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停擺」讓許多人困在過小的房子、不喜歡的工作裡,或被「黃金手銬」束縛。對所有人而言,都有經濟後果。
美國人停滯不前。
搬入新房、遷往新城市的人口占比降至有紀錄以來的最低水準之一。企業給試圖開啟人生的入門級求職者的職位更少;已有工作的員工也更不願意離職。經濟學家擔心,這種現象正讓美國標誌性的活力面臨風險。
賓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工程專業的應屆畢業生胡蘇埃·萊昂(Josue Leon)自4月以來投了200多個職位,刷起了信用卡、暫住在女友父母家。很多崗位他連回信都沒收到。
「這簡直是一場噩夢(It’s been a nightmare),」他說。
但當這位住在德州沃斯堡(Fort Worth, Texas)的年輕人終於拿到一份錄用時,他拒絕了:那份工作要求他搬到馬薩諸塞州(Massachusetts),公司不提供搬遷補貼,而那點五位數(美元)的年薪也很難撐得住。
「幾乎沒錢還要搬去麻州,太難了,」萊昂說。最終,他在沃斯堡找到了一份磁鐵技術工程師的工作,得以留在家附近。
幾個世代以來,美國人一直靠著「為機會而遷徙」——在城市與城市、州與州之間流動。與世界其他地方的僱主相比,美國公司常常招人更快、裁人也更快。但如今這種定義性的流動性停滯了:許多人困在過小的房子裡、做著不喜歡的工作,或是蝸居在父母地下室裡四處找工。
還有一些人戴上了「黃金手銬(golden handcuffs)」。在按揭利率低時買了房子的,或是白領工作相對穩定的人,都更願意死守現狀,而不是大膽跳躍。
這種「缺乏流動」對所有人都有經濟後果。凍結的房屋市場意味著:大家庭無法換大房子,空巢老人無法“換小房子”,首次購房者幾乎被徹底擋在門外。人們不能為了工作機會、或為了就業機會更好的城市而搬遷,往往就會賺得更少。公司無法從外州招募合適人才,企業的生產力和利潤也會受損。
應屆畢業生如果在畢業後不久沒有找到好工作,往往很難從那幾年收入受損中真正恢復過來,贏家與輸家的差距會進一步拉大。
經濟流動與地理流動往往相伴相生。
「從很多維度看,這都是件大事,」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經濟學教授謝長泰(Chang-Tai Hsieh)說。他先前的研究發現,高房價讓大量勞工打消了為更好工作而遷移的念頭,因此拖累了美國國內生產毛額(GDP)。他認為,這從1964年到2009年間觀察到的關聯,如今很可能仍然成立。
今年以來,儘管在川普總統關稅與移民突擊行動下,消費者仍在持續消費,經濟表現比許多人預期的要好,但今年上半年GDP增速放緩,夏季的招募也令人失望。
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每年通常約有20%的人口搬家。
此後,遷居比例穩定下降,部分原因是人口老化──老年人更不愛搬家;另一個原因是雙薪家庭增多,遷徙的難度更高。
2019年(新冠疫情前一年),搬家的人口比例降至9.8%。
在新冠疫情期間,媒體廣泛報導了人們搬離辦公地點、更深入郊區的「離城潮」。但這波激增很短暫。 2023年,只有7.8%的美國人搬家,這是自美國人口普查局(US Census Bureau)自1948年開始記錄以來的最低值。最新資料顯示,這一比例在2024年基本持穩。
降幅最大的是「同縣內搬遷」:過去30年裡,這群人的搬家比例下降了約47%(人口普查資料)。
布蘭登與凱瑟琳·裡吉(Brandon and Katherine Righi)在2017年以3.6%的抵押利率,在紐澤西州薩米特(Summit, NJ)郊區買下了一套1100平方英呎的房子。當時他們只有一個年幼的兒子。
「計畫本來是住五到七年,等家庭變大了再升級(換更大的房子),」在顧問業工作的布蘭登說。
如今,這對夫妻帶著三個不到10歲的男孩,擠在這套三房裡,廚房「只有公寓那麼大」。空間緊張到他們把烤箱放在餐廳裡,義大利面和豆類等乾貨則堆在地下室。
今年春天,他們本來準備把房子掛牌出售。但鎮上可選的大戶型不多,掛牌價都很高。以如今更高的房貸利率來計算,換更大的房子至少會讓他們的月供翻倍。兩人最後打消了念頭,暫時留在原地。
當鮑勃與安·魯法托(Bob and Ann Ruffatto)在35年前搬入芝加哥(Chicago)郊區的現住房時,兩個孩子都還在上學。如今孩子們都已成年離家,這對夫妻住在一套2400平方英呎、但學區極好的房子裡——他們已不再需要。
“這套房子本該由有小孩的家庭來住,”鮑勃說,“我是在'佔坑'(I'm clogging that)。”
他們已經還清了房貸,預計下一套房子會全額買下,所以高利率對他個人不是問題。但高利率仍然讓他受限:他和妻子在附近找不到合適的房子,部分原因是許多潛在賣家都選擇繼續「貓冬」。
根據房地產經紀平台紅鰭(Redfin)統計,在201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裡,一戶中位數收入的家庭購買一套中位數價格的住房,其住房支出佔收入的比例為30%或以下;如今這一比例升至39%。去年,房屋銷售量降至近30年來最低。
