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瑪特,能有多獨特?

美國作家菲茨傑拉德在他那篇著名的小說《富家子弟》中,曾寫下一段被後世反覆引用的觀察:

“讓我告訴你關於那些非常富有的人吧。他們和你我不同……即使他們深入到我們的世界,或者紆尊降貴地跌落到我們的層次,他們依然擁有某種特質,讓他們覺得高人一等。這使得他們變得柔軟,也使得他們變得堅硬。”


但更精妙的,是他在這篇小說的開頭,有一段獨特的方法論自白:

“如果從某一個具體的人開始寫起,還沒有等你來得及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就會發覺,你居然已經創作出了一個典型;倘若你從某一個典型開始寫起,結果卻發覺,你創作出來的居然是個——什麼也算不上的東西。”

這段話,如果挪用到商業世界,簡直是一則完美的箴言,足以指導甚至審判絕大多數的商業模式。

無數創業者和投資人,習慣於從一個“典型”開始——對標一個成功的模式,模仿一個風口上的“賽道”,套用一套被驗證過的“打法”。他們試圖描摹一個“中國的亞馬遜”、“餐飲界的肯德基”或是“下一個抖音”。

結果往往是,他們創造出來的,是個“什麼也算不上的東西”。

而那些真正稱得上偉大或至少是極度成功的公司,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從一個具體的、獨特的“人”或“想法”開始的。

它們在誕生之初,看起來如此“非主流”,如此不符合當時的成功範式,以至於人們無法將其歸類。然後,在不被理解的角落裡,它們野蠻生長,最終,這個“具體的人”,長成了一個新的“典型”。

就像那本名為《偉大不能被計畫》的書所闡述的,真正的突破,往往誕生於不確定性的探索,而非精確的規劃。

泡泡瑪特就是這樣一個從“具體的人”長成“新典型”的絕佳樣本。要瞭解它到底有多獨特,這本新書《因為獨特》絕對值得一讀。

資深媒體人李翔在他這本“詳談·商業現場”系列作品《因為獨特》中,通過與王寧的深度對話,極為生動地呈現了這位企業家的粗糲與力量。這本書並非一本粉飾歌頌的傳記,而是選擇“回到現場”,去記錄王寧真實的行動、選擇和思考 。

在書中,我們能看到泡泡瑪特如何從一個線下的潮流雜貨鋪,一步步跋涉到今天的IP世界;也能看到王寧如何帶領著一群最初的“無名之輩”,創造了2020年最誇張的IPO故事 。

一場出乎意料的勝利

我們不妨先用世俗的眼光,快速勾勒一下泡泡瑪特的成功輪廓。

這家2010年由王寧創立的公司,在2020年12月11日於香港上市,市值一度突破1000億港幣。到了2023年,其營收達到63億人民幣,淨利潤為11.9億。而到了2024年,營收更是狂飆至130.4億,同比增長106.9%。其海外業務,作為新的增長引擎,同比激增375.2%,佔據了總收入的近半壁江山 。

它不僅僅是一個商業奇蹟。在文化層面,它幾乎以一己之力,將“潮流玩具”這個小眾愛好推向了大眾視野,創造了席捲全球的“盲盒經濟”。

《福布斯》評價它“將驚喜本身產品化”;《華爾街日報》視其為“新一代中國消費品牌的崛起範本”;而《南華早報》則將其與TikTok、《原神》並列,稱之為“中國軟實力的新面孔” 。

去年春季,流行女團 Blackpink 成員 Lisa 兼《白蓮花度假村》(White Lotus)主演之一,就在她的 Instagram 故事中曬出了一張照片,照片裡 Labubu 玩偶懸掛在她的LV包包上。同年秋季,她在接受《名利場》雜誌採訪時,坦言自己對泡泡瑪特及其玩偶著迷:“我把錢全花在這些店裡了。”

