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混亂經濟學:暴動、怒火與熱錢

世界上最大的群島國家,橫跨三個時區,由1.7萬多座島嶼組成,棲息著360個不同的族群,使用著719種語言—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存在、更不可能統一得起來的國家。這是東南亞第一大經濟體印尼,一個標準意義上的,“想像的共同體”。

印尼素來有“萬島之國”之稱,地理分散、文化多元,外加在歷史上長期遭受殖民統治與資源掠奪,這個國家就如同一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族群裂痕、信仰衝突、財富鴻溝與權力博弈,如潛流暗湧,平靜表象下潛伏著撕裂的危機。

抗議者在泗水遭到水炮噴射驅散,圖源自網路

8月底,這座“火山”終於噴發:位於西爪哇地區的萬隆議會大樓遭縱火,中爪哇梭羅市的議會大樓秘書處被燒燬,縱火、遊行、示威等系列衝突事件正在印尼上演。事件起因是媒體曝光國會議員每月可領約5000萬印尼盾的住房補貼(約合人民幣2.175萬元,10倍於雅加達最低工資),引發民眾不滿;而一名21歲的送貨員阿凡·庫爾尼亞萬(Affan Kurniawan),在雅加達抗議期間被警察的裝甲車碾壓致死,激化了公眾情緒,抗議從和平遊行演變為暴力衝突。直到今天,衝突還在繼續,並且已經造成至少10人以上的死亡。

有人說,這是印尼自1998年金融危機以來最嚴重的社會動盪,而與27年前相似的是衝突出現的原因,即巨大的貧富差距,迫使公民力量向特權階層發起挑戰。這或許也是社會進步的必經之路。

“印尼恐怕是最被世人忽略的國家”,印尼企業家John Riady曾這樣表示。雖然擁有2.83億人口、是全球第四大人口大國,經濟體量位居東盟第一,但在國際政治經濟格局中,印尼似乎並沒有擁有與它體量相當的位置。中文世界裡為數甚少的關於印尼的研究論著—《印尼ETC:眾神遺落的珍珠》一書中曾描述,印尼的形狀是一串散落在海上的珠鏈,不太好一下子形成一個完整的圖像,偏遠地區的島民們在早期缺乏對於“印尼”的概念,而暴力和強權最終搭建了來自不同島嶼的印尼人對於“國家”的認知。

海洋經濟讓印尼人更早地理解貿易,而文明也生長在“火山”上,這裡的政治權利與宗教之間存在交易關係,一些人可以為出價最高者出賣其神聖使命。這是最大的穆斯林國家,但又擁有兩千多萬名基督徒,同時也是全世界色情業最發達的地區之一(1990年代,印尼性產業的年產值最高達33億美元)。

文明在混亂中搭建,商業也在混亂中滋長。在政府提出的“2045黃金印尼”願景中,印尼期待在建國百年之際,成為全球第五大經濟體。

2023年,印尼人均GDP約為4940.55美元(世界銀行資料),處於中等偏高水平,但年輕的人口結構為印尼帶來了不可多得的增長動力。普拉博沃總統希望實現8%的GDP年增長率,目前僅5%左右,計畫趕不上變化,或許也是印尼的常態。

2023年,印尼吸引了2205億美元的外資,前三大投資來源是新加坡、中國和中國香港。但值得提及的是,新加坡的投資裡相當一部分其實是中國企業繞道進入的,所以印尼高層也常常直言,中國才是印尼最大的投資來源國。事實上,中國已經連續12年成為印尼最大的貿易夥伴。

赤道的熱浪中,翻湧著無數雜糅的情緒,有對未來的積極期待,也有對矛盾和衝突的恐懼。發展與風險的抉擇,是更多來到印尼尋求商機的中國商人們,在內心無數次推敲盤算的生意經。

一個更文明的印尼,會如期而至嗎?

