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成龍還能打,梁家輝的“年度最強反派”為何讓人上頭?

口碑與票房雙贏的《捕風追影》,雖然有鮮明的成龍電影標籤,但這部電影最成功的角色之一,是梁家輝飾演的傅隆生,他強大的演技讓角色、也讓電影顯得可信服,觀眾讚不絕口,“梁家輝又貢獻了癲狂的偉大表演”“梁家輝真是近五十年華語電影不世出的奇人”。

梁家輝素來有“千面影帝”之稱,他是唯一個1980-2010年代均獲得金像獎影帝稱號的男演員。雖然這些年來,梁家輝出演的角色不及以前多元、也比較少,但每一次都是有效出演,並且持續在創造新等經典。梁家輝為何那麼強?

“反派界的爹系天花板”

梁家輝都快成了反派梟雄專業戶,論演技論氣場,很少有人能夠壓過他。但其實,梁家輝1983年出道之後,一度主要出演的角色都是“白面小生”或“文弱書生”型的,不論是幫他拿到第一座金像獎影帝的《垂簾聽政》(1983),第一座金馬影帝的《愛在別鄉的季節》(1990),第二座金像獎影帝的《92黑玫瑰對黑玫瑰》(1992),還是蜚聲中外的《情人》(1992)……這些角色都很難與狠戾反派聯絡起來。

1997年在《黑金》飾演周朝先

1997年的《黑金》是重要的轉型之作。電影以1990年代台灣省黑金政治為背景,梁家輝飾演的周朝先是經營賭博電玩等不法行業的黑幫老大,貪婪、狠戾、草莽,用核桃夾子夾斷人手等橋段令人印象深刻,也讓影壇看到梁家輝飾演反派時的強大殺氣。2005年的《黑社會》,梁家輝詮釋的幫派領導大D,行事風格囂張跋扈,兼具狠戾與可笑,“古惑仔不動腦,一輩子都是古惑仔”,梁家輝憑藉此角第三次獲得金像獎影帝。2007年的《跟蹤》(《捕風追影》的原版),梁家輝飾演的劫匪大佬“山哥”,狠戾、冷靜、警惕,是更為難纏的對手。

2007年在《跟蹤》飾演“山哥”

可以說,在《黑金》《黑社會》《跟蹤》這三部電影中,梁家輝就已經證明自己是反派界的天花板了,每一款反派梟雄他都演到頂了。除了狠戾,梁家輝還演出了他們共同的孤獨。梟雄看似一呼百應,卻很難擁有真正的兄弟情,因為他的權力基於隨時可能瓦解的暴力優勢與利益分配能力,兄弟的忠誠源於對保護與資源的渴求而非真的忠誠,一旦庇護不再或利益轉移,背叛遂成為理性選擇,故而,再跋扈的梟雄也是“孤狼”。在《捕風追影》中,黑幫電影中“兄弟情”替換成“假父子情”,但殊途同歸。

那傅隆生何以成為“反派界的爹系天花板”?他是山哥升級版,也具備梁家輝此前一眾反派梟雄形象所不具備的特點——強大的戰鬥力,並表現為大銀幕上大篇幅的打戲。

從影40多年,梁家輝塑造200余個角色,但梁家輝以拳拳到肉的動作戲為主的角色幾乎沒有。2012年在接受本刊採訪時,梁家輝直言:“沒有人找我演什麼打戲呀,身板單薄,看上去又柔弱,雖然我其實底子蠻好(笑)。”梁家輝並非“打星”出身,早年他的外在形象容易讓片方產生“文弱”的聯想。梁家輝的文戲又太強了,導演們更傾向於利用他的眼神、台詞和微表情來體現人物氣場,而非依賴武打場面,梁家輝錯過了打戲的發揮。

《捕風追影》可算是填補了這個遺憾。一方面,電影中傅隆生的打戲很多。除了孤兒院裡經典的1V30以外,傅隆生與成龍飾演的黃德忠在小店裡也有一場長達五六分鐘的打戲。成龍能打大家都知道,但電影中梁家輝要跟他棋逢對手、甚至不落下風,離不開鎖喉、肘擊、膝撞、翻滾、飛踹等一系列高強度、高張力的動作設計, “招招致命”。13年前,梁家輝還能笑談自己能打,可《捕風追影》時期,他在採訪中直言,自己生活中提重物都得注意姿勢,兩個分別一歲和三個月大的外孫抱起來手腕有時都略覺吃力。但電影中高強度的動作戲他依然是親自上場、毫不露怯,敬業精神令人欽佩。

另一方面,梁家輝的打戲也讓觀眾直觀看到,好的動作戲是需要演技的。打戲的高階魅力在於演員將角色的情感濃度注入動作之中,讓拳腳刀光成為角色內心世界的外化。比如在孤兒院打戲中,梁家輝並未刻意模仿“狼”的動作,而是聚焦角色的情感爆發。養子們要弒父,他代入被拋棄的老狼的心境,讓打鬥動作承載著憤怒、絕望與決絕等情感重量,折射傅隆生內心比拳腳更洶湧的崩塌。

