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觀點|我為什麼不是自由派

去年五月有一項研究發表,顯示僅僅給人們錢並不足以讓他們擺脫貧困。研究每月發放333 美元給至少有一名兒童的家庭。家庭可支配收入確實增加了,這本是好事,但這些兒童與未領取現金的同齡人相比並無更好表現:他們並不更可能提升語言能力或認知發展,也不更可能避免行為問題或發育遲緩。

這結果並不意外。正如凱爾西·派珀(Kelsey Piper)在《辯論》(The Argument)專欄中指出的,另一項於去年發表的研究向家庭連續兩年每月發放500 美元,結果發現成年受助者在心理健康和財務安全方面並無顯著改善。還有一項每月發放1,000 美元的研究,也未帶來健康、職業、教育或睡眠方面的更好結果,甚至沒有讓父母與子女相處更多時間。

早在1997 年,芝加哥大學的社會學家與行為經濟學家蘇珊·E·梅耶(Susan E. Mayer)就出版了《金錢買不到的東西》(What Money Can't Buy)。她起初相信現金轉移會對人們生活產生重大影響,但最終被證據說服:即使把一個家庭收入翻倍,對其子女的輟學率、青少年懷孕率或其他結果的影響也十分有限。她清楚地寫道:「本書的結果意味著,一旦兒童的基本物質需求得到滿足,決定他們最終成長狀況的,是父母的特質,而不是任何額外金錢能買到的東西。」她還補充說:「父母收入對兒童結果的重要性,並不如許多社會科學家所想的那樣大。」要走出貧困,還需要我們今天稱之為「人力資本」(human capital)(human)梅耶總結道:“即便父母收入不高,只要他們具備這些特質,孩子也會表現良好。”

作為一個社會,我們在向窮人轉移資金方面做得相當不錯,但在培養他們擺脫貧困所需的人力資本方面卻做得並不好。

結果是,我們在扶持長期貧困人口方面做得尚可,但在幫助他們脫離貧困方面卻做得很差。正如派珀(Piper)在隨後一篇帖子中指出的,我們如今用於對抗貧困的資金比美國1969年全年的國內生產總值還多,然而“那些在收入轉移前就已處於絕對貧困狀態的美國人,其佔比幾乎沒有下降。”

派珀的那篇文章在網路上掀起了一陣風波。你或許會以為,進步派的反應應該是:我們要繼續給窮人錢,同時也要注意那些能幫助他們建立體面、獨立生活的人的與行為層面的因素。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所看到的許多進步派反而加倍堅持這樣一個論點:窮人只需要錢。

馬特·布魯尼格(Matt Bruenig)在《辯論》(The Argument)中的看法頗具代表性。他對「把關注點放在人力資本(human capital)上有助於提升社會流動性」這一觀念不以為然。他寫道:「現金是已開發世界每個福利國家的關鍵組成部分,對壓低貧困率至關重要。」在他看來,減貧不必被搞得過於複雜,「在政策層面,這些基本上都是已解決的問題」。做法就是直接開支票給人們。

這與我一生中的觀察一致:進步主義思想有一種「唯物主義傾向」(materialist bent),即假定歷史由物質條件而非文化或道德因素驅動。二十多年前,湯瑪斯‧法蘭克出版《堪薩斯的麻煩出在那裡》(What's the Matter With Kansas?),困惑於堪薩斯人似乎在「違背自身經濟利益」地投票。難道經濟不是驅動投票行為的核心嗎。進步派常主張,改善學校主要靠增加投入,犯罪主要是物質匱乏的產物。

誠然,美國的保守主義如今亂作一團。但閱讀保守主義作家,如愛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格特魯德·希梅爾法布(Gertrude Himmelfarb)與詹姆斯·Q·威爾遜(James Q. Wilson),能讓你充分體會、非傳統文化、道德規範、傳統文化力量的理想、個人主義、理想、道德規範、非宗教力量的理想性社區。這個思想傳統告訴我們,正如伯克所寫,禮俗與德行比法律更重要。對政治應保持有限期待,因為並非所有議題都能靠政策解。