在印尼,最富的10%人口掌握了全國30-35%的收入,而最窮的40%人口只佔有全國15%左右的收入。

印度尼西亞街頭,圖源自網絡

這裡有每天乘坐私家直升機去幼兒園的富豪,也有每天騎摩托車穿梭於街巷中的中下階層。一些外來商人將“摩的”稱為“the flying casket(飛翔的骨灰盒)”,危險性極高,搭一次就會有“在外經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實感。

世界銀行資料顯示,按照中等偏高收入國家典型貧困線標準(每天消費60元人民幣),印尼貧困率為68.3%,這部分群體,甚至都未能被看見。單純從資料上說,雅加達的最低工資工資標準與平均工資相差不多,原因是計算平均工資的時候,通常只計算“正式員工”,而兼職、非正式職工等崗位則被忽略不計。更多無法被計算的勞動人民,被放在了平均工資之外。

印尼的貧富差異由來已久,這與印尼的政治形態高度相關。《李光耀觀天下》中就指出,“印尼是全世界政治上最集權的國家之一。”對於地理環境如此分散的國家來說,中央和地方、統一和多元之間的掌控,是印尼歷屆領導人都在不斷平衡的問題。

蘇哈托時期,牽涉到國家經濟的重要決策,是由身在首都的總統和他的內閣所決定的,並由來自中央政府的官僚和代表在全國落實。即使貿易發生在印尼偏遠的地區,也要向雅加達交上入門費。通過開發國家豐富資源所取得的稅收和利潤,自然也得上繳首都,再由它決定要如何分配。

改變發生在20世紀末,1999年,接任蘇哈托總統職位的哈比比將權力從雅加達分散至地方,向全國約300個縣政府下放權力,地方自治緩和了分離主義壓力,也讓經濟發展更趨均勻。2002年,印尼修改憲法,讓人民直接選出總統。當選者蘇西洛執政後,印尼每年經濟增長率平均達到5.7%,比英美同期增長率高了4-5倍。

2019年8月26日,印尼前總統佐科在成功連任後宣佈,將把首都從爪哇島的雅加達遷至婆羅洲東加里曼丹省,通過“人為稀釋”這一超級都市的磁力,既為雅加達減壓,也借新都撬動全國區域再平衡。

然而,長期中央集權產生的慣性和貪腐問題,並沒有在權力下放中根除。《李光耀觀天下》中這樣表示:“省級領導也想從中撈得一些好處。貪污使整個體繫上下皆是漏洞,花費的是一元,但這邊貪掉一角,那邊又虧掉兩角,結果錢到了一名普通工人或想要賺取利潤的外國投資者手上時,已所剩無幾了。”

2010年左右,印尼的基尼係數在0.41,近幾年政府通過扶貧、教育和現金轉移計畫(PKH等),基尼係數有所下降,但目前維持在0.37左右(2023年資料)。這是內患存在下,緩慢進步的一部分。

如果你恰巧在印尼歇腳,難免有印尼人會問到“你從那裡來?”這種好客與熱情,並非源自印尼人都外向,而是貿易往來中形成的慣性。

7世紀,波斯人曾統治印尼,而後則是阿拉伯人,繼而中國人在12世紀出現,再之後則是15世紀開始盯上印尼香料的歐洲基督徒商人。因此,如果你在印尼的某個島上感受到了一種幾近調情的好客態度,不用為此感到驚慌,這是印尼人多年來在迎來送往間形成的貿易習慣。他們想知道能夠和眼前這個陌生人之間發生什麼生意、購買那些東西。

在這個疆域橫跨亞洲及大洋洲的全球最大島國上,生意是一套自成體系的聯結。“7月是曬丁香花苞的季節,如果這個世界你在馬魯古群島的某個小島附近航行,恰巧海上飄來一陣風,那麼你可能還沒見著陸地,就聞到聖誕節氣息了。”伊麗莎白·皮薩尼在《印尼ETC:眾神遺落的珍珠》中這樣描述。

印度尼西亞婦女正在採摘丁香花苞,圖源自網路

15世紀,歐洲人的廚房裡不能沒有香料,在缺乏保鮮技術的年代,香料是防止食品腐敗的關鍵,同時也成為刺激味蕾的主要來源。印尼的小島上長滿了香料,因此,在17世紀,荷蘭商人成立東印度公司,在各個小島上對外發生貿易,因此,與不同地區的來訪者交流,成了印尼人的一套生存法則。

