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收美元需要一個銀行帳戶。
現在,在一些國家,人們只用一個數字錢包,就能收到穩定幣,完成支付、儲值和兌換。
在鏈上,它已成為基礎設施;
在鏈下,它正在蠶食傳統支付和跨境清算的角色。
穩定幣沒有改變美元本身,但改變了美元的使用方式。
貨幣,是人類最底層的協議之一。
當一種結構能夠在不改變貨幣本體的前提下,重寫它的流通路徑,我們就有理由停下來觀察一下。
穩定幣,正在成為這種結構。
穩定幣(Stablecoin),是一種試圖維持 “幣值穩定” 的數位資產。
它通常與某種外部資產掛鉤 —— 最常見的是美元。
目標,是在鏈上世界中,提供一個不隨市場劇烈波動的計價單位。
這類設計最早出現在 2014 年,如今已經演變為一套獨立的結構體系。
雖然目標一致,但穩定幣背後的實現方式差異很大。
主要可以分為三種:
1. 法幣儲備型
由中心化公司發行(如 USDT、USDC),聲稱每一枚穩定幣背後都有 1 美元現金或國債作為儲備。
這類模式依賴託管資產與使用者對發行方的信任。
2. 加密資產抵押型
以加密資產(如 ETH、USDC)為抵押,通過智能合約鑄造(如 DAI)。
一般採用超額抵押,系統設有自動清算機制來維持錨定。
3. 演算法調節型
曾由 TerraUSD(UST)等項目嘗試,通過協議調節供需維持錨定,無真實資產支撐。
該類機制已在 2022 年發生系統性崩盤,目前幾乎退出主流市場。
前兩類統稱為 “抵押型穩定幣”,佔據當前市場絕對主導地位。
穩定幣不等於新貨幣,也不具備信用創造能力。
它更像是——
一種鏈上系統呼叫 “美元” 的技術介面。
它背後的美元,依然來自鏈下世界。
但被打包、嵌入、重構,變成了可以在任何區塊鏈網路中流轉的數字形式。
對開發者而言,它是一個 “可呼叫的結算模組”;
對使用者而言,它是一個 “無須銀行帳戶的美元帳戶”;
對機構而言,它是一種 “7×24 小時的清算通道”。
穩定幣,是美元的數字對應,
也是一套新的系統層。
穩定幣最初的功能很簡單。
它只是服務於一個非常具體的需求:
在沒有法幣入金管道的交易所裡,構造出一個 “穩定的交易單位”。
交易者需要定價錨點,交易所也需要 “幣本位” 的對帳方式。
於是,穩定幣被設計出來 —— 本質上是鏈上的美元對應。
早期的穩定幣,僅存在於加密資產內部流轉之間。
它的角色,是 “替代美元” 而非 “替代貨幣”。
但近幾年,這個角色開始發生轉移:
在 DeFi 協議中,穩定幣成為主要的借貸與抵押資產;
這類變化,並非源於某種政策推動。
而是因為在某些場景下,穩定幣確實更 “可用”。
2025 年 6 月,穩定幣發行方 Circle 在紐交所正式上市,發行時估值約為 90 億美元。
截至 6 月 20 日收盤,其股價達 $240.28,總市值突破 534 億美元,跨越式上漲反映出市場對其 “系統基礎設施” 角色的重新定價。
它的主要產品 USDC,是目前市值第二大的美元穩定幣,由現金與短期美國國債構成儲備,強調審計、合規、可贖回。
市值排名第一的是 USDT(由 Tether 發行,尚未上市),在交易所流通最廣,流動性最大,但儲備透明度長期受到質疑。
相較之下,USDC 更強調合規對接與機構級信任,是目前唯一完成上市的主流穩定幣發行方。
與此同時:
PayPal 推出 PYUSD,用穩定幣提升轉帳效率;
這些並不意味著 “穩定幣成為新貨幣”。
它們代表的,是美元以一種新結構進入系統層的方式。
我們目前看到的,是一組結構性跡象:
穩定幣不再只是交易輔助,而在接手一部分 “清算與結算” 的功能;
它的底層依舊是美元,但它的使用路徑已經與銀行體系部分脫鉤。
而這種 “美元的新型流通方式”,正在產生系統級的連鎖效應。
過去,穩定幣更多是由加密原生項目推動。
但現在,真正將穩定幣引入系統層的,是一批本不屬於加密行業的公司:Circle、PayPal、Visa、BlackRock。
它們不是為了信仰進入這個領域,而是為了結構最佳化。
對這些機構來說,穩定幣不是 “貨幣創新”,也不是 “鏈上革命”。
它更像是一種效率工具 —— 解決實際流程中的摩擦、延遲和中介成本。
PayPal 推出 PYUSD(由 PayPal 發行的美元穩定幣),用來最佳化內部轉帳與清算路徑,同時保留使用者資金在平台內流動;
這些動作背後沒有一致的意識形態。
但它們共識的一件事是:原有路徑,在某些環節不再高效。
穩定幣具備數字原生、可程式設計、鏈上清算和介面標準化等結構特性,
