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美麗法案通過後,馬斯克真的宣佈建黨了。川普和馬斯克二人不愧都是頂流網紅,隔三差五就能變成全球焦點。從一開始的君臣相得光速走到獨立建黨這一步,世人對兩人的印象和評價一再翻轉。如今,一部分人又開始吹捧馬斯克,認為他真的是一心為國,胸懷理想,銳意推動改革。
中國網民的平均鍵政水平雖然可稱全球之冠,比如多數人在一開始就能想到特馬兄弟情的結局,但中國網民也很容易犯用中國情況硬套別國,或者借別國問題過度發散影射的毛病。
客觀地說,馬斯克確實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不光是他,包括彼得蒂爾在內的那幫矽谷技術右翼都有某種政治理想。或者說,在美國那個環境,科技巨頭不可能沒點政治理想,因為政治形態本身就與他們的商業帝國前途密不可分。
所以,也可以說馬斯克是“一心為國”,但是他的“國”,和中國人理解的那個美國並不是一回事,和多數美國人的美國也不是一回事。
世界上本來沒有美國。一群歐洲白人中的殖民者,野心家,冒險者,避稅者,罪犯等等到了北美並搶佔了原住民地盤之後才有了美國。我們往好聽了說,美國是“夢想家的樂園”,這片土地上並沒有從歷史而來的共同體意識,而是因為這片土地在特殊歷史機遇期能相容並實現不同人群的夢想。如果這片土地上已經徹底喪失了實現夢想的希望,那怎麼辦?
出走,尋找一片新土地建立烏托邦,重演美國建國神話,甚至復現出埃及記。這就是當下美國一部分被白左打得節節敗退的右翼的想法,也是一直以來馬斯克粉絲基本盤的重要基礎。
我們在之前的文章中說過,矽谷有些自由意志主義者,希望找個地方建立資本主義烏托邦,逃離白左和“覺醒病毒”。而馬斯克給粉絲畫的藍圖更誇張,他想直接在火星上建立這一切(起碼他是讓粉絲這麼相信的)。
馬斯克的白人鐵粉中,很多都幻想著馬斯克有一天能帶他們去火星,逃離充滿進步主義和有色人種的美國(幽默的是,中國的馬斯克粉絲中有一部分也幻想帶他們去火星)。他們喜歡幻想馬斯克的各種項目都是為了移民火星準備的,比如說相信賽博皮卡是火星車什麼的。
而前幾天紐約時報對彼得蒂爾的採訪,似乎證實了馬斯克確實曾把移民火星當成實現他政治理想的一種方案。採訪大意是,2024年馬斯克在和彼得蒂爾以及其他人交流後,開始擔心各種“覺醒文化”,甚至擔心被覺醒文化污染的人工智慧也會入侵火星,所以不再把單純去火星當做政治問題的解決方案。
這番爆料也可以解釋一個問題,資本市場批評馬斯克的火星計畫無法從商業角度來回本,但如果是政治計畫,那就不需要考慮成本問題了。
現實告訴我們,人類距離載人探索火星並不遙遠,願意投入的話,未來十年是有可能實現的。但是如果想在火星上建立一個完全獨立於地球的殖民地,那是完全不現實的。火星上的情況不可能不受地球政治的影響。
拿當年殖民地時代的情況來類比火星探索更是不靠譜,當年歐洲搞出來的殖民地尚且受到本土政治影響,更別說火星定居點對地球技術的依賴要遠高於殖民地對歐洲本土的依賴。火星從來都不可能是矽谷右翼想像之中那種烏托邦。
雖然彼得蒂爾爆料馬斯克不再把火星當做一個政治解決方案,這聽起來很抽象,但是從認識層面來說,馬斯克對現實政治的認識算是比從前進步了。只是,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待馬斯克支援川普這事,那就更抽象了。可以理解成馬斯克是希望借川普的手先解決地球上的覺醒病毒,這樣未來他的火星烏托邦就不會被污染。(之前標題黨把爆料說成馬斯克2024年就放棄了火星計畫並不精準,那些項目仍在繼續,暫時也還沒有資金緊張)
如今,馬斯克建立“美國黨”,也可以說是這種思路的後續。既然川普完成不了,那就他自己來。只是,馬斯克還是太高看自己了。
我們在之前討論民主黨所謂“豐饒議程”的時候說過,這類空想高度缺乏民眾支援,落地難度很大。事實證明也是如此,雖然親民主黨的科技博主喊得很響,但是民主黨選民完全不感冒,寧可支援這些左翼民粹派。