到了今年 2 月,時尚偶像蕾哈娜也被拍到在LV的包上掛著一隻 Labubu;歌手杜阿·利帕(Dua Lipa)也曾攜帶一隻。最近,演員艾瑪·羅伯茨(Emma Roberts)在 Instagram 故事中曬出她最新一次的 Labubu 收穫,共計四個玩偶,還配上了曾今的天女小甜甜布蘭妮·斯皮爾斯(Britney Spears)的歌曲《Oops!…I Did It Again》。

今年3 月,泡泡瑪特在英國奢華百貨公司哈囉德(Harrods)開設了一家快閃店,吸引了大批粉絲在騎士橋門口排起長隊,只為得到這些玩偶。

泡泡瑪特的IP——Molly、Skullpanda、The Monsters (Labubu)——成為年輕人的“社交貨幣”,其粉絲社群的粘性之高,讓無數品牌豔羨。截至2023年6月,僅中國內地的註冊會員就超過了3000萬 。

然而,這艘如今看起來金光閃閃的巨輪,在起航之初,卻與”富家子弟“毫不沾邊,而是一艘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航道上,孤獨前行的小舢板。

紐約時報昨日報導

時間拉回到2010年前後,中國的商業世界正被一股狂熱的旋風席捲。

那是一個屬於移動網際網路的時代。小米、微信、美團、滴滴、今日頭條……一個個日後成為巨頭的名字,都在那個時期誕生。投資人們言必稱“賽道”和“風口”,飯局上的話題離不開O2O、共享經濟和網際網路金融。

一句口號響徹雲霄:“所有的行業都可以基於移動網際網路,用網際網路思維重新再做一遍”。連賣煎餅的黃太吉,都能憑著“網際網路思維”的包裝,估值達到13億人民幣 。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家線上下開店的零售公司,顯得“過於傳統” 。更何況,電子商務的鐵蹄正無情地碾壓著實體零售,無數百貨商場門可羅雀。“時代拋棄你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打”的警世恆言,讓所有“傳統”從業者噤若寒蟬 。

而王寧和他的泡泡瑪特,就在此時,在北京中關村的一個角落,開出了第一家門店。當所有聰明人都在仰望星空,討論著如何用程式碼和流量改變世界時,王寧還在琢磨著一些無比親民的問題:收銀員到底是應該坐著還是站著?店裡的音樂應該是60分貝還是70分貝?

這種“不合時宜”,自然換來了資本市場的冷遇。

一場關於“錯過”的集體敘事

泡泡瑪特的早期融資史,堪稱一部“中國大基金的集體失手” 。

在上市前,它所有輪次的融資加起來不過幾千萬人民幣,這在那個動輒以“億”為單位的年代,簡直難以想像。一位早期投資人回憶,王寧幾乎見遍了當時市場上所有的投資人和FA(財務顧問),甚至包括光線傳媒、奧飛動漫這樣的產業資本,但每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

投資人們的評價驚人地一致:創始人學歷平平(一所中美合辦的普通大學),沒正經上過班,說話表情平靜、缺乏感染力,團隊裡也沒什麼精英。

更致命的是,他們看不上泡泡瑪特的商業模式。一個賣“布娃娃、小桌球的格子鋪”,“不虧不賺,但也做不大”。在那個信奉“剛需、痛點、高頻”的年代,一個出售“毫無實用功能”小玩具的生意,怎麼看都像個笑話 。

一個廣為流傳的段子是,某家基金在盡調了很久之後,最後一次會面時問了王寧一個讓他至今耿耿於懷的問題:“這麼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會輪到你們呢?” 言下之意,為什麼不是那些有背景、有資源的大公司?為什麼是你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團隊?