使它可以被封裝成 API 讓系統直接呼叫 ——
完成付款、發薪、預付費、平台內結算等任務,
不依賴銀行介面,也不受營業時間限制。
例如:
Visa 與 Circle 合作,推出 “智能合約自動支付” 功能 —— 穩定幣被整合進鏈上系統(即部署在區塊鏈上的自動執行程序),可定時、定額完成資金結算;
這些用途並沒有重新定義支付,但確實繞過了部分傳統清算路徑。
它們並不打算成為 “發幣方”,也不試圖取代央行角色。
它們做的是更可控、更低成本的結構重組。
PayPal 想保留使用者的資金池;
Visa 想確保自己的網路不被跳過;
BlackRock 想把固定收益產品做進 Web3 的介面層;
Circle 想成為新結算架構的一環。
它們的目標不同,但路徑相似:
用穩定幣,把舊結構包進新介面裡。
穩定幣的本意,是 “穩定”。
但從 2024 年開始,多個主流穩定幣產品開始引入收益機制 —— 這一變化,看似是增強功能,實則改變了它的定位。
過去,大多數穩定幣不計息。
它只是一個通道,價值穩定、不產生收益,也就不帶來風險。
但現在,這種結構開始鬆動:
USDT 母公司 Tether 宣佈將部分收益返還使用者;
從一個穩定通道,變成了一個可以生息的資產。
這背後,是穩定幣發行方希望將儲備利差部分 “還給使用者” —— 也是一種對抗使用者流失的機制設計。
穩定幣一旦帶息,角色就不再純粹:
它不再只是 “傳遞價值”,還涉及收益權分配;
這種變化,帶來了結構上的不確定性 ——
原本 “價格穩定” 的假設,現在變成 “利率敏感” 的系統。
尤其當利率環境變化、儲備收益下降時,穩定幣的營運模型將直接承壓。
一個帶息的穩定幣,開始接近貨幣基金或活期存款的功能。
對使用者來說,是一種可以存放、可取用、還能生息的 “數字美元”;
這引發一個新的監管議題:
當穩定幣既能提供流動性,又能提供收益,
它到底是 “支付工具”,還是 “金融產品”?
目前,多數國家尚未給出明確定性。
但可以預見的是,一旦進入 “生息” 階段,穩定幣將不再被視為純中性工具。
監管、法律、流動性風險、兌付機制等,都將被重新審視。
如果說早期穩定幣的 “穩定”,是指幣值與美元 1:1 對應;
那麼現在,它的 “穩定”,更多取決於以下幾個因素:
儲備資產的信用與久期結構;
穩定幣的 “穩定性”,開始從價格問題轉向結構問題。
尤其在壓力情境下,問題不在於 “幣值是否維持 1 美元”,而是 “使用者是否能順利、即時地將其贖回為美元”。
一個典型的案例是 2023 年的矽谷銀行(SVB)事件。
當時 USDC 的部分儲備資金託管於 SVB,銀行突發破產後,市場擔心 Circle 可能無法立即兌付,引發恐慌拋售,USDC 價格在多個交易平台短暫跌至 $0.88。
雖然最終聯準會介入穩定了局面、儲備未受損,USDC 也迅速回到錨定價。
但這一事件暴露出一個核心問題:
即便是合規透明的穩定幣,在系統性風險發生時,
真正影響使用者信心的,不是鏈上資產本身,
而是鏈下結構是否流動、是否可兌、是否可控。
判斷穩定幣是否 “穩定”,不能只看幣價是否錨定,而必須回到它在極端環境下的兌付能力與操作通道。
穩定幣最初被理解為一種資產 ——
它有價格,有流動性,有儲備機制,使用者可以買入、賣出、持有。
但現在,它越來越多地被用作一個介面:
嵌入系統、封裝進產品、接入 API,被平台或合約直接呼叫。
早期,在加密交易所中,穩定幣主要用於計價與避險。
交易者在不同幣種之間切換時,常以穩定幣作為中轉或避險倉位。
但進入 2024–2025 年,穩定幣開始出現在越來越多非交易型系統中:
在企業支付中,作為員工薪酬與供應商付款的結算單位;
在這些場景中,穩定幣不是 “被交易”,而是 “被呼叫”。
它像一個可嵌入的結算元件,被系統按需觸發,用於自動完成資金流轉。
穩定幣作為 “鏈上資產” 的前端身份,正在被 “系統模組” 的底層角色所替代。
對開發者與系統架構方來說,它更像一個 value layer API —— 不是幣,而是一個可以被系統呼叫的資金標準。
對大多數使用者而言,他們並不需要知道背後使用了什麼結構。
使用者看到的,往往只是 “到帳 100 美元” 或者 “平台發放打賞”;
但在後台,系統可能使用穩定幣(如 USDC)完成資金的轉換與分發。
例如,一款內容平台在收款後將資金換成穩定幣,
通過鏈上結算傳送給創作者,再在前端顯示為美元餘額。
使用者無需知道這個過程,而平台只需接入一次穩定幣 API,便能完成全流程的資金呼叫。
那為什麼這些平台要這樣做?