也由此,有諸多經典反派梟雄形象的梁家輝,仍然在《捕風追影》中塑造了“反派界的爹系天花板”。

“千面影帝”

“反派界的爹系天花板”也只是“千面影帝”的一面而已。“千面影帝”的養成,需要追溯到梁家輝人生中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垂簾聽政》(與《火燒圓明園》一起拍攝,《火燒圓明園》上映在前)。

1983年在《垂簾聽政》中飾演咸豐皇帝

梁家輝最初對表演並無明確志向,他大學是在香港理工大學學習平面設計專業,陪朋友報考無線電視台藝員訓練班時,意外考入1980年的第10期訓練班,不到一年便離開了,他不想要一簽就是8年的合約。之後,他短暫辦過“一腳踢”的雜誌,邀請當時大導演李翰祥的女兒李殿朗拍雜誌封面,結識了李翰祥。正在籌備慈禧系列電影的李翰祥,敏銳地發現梁家輝身上瘦弱而略帶憂鬱的氣質,選中他飾演咸豐。梁家輝最初以為是給導演打雜的,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剃了頭,正式成為《垂簾聽政》的男主角。

《垂簾聽政》之於梁家輝的意義,首先自然是帶他正式進入電影圈,但又遠不止於此。雖然一出道就成為金像獎影帝,可梁家輝並非“出道即巔峰”,恰恰相反,他是“出道遭封殺”。因為《垂簾聽政》是香港與內地的合拍片,當時兩岸關係敏感,台灣地區作為香港電影的主要市場,對參與大陸拍攝的演職人員實施嚴格封殺政策,要求其簽署“悔過書”表明立場,梁家輝拒簽,一度無戲可拍。直到1987年台灣省結束戒嚴,封殺令才真正解除。

這一低谷期,除了偶爾演點小角色,梁家輝主要在銅鑼灣擺地攤售賣自制的皮革飾品。雖然也就短短兩三年時間,但從巔峰到封殺、從雲端到凡塵,構成梁家輝人生中奇特的一章,讓他對功名利祿、人情冷暖有了刻骨銘心的理解。日後重新回到表演時,與城管的周旋、底層民眾的生存智慧,就都變為表演的養分。

1992年在《新龍門客棧》中飾演周淮安

也是從《垂簾聽政》開始,梁家輝就對演員這個職業有相當清醒的認知。雖然咸豐一角拿了影帝,但梁家輝坦誠,他當時根本不懂得表演,李翰祥導演讓他做什麼動作他就做什麼動作而已。“不明所以”的榮譽反而激發了梁家輝對表演的野心:“我要經歷這個角色所經歷過的事情,而不是生硬的把對白講出來。我想要的演員道路是這樣的,通過一個角色走進他的感情世界,我享受變成角色的感覺。”

所以,當李翰祥想捧梁家輝做“明星”時,梁家輝拒絕了,他要做個“演員”。在1980年代香港電影黃金時代,已經明確出現明星與演員的分野。梁家輝說,“演員在大導演眼裡就是一個明星,你不需要會演戲,鏡頭擺這邊,你走五步後回頭,直接看鏡頭,給我一個眼神,你就是影帝了”。當時電影市場上有很多“諧星”“打星”“脫星”等,基本就是演一類角色,一旦脫離了大導演的塑造,又缺乏塑造角色的能力,很快湮沒無聞。

梁家輝不當明星,他身體力行成為一名“千面”演員。進入1990年代,他出演了多種多樣、截然不同的經典角色。《愛在別鄉的季節》中,他塑造了一個隱忍而有責任感卻最終精神崩塌的底層男子,詮釋了普通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悲鳴;《92黑玫瑰對黑玫瑰》,他塑造了做作與痴情交織、可愛又可笑的呂奇一角,顯示他塑造喜劇人物的能力;在獲得當年法國電影票房冠軍的《情人》中,他飾演既優雅又懦弱、既是情慾載體也是情感犧牲品、既深情又克制的中國男子,既是殖民時代種族矛盾的縮影,也成為永恆的“情人”……

1992年在《情人》中飾演東尼

能夠成為“千面影帝”,除了豐富的閱歷、職業的自覺與清醒之外,也離不開“演商”。我一直認為梁家輝是華語演員裡“演商”最好的之一。就像人有智商、情商,演戲也講究一個“演商”,通俗地說,就是演員理解角色、投入角色,並且精準詮釋角色的能力。很多演員要麼根本理解不了角色,要麼擅長紙上談兵,真正演戲時投入不進去,也演不出來。

梁家輝是少有的理解清楚、表達清楚、演戲清楚的演員,他曾在香港《文匯報》寫了二十餘年專欄,文筆沉穩細膩,他也是記者很喜歡的採訪對象,他胸有墨水、言之有物。他對表演的理解,在華語演員裡數一數二。印象很深的是,在出演《情人》時梁家輝有大尺度的裸露戲份,這成為當時輿論的一個關注點,也紛紛議論裸露戲是否“大膽”或“為藝術犧牲”。

