《剃刀邊緣:鬍鬚的政治》,曾經證明過這個觀察。
只不過,對應范斯而言,留鬍子除了靠近底層選民,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遮蓋他過於圓和肥碩的臉型。
他的臉型比較圓,屬於娃娃臉,看起來顯肥,而“肥”這個特點,在美國可不是富態的象徵,同樣是貧窮、懶惰和底層人的標誌,所以他的臉經常被人拿去惡搞,造各種表情包,甚至還有人拿去生產抱枕。
至於女性選民,范斯早在2021年就有一條所謂的“貓女論”,即他諷刺有些女性只養貓不生孩子,後來與哈里斯競爭,這事一直被拿出來證明他不尊重女性。而且相對哈里斯這樣的女性而言,范斯對女性選民本來也不具備優勢,因此即使刻意討好,也未必有效。
再者,娃娃臉顯得幼稚,也不符合川普團隊追求的男子漢、硬派風格。所以綜合起來算個帳,“留鬍子”和“baby肥”,范斯“兩害取其輕”。總之對相對年輕的范斯來說,留個鬍子算是面部的“政治工裝”了,打工必備。
“以貌取人”是人類的天性之一,從中國古代選拔官員要求相貌端正,到古波斯人選首領偏愛大鼻子,美國人當然也不例外。
1960年,尼克松和甘迺迪齊聚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開創美國史上第一場總統競選電視辯論。
在這場辯論中,尼克松和甘迺迪都拒絕了電視台安排的化妝師,但甘迺迪私下找了專業化妝師,而尼克松因為剛從醫院回來,沒有準備。
結果,登台前,尼克松發現西裝不合身,胡茬也冒出來了,於是匆促地使用從藥店買回來的懶漢剃鬚粉(Lazy-Shave)遮蓋,在演播廳大燈的照射下出汗了,看起來相當蒼白和疲憊。後來媒體還為此造了一個詞叫“五點鐘陰影”——清晨刮過臉,但傍晚又長出的鬍渣。
兩人形象,在高解析度的攝影機前暴露無疑,誰優誰劣一目瞭然。自此,化妝術愈發受到政客重視,每個人都想呈現最好的狀態,政客也就有了更深的“表演”痕跡。除了鬍鬚外,頭髮、膚色以及穿著色調等,也都成了競選團隊非常關心的事。
歷史上的美國總統幾乎都是白人男性,因此大多數美國選民刻板印象中,總統應該有古銅色皮膚——這是他經常在烈日下參加政治集會,經曆數小時的演講和選民們熱情互動的“印記”。
川普橘色皮膚和白眼圈一直很打眼,其實就是因為川子過分追求“美國選民刻板印象色”古銅色的結果——眼睛周圍塗得不夠厚。
美國媒體注意到,從步入政壇開始,川普的膚色就一直在變化,有段時間“橘化”愈發嚴重,2020年達到頂峰。他們甚至還研究出他使用的是潘通標準色號“Pantone 16-1449”。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新任期的到來,川普的膚色又開始慢慢變回去,已經接近自然膚色,白眼圈因此也不那麼明顯了。
有意思的是,儘管川普一直折騰頭髮和膚色,而且現在允許下屬留鬍子,可他本人從沒留過鬍子。那這就有個問題,為什麼川普本人不留鬍鬚呢?
其實道理很簡單,川普第一個任期,沒有留鬍鬚,現在第二個任期,如果突然改變形象,風險太大。我們前面說過,是否留鬍子,是每個政客算帳後的結果,如果風險大於收益,不如不留。川子應該算計過,有那些下屬留鬍子,就已足夠吸引“鬍鬚粉”了,無需親自上陣。
再說了,現在共和黨留鬍子的政客,多是比較年輕的,通過留鬍子讓自己顯得穩重成熟,而川普這把年紀,還需要增加成熟感嗎?