因為它更輕。
用穩定幣完成結算,可以:
避免對銀行介面的依賴與營業時間限制;
這不是 “為了用上區塊鏈” 這種理想主義選擇,
而是一個在清算效率、系統可控性和開發整合成本上更具性價比的路徑。
這類系統內部呼叫、使用者感知隱匿的使用方式,
正在成為穩定幣作為介面被大規模部署的入口。
06|美元被重新包裝:穩定幣成為另一種美元流通方式
穩定幣沒有創造新的貨幣單位。
它的絕大多數版本都錨定美元 ——
無論是 USDT、USDC、PYUSD,還是 BUIDL,
它們本質上是美元的鏈上封裝。
它沒有改變美元的信用本質,
但它確實在改變美元的使用方式 ——
從銀行帳戶到數字錢包,從網銀操作到系統呼叫,
穩定幣正在重新組織美元的使用路徑。
|它不需要銀行帳戶,也不依賴 SWIFT
傳統的美元使用方式,是圍繞帳戶體系和銀行網路展開的。
而穩定幣引入了一種新的架構:
使用者只需一個數字錢包,就能收發美元等值資產;
這種使用方式,並沒有改寫美元的本體,但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重寫了它的使用路徑與呼叫方式:
對於個人使用者:這是 “無需許可的美元” —— 不需要銀行帳戶、不受營業時間限制,使用者只需擁有一個錢包地址,就可以在全球範圍內自由收發美元等值資產。
|聯準會:這其實強化了美元的主導地位
2024 年以來,聯準會理事 Christopher Waller 明確表示:
“穩定幣大多數錨定美元,本質上是美元的新形式。它們沒有削弱美元,反而拓展了美元的邊界。”
他指出:
超過 99% 的穩定幣都錨定美元;
美國至今尚未急於推進央行數字貨幣(CBDC)的落地,部分原因在於,市場上的美元穩定幣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 “數字美元” 的流通功能。
正如聯準會理事 Waller 所指出:穩定幣的廣泛應用,已讓美元在數字空間中獲得事實上的延展。
並非所有國家都歡迎這種新形態。
歐盟通過 MiCA 法規,限制非歐元穩定幣的市場份額;
穩定幣本身不具備政治屬性,但美元作為錨定單位,會被視為主權影響的延伸。
對美國而言,這是技術擴張;
對其他國家而言,這可能是貨幣防禦問題。
從 Circle 的 IPO,到 BlackRock 推出的 BUIDL,再到 Visa 接入穩定幣作為結算通道,
穩定幣的角色,正在從交易媒介轉向一種產品化的美元表達形式。
它不再只是加密系統裡的輔助幣種,
而是一種被模組化、標準化、可引用、可組合的美元單位,
正在被嵌入企業服務、支付介面與結算流程中。
這不是官方主導的貨幣發行體系,
但在實際使用中,它已成為美元在數字環境下的另一個封裝層。
如果說過去的支付是 “人對人”,
現在的支付是 “系統對系統”。
那麼接下來,很可能進入一個新階段:
由 Agent 對 Agent,完成結算與調度。
目前穩定幣的絕大多數使用場景,仍以 “人” 為操作主體:
使用者發起支付;
但隨著 Agent 系統的推進 —— 無論是智能合約、API 觸發器,還是 AI Agent ——
資金流動開始由 “程序自主調度” 完成。
在這個場景下,穩定幣的結構特徵剛好對齊:
可以被系統直接呼叫;
這不是推演,已經開始發生。
2024 年底,Visa 與 Circle 聯合測試了一項功能:
由智能合約自動發起 USDC 支付,用於執行周期性任務。
這套機制無需使用者手動干預 ——
合約內部通過預設規則,自動結算費用、分發資金,完成多方協同。
它不是消費支付,也不是單次打款,
而是一種系統內的自主資金調度機制。
這種結構,可以應用於:
SaaS 訂閱扣款;
一旦穩定幣被作為標準介面呼叫,
它就變成了 “Agent 之間的交易語言”。
如果我們承認,未來許多工將由 Agent 協調完成 ——
例如:自動採買、資料接入、模型呼叫、結果彙總……
那麼其中必然包含資金結算與呼叫權限的調度。
而穩定幣可以天然作為一種嵌入式結算單位,附著在每一次 Agent 指令中:
Prompt 本身可帶預算;
這不是 “穩定幣能不能做到” 的問題,
而是:“還有什麼結構,比它更適合?”