王寧聽完,就不想再拿他們的錢了。

這種被忽視和被拒絕,貫穿了泡泡瑪特漫長的黎明之前。公司幾度命懸一線,帳上資金不到100萬,靠著幾位早期“無名之輩”投資人的“救命錢”才得以存活 。

然而,正是這種被主流資本“放養”的狀態,給了泡泡瑪特一個最寶貴的東西:按照自己的節奏,野蠻生長的自由。它不必為了迎合投資人的喜好而扭曲自己的商業模式,不必被捲入燒錢擴張的軍備競賽。

王寧後來也說,當初沒融到那麼多錢,可能不是壞事。“說不定然後大家都深度參與的時候,更麻煩。有一次一個投資人拉著我去學黃太吉……但還好我們還是堅持沒走這條路。”

泡泡瑪特的成長,並非線性規劃的結果。王寧自己也常說,公司本來想做A(潮流雜貨鋪),做著做著成了B(玩具集合店),突然因為C(Molly和盲盒)而成功了,但未來可能因為D(全球化的IP集團)而變得偉大 。

從參考香港的LOG-ON,到靠代理日本玩偶Sonny Angel續命,再到因為被Sonny Angel“卡脖子”而被迫走上自創IP的道路。2016年,王寧在微博上發問:“除了喜歡收集Sonny Angel,還喜歡收集其他什麼呢?”留言中被提及最多次的,是香港設計師王信明(Kenny Wong)的作品“Molly” 。

這個關鍵的轉折,不是來自頂層設計的商業計畫書,而是來自一線市場的真實反饋,來自創始人的敏銳和果決。

當泡泡瑪特最終以千億市值登陸港交所時,那些曾經錯過它的投資人們,紛紛扼腕嘆息。他們對王寧的評價也180度大轉彎:創始人學歷平平,變成了“性格沉穩,話不多,喜怒不形於色,擁有消費創業者的許多優良品格。”

這場出乎意料的勝利,最終將聚光燈打向了那個獨特的“具體的人”——王寧。

王寧:那個“什麼也算不上”的典型

要理解泡泡瑪特的獨特性,就必須理解王寧。他不是矽谷創業故事裡那種改變世界的狂想家,但他身上,卻有一種粗糲、堅韌且致命的吸引力。

1. “普通”的背景,與生俱來的商業直覺

王寧1987年出生於河南的一個普通家庭。他的獨特之處在於,他的家庭並非體制內,父母親戚多是做著各類小生意——音響、鐘錶、漁具…… 這種環境讓他從小就對商業有著一種耳濡目染的敏感和興趣。

他的創業基因,從一開始就顯露無遺。高中畢業的暑假,他覺得自己足球踢得不錯,就印了傳單去小學門口發,辦了個足球班,居然也招來了幾十個學生。

大學期間,更是折騰不休:拍校園紀錄片刻成光碟賣給同學;發現演唱會門口的發光牛角好賣,就從義烏批發來組織同學去賣;看到格子鋪模式,就和團隊在大學城開了家“格子街”……

這些早期的嘗試,沒有一個聽起來“高大上”,但都指向一個核心:他總能發現一個真實存在的市場需求,並且真的敢去付諸行動,而不只是想想而已 。

這種與生俱來的商業直覺,讓他總能在看似不起眼的角落裡發現機會。就像一位早期投資人所說,他投資王寧,不是因為看懂了潮玩,而是因為王寧符合他識人的兩個原則:一是要有一項特長(王寧大學時是街舞社團的組織者),二是要有人始終願意跟著他幹。當時公司幾年不賺錢,但最早的團隊成員——大多是他的大學同學——依然不離不棄,從河南跑到北京,擠在小出租屋裡陪他一起創業 。

2. “尊重時間,尊重經營”的耐心

在這個崇尚“唯快不破”的年代,王寧身上最格格不入,也最可貴的品質,就是耐心。他反覆強調一個理念:“尊重時間,尊重經營。” 他認為,需要十年才能做成的事,就不要妄想在兩三年內完成 。

這種耐心,體現在他對營運細節近乎偏執的關注上。在最近一次媒體人李翔對他的訪談中,王寧甚至邀請作者旁聽了公司的年終復盤會。在會上,他展現了對細節驚人的把控力。

他會跟團隊討論門店的動線設計,如何能給消費者帶來一種“節奏感”,而不是混亂感。他關心門店陳列樣品的後續售賣問題,精確到樣品的數量、去處和折扣率。

當商業空間管理團隊匯報時,他會因為一個燈具維修的流程而展開討論:為什麼不能先發一個新燈給門店換上,把壞的收回來再修?“還是看效率”,因為多等幾天,所有進店客人的體驗都會不好 。