馬斯克也是如此。儘管他聲稱“美國黨”是一個跨越兩黨侷限性,代表大多數美國人民的黨。但現實是以馬斯克為代表的矽谷式自由意志主義者,他們的政治立場和美國大多數選民都相去甚遠。之前和川普合作,可以通過川普這個人把自己的立場隱藏在後面。如今要把馬斯克的立場直接展示在美國人民面前,場面就很尷尬了。
馬斯克這類人的政治立場說穿了也不複雜,他們覺得應該讓“最有能力”的人——也就是這些科技企業家管理美國,用管理企業的方式去治理美國,這樣美國的大多數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問題是這些科技右翼企業家最擅長的是什麼呢?是降本增效。馬斯克對國家治理的理念也是降本增效,所以他會執著於削減預算,甚至因為大美麗法案跟川普翻臉。
問題是國家和企業不同,是不能用降本增效的理念去管理的。企業搞降本增效,民眾也就是失業;國家要搞降本增效,搞到最後民眾就要被開除人籍了(比如放棄環境治理,放棄疫苗研發和醫療保障等)。而偏偏,矽谷右翼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擅長開除人籍的那幫人。
對於川普來說,他願意尊重馬斯克的一部分建議,願意把部分政府項目拿來給馬斯克分肥。但是在許多問題上,矽谷式的最佳化建議對於川普來說毫無參考價值。比如馬斯克這幫矽谷技術兄弟們認為只削減那些被“覺醒文化”污染的預算就好,顯然不希望NASA的科學項目被胡亂砍掉。
但是川普團隊的重拳則是無差別的,出發點並不是降本增效,而是MAGA基本盤的情緒價值。通過砍科研預算,砍大學預算,乃至於砍電動車預算,給MAGA一個“我們痛擊了全球主義白左”的情緒價值。
這點馬斯克本該明白的。他並不是那種技術nerd,相反,他是非常善於利用粉絲情緒價值的企業家。但是本質上,馬斯克還是看不起普通人,看不起美國如今遍地的民粹。他認為自己這種天之驕子,應該有權利管理這個世界,而不是受到民粹的衝擊。
馬斯克之前想要利用民粹打擊白左,淨化地球上的“覺醒病毒”。但是說到底,因為看不起民粹,又老想降本增效,所以利用民粹的水平也就遠不如川普。
跟川普的決裂也代表著跟右翼民粹的決裂,而如今大多數美國選民在日益激化的民粹政治面前,早已選邊站了。願意上火星的人終究是少數,所以馬斯克的“美國黨”以及其政治理念,終究跟大部分美國選民沒有關係,註定要面臨失敗的命運。
更何況,美國並不是沒有第三黨存在。美國有大量小黨派,只不過美國的政治制度讓這些小黨派難以獲得政治上的實際影響力與地位。馬斯克確實比美國那些小黨派的領導人更有錢更有影響力,美國兩黨很多知名政治人物的影響力也比不上馬斯克。但他要面對的問題是如何在各個選區扶持起來自己的地頭蛇並獲得議院席位,這就遠不是砸錢能解決的。
這次彼得蒂爾的採訪有助於我們更清楚地理解這些矽谷技術右翼的想法。除了關於馬斯克的部分,主要內容是彼得蒂爾對於當下世界的觀點。他認為當下面臨的各種困境是因為人類社會的技術發展面臨停滯,所以才會有各種問題。比如馬斯克的火箭最近發射爆炸,比如說他覺得人工智慧技術還不錯,但是遠遠不能解決停滯的問題。
一直以來,彼得蒂爾公開表達的都是這套觀點,這也大概是矽谷式自由意志主義的普遍觀點。比如馬斯克以前也鼓吹人類成為多行星物種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問題是,如果說當前確實存在技術停滯,那也是一種結果而非原因(比如馬斯克的電動車停滯了不代表中國的電動車停滯了)。
馬斯克和彼得蒂爾大概覺得自己並不極端,而是非常客觀的技術治理者。的確,現代社會複雜的程度使得人類社會離不開技術治理,但是假設技術治理是像神明一樣神愛世人或是覺得價值中立,是非常危險的。
技術治理無法脫離意識形態存在,當代流行的技術治理範式,普遍都是新自由主義的衍生物,當新自由主義面臨危機,技術治理自然會出現問題。