當人不再親自操作,
一切將回歸 “可被 Agent 理解與執行” 的結構。
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競爭階段:
誰的穩定幣更易被接入?
在這個層面,穩定幣不只是價值單元,
它是機器之間協作的語言結構。
穩定幣從未自稱是 “新貨幣”。
它不試圖創造信用,不擁有主權背書,也沒有利率調控的機制。
它只是從一個技術介面的角度,把 “美元” 這套結構重新打包了一次。
但正是這種重新打包,讓它在越來越多系統中,開始承擔原本由貨幣體系完成的那部分功能。
它不發行貨幣,卻讓資金可以 24 小時結算;
它不替代銀行,卻讓帳戶之外的資金流成為可能;
它不定義利率,卻開始承擔計息與收益分配;
它不介入監管,卻成為系統內默認的交易單位。
從資產到介面,從支付中介到 Agent 語言,
穩定幣的角色不斷演化,但始終圍繞一個核心:
讓資金流的結構,更輕,更快,更可程式設計。
它不需要成為 “未來的貨幣”,
因為在某些局部,它已經開始做著貨幣才做的事。
未來是否仍然需要銀行帳戶、清算網路、跨境匯款流程,
或許不是穩定幣能決定的問題。
但我們正在進入一個階段:
那些事情仍然必須由傳統金融系統完成,
那些事情,可以被穩定幣完成 ——
這個邊界,正在被重新劃定。
延伸|科技與金融界怎麼看穩定幣?
穩定幣不再只是加密行業內部的實驗工具。
在 2024–2025 年,它開始進入主流討論,被一批科技公司創始人、投資機構合夥人、宏觀經濟學派代表反覆提及。
他們的看法不盡相同,但都指向一個事實:
穩定幣,已經成為一個值得認真討論的系統變數。
作為 PayPal 的聯合創始人,彼得·蒂爾(Peter Thiel)長期對美元體系的結構性瓶頸持批判態度。
他支援由市場發行的美元穩定幣,認為這是 “美元的私有協議層”,
不依賴國家強制力,也能在全球範圍內實現價值傳播。
他的基金投資了多家穩定幣基礎設施公司,例如 Ubyx 與 Plasma,
希望建構一個 “穩定幣版的 Visa 網路”,使穩定幣可以像銀行卡一樣廣泛部署。
他關注的,不是投機空間,而是貨幣結構的權力分佈。
在多次公開信與訪談中,木頭姐(Cathie Wood)強調穩定幣的實際使用路徑已經遠超幣圈。
她指出,2024 年穩定幣鏈上交易量已超過 Visa 與 Mastercard,
穩定幣的總市值雖小,但在交易頻次與鏈上呼叫方面,已經表現出系統級特徵。
ARK 的研究報告曾預測,到 2030 年,穩定幣市值可能達到 1.4 兆美元,
並對全球支付、跨境結算、企業財務體系構成結構性替代。
她把穩定幣看作一種 “Web 原生的清算基礎設施”。
a16z 認為,穩定幣是 Web3 架構中最可用、最清晰的 “殺手級應用”。
與 DeFi、NFT 不同,穩定幣並不依賴市場情緒驅動,
而是嵌入在企業營運、平台結算與鏈上支付的介面層。
他們主張將穩定幣做成標準化 API,成為 “傳送 1 美元最便宜的方式”。
其功能結構對齊開發者需求 —— 易接入、自動結算、無需對接銀行網路。
a16z 投資了包括 Circle、Ethena 在內的多個穩定幣發行方與協議項目。
馬斯克並未在公開場合為穩定幣做過系統性辯護。
但他的公司已經在使用它:
SpaceX 用穩定幣收取多國 Starlink 使用者的訂閱費,繞開傳統跨境收款流程;
他的使用邏輯很直接 ——
不是因為去中心化理想,而是效率更高、可整合性更強。
對馬斯克來說,穩定幣是一種底層能力,而非金融觀點。
達利歐承認穩定幣相較比特幣更具實用性,
也看到它在美元傳導、交易中間層上的價值。
但他始終提醒:穩定幣的價值錨定在 “未來是否還可信” 的美元本身。
若美國信用體系持續透支,穩定幣也無法獨善其身。
在他看來,穩定幣並非真正 “去美元化”,
而是一種以美元信用為前提的數字延伸。
真正決定穩定幣長期穩定性的,仍是美元的根基是否穩固。 (複利貓的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