他把這種對細節的敲敲打打,比喻成給一棵樹“剪枝” 。澆水施肥固然重要,但適時的修剪,才能讓樹長得更健康。

這種對“經營”本身的尊重,讓泡泡瑪特在早期沒有被風口的概念吹得暈頭轉向,而是紮紮實實地做好了零售的基本功。

包凡曾問他,市場這麼火,為什麼只開100家,不多開幾家,如1000家,甚至3000家?王寧的回答是:“我今天的能力只能開這麼多。”

3. “天馬行空”與“水滴石穿”的平衡

王寧的管理風格,被他自己形容為帶點“偏浪漫主義” 。他給予藝術家充分的創作自由,讓他們可以“天馬行空” ,而泡泡瑪特則負責將這些創意商業化落地。

但他的另一面,又是極度務實和理性的。

在年終復盤會上,當他聽到會員營運部門匯報,花了巨大成本通過電話和簡訊“騷擾”了100萬使用者,最終只召回了4萬人時,他毫不客氣地評價:“這件事情不好,這件事對品牌的傷害大於回報。今年別再幹了!”聽到最後,他甚至直接建議解散這個部門,因為它的職責與門店、抖音、天貓等業務線重疊,權責不清 。

他信奉“解決方案都是水滴石穿” 。這句樸素的話,道出了他做事的哲學:不相信一蹴而就的靈丹妙藥,只相信持續不斷的、具體的努力。

正是這種複雜而多面的特質——既有對藝術和創造的尊重,又有對商業本質和營運細節的敬畏;既有與生俱來的商業嗅覺,又有超乎常人的耐心和定力——共同塑造了王寧這個獨特的企業家形象。

他不是一個被商學院教科書定義出來的“典型”,他就是一個從實踐的土壤裡,一點點“長”出來的創業者。

獨特,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通行證

與其聽那些商業導師唸經,還是讀讀菲茨傑拉德吧。

泡泡瑪特的故事,完美地印證了他的智慧。王寧在2010年創立泡泡瑪特時,他並沒有試圖去複製一個“典型”。他只是從一個具體的觀察開始:他看到了香港LOG-ON那樣的潮流百貨店的魅力 。他從一個具體的行動開始:在北京中關村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小店。

他從“一個具體的人”出發,帶著他獨特的成長背景、商業直覺和行事風格,在時代的洪流中摸索前行。他犯過錯,走過彎路,被無數人質疑和否定。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建構一個屬於自己的、獨特的東西。

最終,這個“具體的人”——泡泡瑪特——是如此的成功,如此的與眾不同,以至於它自己,成為了一個新的“典型”。如今,無數的模仿者開始研究它的盲盒模式,分析它的IP策略,學習它的社群營運。

然而,他們學的,只是那個已經被創作出來的“典型”。而那個最初的、獨特的靈魂,那個從0到1的、充滿不確定性的跋涉過程,或許才是其成功的真正密碼,也是最無法被覆制的東西。

商業世界的迷人之處,或許就在於此。它總是在獎賞那些敢於走自己道路的少數派。它告訴我們,最高級的商業模式,可能根本就不是一種“模式”,而是一種根植於創始人骨子裡的、獨一無二的審美、信念和堅持。

泡泡瑪特的成功,本質上是一個關於耐心的故事,一個關於常識的故事,一個關於對成功的渴望的故事。它證明了,在一個所有人都急於求成的世界裡,慢慢來,反而比較快。在一個所有人都追逐風口的世界裡,堅守自己的陣地,反而能開闢出最廣闊的疆域。

就像王寧所說:“每個小品類都可以誕生偉大的公司。”

或許,我們還可以加上一句:每一份獨特,只要能堅持到底,最終都能擁有定義世界的力量。(不懂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