對這些矽谷式自由意志主義者來說,他們希望的是破除限制科技發展的政策,政府,甚至民意,用快速的發展來解決一切問題。問題是,新自由主義破除的限制還少嗎?就是因為西方因為新自由主義橫行幾十年,導致了去工業化和技術停滯,而矽谷右翼開出的藥方是只要技術不再停滯,問題就解決了。這無疑於在說“問題的關鍵是找到關鍵的問題。“
而且,支援科技進步的很多是那些看起來不怎麼重要的,被矽谷技術兄弟會敵視的學院派基礎研究。沒有這些研究作為支援,那些華麗的應用科技,是完全不可能落地的。基礎研究最容易被民粹主義敵視,在市場經濟下也是最為脆弱的。
在採訪中,主持人擔心民粹主義者敵視科學不利於釋放生產力,彼得蒂爾的回答是,反正現在美國的科研系統也運行的不好,那麼敵視就敵視唄。至於川普,彼得蒂爾也不指望他能做什麼,但是不幫倒忙也已經不錯了。
這段話就完全暴露了彼得蒂爾和馬斯克們的自相矛盾之處。事實上就如前面所說,他們利用MAGA民粹打擊進步主義,也利用民粹痛擊那些“進步主義科學家”。他們相信自己是科技神明在人間的代行者,是超人類,掌握著對科技進步的定義權,而現有的科研體制是他們的限制阻礙。所以他們會一邊鼓吹技術進步,一邊利用民粹攻擊基礎科學研究。
然而科技並非是神明,而是無數人類活動綜合在一起的表現形式。當下的科研體系建立在人類社會多方面的基礎上,筆者完全不否認這套系統有非常多的嚴重問題,問題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不可能是摧毀它。不管是自由意志主義還是完全不受限制的市場經濟,對解決科研問題都毫無用處。
利用民粹攻擊基礎科研更是危險的。民粹主義的發生有其社會基礎,不能無視或單純當成怪物,但社會對於科學的信任也不是生來就有,而是珍貴的消耗品,一旦消耗殆盡,科學進步也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沒有了信任,自然也不存在那些支撐著基礎研究的經費了。
所以,不要相信這幫魔怔人能有什麼自洽的政治邏輯。甚至彼得蒂爾還CUE了馬斯克一下。他說馬斯克一邊擔心政府預算和債務膨脹,一邊認為自己的機器人要賣幾億台,被彼得蒂爾吐槽“你要真信機器人能賣幾億台,你幹嘛還擔心政府預算?”
彼得蒂爾採訪中使用的“敵基督”比喻更是自相矛盾到被美國網友群嘲。他認為當下技術進步停滯的根本原因就是管的太多,各種監控當然是管得太多的表現形式,人們因為擔心變革力量的破壞力,所以願意被管,自然就沒有了技術創新。而管的太多了,監視技術就會進步。最後,人類社會對技術變革的擔心會創造出一個“用各種技術建造的監視社會”,這就是敵基督。
看懂了嗎?因為管的太多,最後就會管的太少,因為技術停滯了,所以技術就會進步。阿米諾斯~
川普上台之後,彼得蒂爾的資料監視公司帕蘭蒂爾市盈率達到了五百多倍,而最近還因為涉及監視美國人民資料隱私而飽受爭議。再加上彼得蒂爾和他身邊的新右翼,對基督教的態度十分微妙,比如曾經和齊澤克辯論的龍蝦教授喬丹彼得森認為基督教是左派理論的來源。所以網友們狂噴彼得蒂爾才更像敵基督。保守主義哲學家曾經用這個詞語批評理性主義的僭越,這迴旋鏢無疑是砸到了彼得蒂爾的臉上。對矽谷技術兄弟的諷刺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了。
實際上彼得蒂爾這種阿諾發言一大部分是衝著中國來的。意思是中國搞監控是自由之敵,我彼得蒂爾搞監控是為了保護自由,美國掌握了更先進的技術是為了保護自由,如果中國掌握了,那就沒有自由了。
這就顯得更可笑了。沒誰規定技術一定要由白人來實現,而矽谷兄弟普遍對中國的技術進步抱有一種敵視。不難看出來這種假裝中立,假裝由科學讓價值最大化的立場十分虛偽的,背後的白人至上主義味道更是熏人。這不過是殖民時代的“白人的負擔”的重現。這樣扭曲的意識形態,藉著其他招牌做做宣傳還可以,親自跑到人前現眼就太滑稽了。
自相矛盾,雙標混亂,脫離現實,並且事實上在阻礙技術的真正進步,這就是矽谷技術右翼者們的真面目。人類確實需要探索火星,但跟著這些蟲豸怎麼能搞好火星呢? (新潮沉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