相反,如果他真的留鬍子了,因為個人相對強勢的做派,反而有可能會被對手或媒體,塑造成與另兩個著名小鬍子並列的第三人——事實上,他現在即使沒鬍子,別人也把他放這兩人身上靠。
政客過分專注妝容,讓自己越來越像個演員,當然會引發很多問題。
最直接的問題,是化妝這事耗時耗力還耗錢。
聯邦選舉委員會的一份財報顯示,2008年,美國參議員約翰·麥凱恩競選總統,請來知名的化妝師蒂法妮·懷特為他專門服務了兩個月,花掉了1.4萬美元。
再比如2017年,法國總統馬克宏被爆出剛剛就任總統三個月,就在化妝上花費了約2.6萬歐元。而2016年,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訪問紐約聯合國總部,5天就在化妝上花費了1750美元,光做頭髮就花費了1600美元。
2020年,HBO拍了一個叫《沼澤》的紀錄片,專門跟蹤展示激進的右翼共和黨議員馬特·蓋茲的生活,紀錄片展示了一名還算不上一線的政客,是如何從起床後就開始精心化妝打扮的常態。看那架勢,完全就一真人秀演員,內在匱乏,卻耗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在這種“表面光”的事情上。
有時候因為政客的年紀太大了,化妝已不頂事,所以需要整容。比如,去年美國大選期間,81歲的拜登就被人懷疑整容。比佛利山莊整形外科醫生加里·莫蒂基博士說,拜登的整形手術費至少化了10萬美元。
而且為了不讓自己臉色過於慘白,拜登也學川普,往自己臉上使勁摸了很厚的古銅色面霜,這又是一筆不小的花費。這些錢,最終還不都是靡費公帑,選民買單?
除了費錢以外,政客化妝還有個更大的問題,是很容易讓化妝這事滲透進過於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
最近所謂的“共和黨妝”或“海湖莊園妝”(Mar-a-Lago face),在社交媒體上很火,說的是在川普為首的一眾右翼共和黨的帶領下,形成了一種意識形態立場很濃卻又極為統一的妝容。這種妝容的特點是:
眉毛高挑;眼影厚實;嘴唇極限飽滿;嘴角誇張上揚;銅色皮膚、噴槍式定妝、睫毛濃密如假人……
這種妝容,就好像一種特殊的標籤,不發言,光那張臉就能看出立場來。
像川普第一夫人Melania Trump、兒媳Lara Trump,都是這種妝,關鍵她們以前不這樣。
現在,除了川普家人,像什麼前顧問、富豪名媛、下屬夫人,凡是要接近海湖莊園的,這種妝容彷彿都成了一種“圈內通行證”。
像最近被媒體揪住不放的川普辦公室發言人Karoline Leavitt 就是這樣,自從做了川子的“肉喇叭”,整個人就像換了一張臉。
這種妝容,重點不在於它好看不好看,而是由內而外滲出某種權力的味道,是對川普價值觀的美學效忠。
我們都知道,以川子為首的共和黨極端右翼,對於性別是有一套比較保守甚至過分嚴厲的看法:男子就該有男子漢的氣概,而女子則務必做到端莊、乾淨和純粹,兩性之間不能有任何空餘地帶。相對而言,民主黨在性別問題上比較開放,相對自由,甚至都不認為只有兩種性別。
這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價值觀,體現在妝容上,就是共和黨相對刻板、極化,比如過分追求所謂“乾淨的女孩美妝”,像女性的眉毛,不能看見任何分叉的,畫得就像貼上去的燒火棍。
很有意思的,是“海湖莊園”也影響到了向川普靠近的男性政客。比如馬特·蓋茲。
當然受影響最深的當屬副總統范斯。有人懷疑他,為了讓眼睛顯得更有神,一直畫眼影,其實就是為了向“海湖莊園妝”靠攏。不過他本人一直沒回應,他老婆也否認這事,認為是政治對手為了將他樹立成“偽粗狂”而造的謠。
但無論如何吧,今天美國政治的一個無法更改的現實就是,一切都與螢幕有關,以至於,外在的形象比內在的涵養更有力,表面比真實可靠,嘴炮比實績要緊,選票遠比選民更重要。
政客們熱衷於妝造也是今日美國政壇的最佳縮影:無論那個黨派登台,無論誰搶進了聚光燈下,都像化妝師一樣,只做個面上縫縫補補的的“裱糊匠”,粉飾太平、遮掩疲態,而帝國的下沉和衰老,則早已無法逆轉。 (藍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