梁家輝後來回應:“作為演員你應該把自己整個人投入到角色,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應該都可以做出表演。如果稱自己是一個專業演員,塑造角色就不應該只用你的臉和表情,而必須把你的內在和外在結合起來,全身心投入這個角色,再最終將角色投放到螢幕上。因此並不能說,脫了一件衣服就是性感,連褲子都脫了就是大膽,一件也不脫就是小膽。”這幾乎是對“何為表演”最好的解釋之一。當演員真正與角色相融時,他的身體不再是他個人的身體,而是角色的身體,他的情緒不再是他的私產,而是角色的反應,身體的每一處細微反應都會成為角色真實感的自然流露,而非刻意設計的表演技巧。

當然,“演商”既需要天賦,也離不開經年累月極度專注甚至刻意的練習。比如如何理解角色?就得下笨功夫。像《黑金》,為了演好周朝先,梁家輝在開拍前兩個月赴台灣,實地觀察黑幫人物的生活細節,給人物寫了十萬餘字的小傳。為了演好眼神戲,梁家輝多年來經常對著鏡子,逼自己用眼睛說話。天才的人還如此努力,數不清的好角色都是水到渠成。

“把整個隊伍拉一把”

也不必諱言,“千面影帝”梁家輝近年來的角色,已經不如1990年代那般豐富了。他如今出演的角色,反派梟雄佔據主導,比如“合拍片”《追龍II》裡的江志強、“合拍片”《追虎擒龍》中的伍世豪、《射鵰英雄傳:俠之大者》中的歐陽鋒,以及這一次的傅隆生。偶爾也有一些底層小人物,比如《我愛你!》中的謝定山,但不多。

2025年春節檔電影《射鵰英雄傳:俠之大者》中飾演歐陽鋒

這背後是香港電影的整體頹勢。香港電影曾長期依賴“七日鮮”的快速生產模式,在黃金時代適應了市場需求,但過度追求短期利益導致創作陷入自我重複的泥潭。到1990年代末,好萊塢電影已佔據香港市場的半壁江山,港片產量從年產200部直接腰斬(如今更是不足50部)。大量人才紛紛向外發展,香港電影市場進一步萎縮。2003年開啟了香港與內地的合拍片時代,內地市場和資金一定程度上紓解了香港電影的生存困境,但合拍片也有一定的侷限性,比如外力因素下,很多天馬行空的創意受限;又比如,“內地主要演員比例不低於三分之一”的要求,香港新人演員的表現空間有限;此外,合拍片因為要迎合兩地市場,主要侷限性於警匪、犯罪等題材,也常常因為刪減而兩頭不討好……

直接的後果,不僅是港片失去多樣性,香港電影人才更是出現了世代的“斷層”——沒有電影可以拍,電影人才如何培養?這才有了如今的尷尬局面,活躍在銀幕上的香港演員幾乎都是六七十的“老傢伙”了:成龍71歲,周潤發和任達華70歲,梁家輝67歲,梁朝偉和劉德華63歲,劉青雲61歲……

有人說,是“老傢伙”不退,香港年輕電影人更加沒空間。這是本末倒置的謬論。當港片產量銳減、投資風險高企,市場對新人的容錯率低到幾乎沒有時,恰恰是“老傢伙”憑藉數十年積累的票房號召力與觀眾信任,才能讓一些項目獲得立項的可能——無論是合拍片還是本土製作,有他們在,至少能為劇組爭取到開機的機會,能讓燈光、攝影、美術等幕後工種有工可開,也能讓的新人演員在片場獲得與前輩搭戲、觀察學習的機會。

2012年在《寒戰》中飾演李文彬

所以,67歲的梁家輝仍在出演,仍然“拚命”。他說:“我覺得個人對電影圈投入唯一的遺憾,就是在我有能力的時候,還沒有把電影事業團隊的第二梯隊帶上來。雖然作為主演,如果有能力把整個隊伍拉一把,把對手也拉一把,什麼都好只要能幫一把,電影圈就不會出現這種缺貨的斷層(現象)。”

除了身體力行支援新人導演之外——比如《寒戰》就是新人導演作品,梁家輝每一次做到有效出演,儘可能提升電影的作品質量,其實就是在幫電影一把、拉隊伍一把,這也是激發他“一直強”的重要動因。這些熟悉的香港“老傢伙”仍在銀幕上活躍,本身就傳遞著“香港電影未死”的信念,我們仍能觸摸到香港電影昔日的輝煌餘溫,並維繫著對香港電影未來的某種期待。

從更宏觀的視角看,儘管當下保留香港電影氣質的合拍片或者純內地電影,可能存在種種問題,但它們客觀上成為了香港電影基因的一種延續載體。梁家輝一直非常積極投身於這類作品中,示範著這樣一種可能:香港電影的未來既在於堅守本土,也在於放眼於精神與風格的跨地域延續,放下包袱、主動融入,尋找更遼闊的傳承天地。就像《捕風追影》雖然是內地投資、內地導演的電影,但香港演員領銜主演、很多香港電影人參與幕後工作,也沒有人會否認,這是一部傳承香港功夫血脈的電影。 (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