多年前,我讀到一項能清楚展現文化力量的研究。研究者尼瑪·薩南達吉(Nima Sanandaji)測算了瑞典血統的美國人的貧窮率,為6.7%。他也以美國的貧窮標準計算了瑞典國內的貧窮率,結果同樣是6.7%。政治制度不同,結果卻相同。

隨後,新保守主義出現,把保守主義洞見應用於政策制定。儘管在伊拉克戰爭期間「新保守主義者」一詞的用法被扭曲得與本意相反,這一思潮最初卻是在民主黨內部興起,用以糾正「大社會」(Great Society)計畫的政策失敗。克里斯托(Irving Kristol)與內森·格雷澤(Nathan Glazer)等思想家都出身貧寒的移民家庭,他們願意為反貧困投入資金,但希望計畫能培育那些他們親眼見證過、能幫助人們向上流動的價值觀:勤奮工作、家庭與社區凝聚、可靠性,以及對教育的強烈投入。這些價值往往先在社區層面紮根,然後再傳遞給個人。相較之下,進步派更快談到金錢,卻較少討論價值面向。部分原因出於善意,他們不願“指責受害者”,也不願助長“窮是因為懶”的謬見。

但更深層的原因在於,進步主義源自於另一個思想譜系。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影響了許多不自認馬克思主義者的人,他以物質決定論(material determinism)的視角看世界,認為人們的意識是由其物質條件塑造。自一個多世紀前的進步主義運動肇始以來,左翼愈發技術官僚化。早期的進步主義者試圖把社會治理科學化,並依科學原則施政。如今,社會科學幾乎成了所有人類知識若要影響政策必須通過的「狹窄入口」。大家都在呼喚「需要研究證明」。社會科學當然重要,我自己也常使用。但當量化取向過強時,它可能扭曲現實:它只看見可量化的事物,只看見能夠彙總成表格的資料群體,而看不見獨特的個人。

正如聖母大學(University of Notre Dame)社會學家克里斯蒂安·史密斯(Christian Smith)幾十年來所論,社會科學常常抹去了被研究者的主觀經驗。如果把研究對象簡化為一堆可相關的變數,人類能動性就會消失。過度依賴社會科學知識的人,往往會聚焦“金錢”,因為錢比文化更容易被計量;依賴政府解決問題的人,往往會高估金錢的力量,因為那是政府最容易調配的資源。

這種唯物傾向會導致各式各樣的錯誤判斷。例如,喬·拜登及其團隊只有一個核心任務,就是確保唐納德·川普不再踏入白宮。他們選擇以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推進這件事:向問題「砸錢」。新增的拜登政府開支絕大部分流向“紅州”,用於僱用沒有大學學位的工人。從政治效果來看,這個計畫徹底失敗。民粹主義的核心並非經濟,而是在於尊重、價值觀、國家認同等其他因素。這些花費並未贏得人心。

今天,我們的大多數問題,比起經濟層面,更是道德、人際與精神層面的危機:疏離加劇、社會信任崩塌、對制度的信心喪失、白宮層面的道德規範被破壞,以及全球不講道義的黑幫式作派抬頭。過去十年我逐漸遠離右翼,但我也無法加入左翼,因為我不認為那一路思想能夠全面掌握現實。我希望左右雙方都能接受一個更複雜卻更貼近真實的判斷,即新保守派民主黨人丹尼爾·帕特里克·莫伊尼漢(Daniel Patrick Moynihan)的名言:「最核心的保守派真理在於,決定一個社會成敗的是文化,而非政治;最核心的自由派真理在於,政治能夠改變文化,並把文化從自身的問題中拯救出來。」如果你能找到一些既願意花錢抗擊貧困、又願意提倡能幫助人們向上流動的傳統價值與實踐的左翼人士,請把我也算進「革命」中。 (一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