約翰伯恩斯研究顧問公司(John Burns Research and Consulting)估算,自2021年以來,跨都會區遷移的美國家庭比例下降了29%。
當美國從疫情封控中重啟時,企業一度“用工荒”,求職者可以“開價”。而如今,就業市場明顯降溫。
在一系列以白領為主的行業中,一項衡量招工、主動離職與裁員活躍度的指標(被僱用或離職的人數與勞動力規模之比)在去年降至2009年以來最低。
明尼阿波利斯聯準會(Minneapolis Fed)經濟學家阿比蓋爾·沃茲尼亞克(Abigail Wozniak)等人對人口普查資料的分析顯示,1980年代到2010年代,跳槽人群的佔比正在下降。根據費城聯準會(Philadelphia Fed)的資料,1990年代末,任一月份裡勞動者轉投新僱主的機率平均約為2.8%;而到目前為止的2020年代,這一平均值降至2.3%。
紐約聯準會(New York Fed)的一項調查顯示,員工對於「若失業能否很快找到新工作」的樂觀程度較一年前下降。求職網站Indeed(Indeed)近期的一項民調中,半數受訪者表示,他們之所以留在目前崗位,是因為不想冒著「新來就被裁」的風險。
“招聘疲軟+裁員不多”的組合,造成了“圈內人與圈外人(insider-outsider)的分野”,根據研究就業趨勢的非營利組織Burning Glass Institute高級研究員蓋伊·伯傑(Guy Berger)說。
Burning Glass Institute的一項最新研究發現,被「低配就業」的應屆畢業生,在十年後仍然處於低配崗位的機率,是畢業後很快拿到好工作的同齡人的三倍多。
那位年輕工程師萊昂是家裡第一代大學生。他的父親從墨西哥移民到美國,先是做蔬果採摘工,後來成了卡車司機。
萊昂從沒想到找工作會這麼難。 「身為第一代大學生,大家都告訴你:上了大學就一定有工作,」他說。
儘管如此,他覺得能找到自己喜歡的職位還是很幸運。 「有點像大海撈針(a needle in a haystack),」萊昂說。他也很高興暫時還能留在德州。目前他仍住在女友的父母家,但兩人已經開始一起看房子了。
僱主也發現,員工「願意搬遷」的意願正在下降。 2022—2024年期間,人力資源與派遣公司凱利服務(Kelly Services)工程部門所安排的職位中,約有10%要求候選人搬家;現在,這一比例更接近2%到3%。
該部門招聘副總裁馬克·薩爾特雷利(Mark Saltrelli)說,更吝嗇的搬遷補貼是一個原因。疫情後繁榮期拿到低利率房貸的員工,或獲得了豐厚的股票、獎金計畫的員工,都不願意放棄這些福利,因為這類福利往往需要多年才能完全兌現。
「現在市場上的『黃金手銬』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緊,」薩爾特雷利說。
里士滿聯準會(Richmond Fed)經濟學家約翰瓊斯(John Jones)表示,從更長期看,全國流動性下降還有一個原因:全職工作的女性變多、收入也更高了。
對許多家庭而言,開支上升讓「雙收入家庭」更像一種必要。瓊斯的一項分析顯示,在所有群體中,「夫妻雙方都工作」的家庭跨州遷移率最低。
克雷格艾倫(Craig Allen),50歲,今年7月初從電子遊戲公司擔任專案經理的職位上被裁掉。他正在找新工作,但表示自己不太可能離開自2006年以來居住的馬里蘭州哥倫比亞(Columbia, Md.)地區——他妻子的工作需要她留在當地,小女兒也還有兩年才高中畢業。
艾倫正在與當地的人脈絡聯絡。他也計畫尋找完全遠端的職位——在遊戲產業,這並不罕見。 「為了工作去另一個城市,恐怕是最後的選項,」他說。
還有像安·格蕾絲(Grace Ahn)這樣的人,被困在一份自覺「降配」的工作中。
25歲的她在加州橙縣(Orange County, Calif.)一家政府承包商處做社會工作者,每小時22美元。 2023年12月,她從加州州立大學長堤分校(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 Long Beach)獲得美術學位時,原本希望去做行銷。
她每天投遞大約20個職位的履歷,並在Excel 表格中追蹤進度。有一段時間,她一邊找工作,一邊在健身房打工——清倒垃圾、把啞鈴和槓鈴片補齊歸位,還協助做銷售。儘管她曾打過陌生拜訪電話(cold call),也在領英(LinkedIn)上給人力資源(HR)負責人發訊息,但迄今仍毫無進展。
她還在繼續投市場類職位。
「起初我太天真、也太興奮了。我當時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的牡蠣(the world is my oyster,意指機會任我取用)',』整個世界都是我的牡蠣(the world is my oyster,意指機會任我取用)',」安·格蕾絲(Grace Ahn)說,「可現在,這只牡蠣已經過期了(The oyster has now expired)。」 (一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