商業影響了印尼群島的宗教和語言,促進印尼諸島形成合力的一股力量,也是印尼不斷進步的推力。

步入現代化之後,更多中國企業家將目光放到印尼。有報導稱,中國企業的到來,幫助當地解決了高失業率,緩解了社會矛盾。

印尼青山工業園

2014 年,印尼政府實施鎳礦出口禁令,迫使企業本地化加工。正是在這一政策背景下,中國青山控股率先在蘇拉威西島建立鎳冶煉基地。短短幾年,青山及其合作夥伴主導了印尼鎳鐵與不鏽鋼產業鏈,為後續新能源汽車電池產業奠定基礎。與此同時,中石化、中海油也在印尼加大油氣投資,保障中國能源進口的多元化管道。

2015 年,中國鐵建、中交集團中標雅加達—萬隆高鐵項目,這是印尼乃至東南亞第一條高鐵,象徵著“一帶一路”在當地的重要落地。高鐵建設雖然多次延期,但最終於 2023 年正式通車,被視作中國速度的展示窗口。

此外,印尼所面對難題之一,即是它的基礎設施建設。只有將主要的人口聚居地聯絡在一起,才能讓一個地區的增長帶動另一個地區的增長。若在島嶼之間建造跨海大橋,則能讓分散連成整體,進一步促進經濟潛力。

基建的另一端是通訊網路。華為、中興深耕印尼市場,從 4G 基站鋪設到 5G 實驗項目,再到資料中心合作,幾乎覆蓋了印尼通訊網路的底層架構。

2018 年後,中國資本在印尼的重心逐漸轉向消費端。阿里巴巴投資 Lazada,騰訊入股 Sea Group(Shopee 母公司),字節跳動則將 TikTok Shop 打造成印尼最具增長力的社交電商平台。

金融科技則成為配套設施。螞蟻集團投資本土電子錢包 Dana,推動了無現金支付的普及。如今在雅加達街頭,小吃攤和網約摩的司機都習慣用二維碼收款。

隨著印尼政府力推“電動車國家戰略”,中國車企迎來了新機會。比亞迪和上汽先後宣佈在印尼建廠計畫,電池巨頭寧德時代與青山的合作工廠也正式量產,直接繫結印尼新能源車產業鏈。

消費製造業也在遷移。申洲國際將部分紡織產能轉移至印尼,海爾、TCL、格力在當地建設工廠,以就近服務東南亞市場。

近十年來,印尼大力推動營商環境最佳化。通過《綜合法案》(Omnibus Law) 簡化投資與勞工法規,建立線上單一窗口(OSS) 縮短審批流程,並在自由貿易區和產業園提供稅收優惠。同時,交通、能源和數字基建持續升級,物流與通訊環境改善;人口紅利與中產崛起則提升消費潛力。整體上,印尼對外資的吸引力顯著增強,但地方執行差異與法律不確定性仍是挑戰。

在印尼的發展過程中,我們看到很多中國企業的影子。有人說,如果沒有中國企業的資金與技術投入,印尼很難有今天的發展速度。

赤道的熱浪中,印尼總是搖擺在混亂與希望之間。這裡既有暴力的陰影,也有商業的火種。未來的“黃金印尼”,能否如期到來,取決於它如何平衡動盪與發展。

傍晚時分的雅加達街頭,堵車依舊是常態。清真寺的喚禮聲響起,穿街而過的“Becak”(三輪車)叮噹作響,一名年輕人騎著貼有Gojek綠標的摩托穿梭送餐,下一條車道上則閃過一輛掛著BYD標誌的新能源車。街角的便利店裡,收銀台擺放著Dana二維碼,背後是螞蟻集團的投資。商場家電區則陳列著海爾冰箱和TCL電視,吸引著年輕家庭駐足。

對於中國企業而言,這片火山之地既是風險,也是最值得押注的機會。中國企業的身影,貿易的浪潮,以及社會的矛盾,都在塑造一個不再被忽略的印尼——未來如何,將在每一次投資與每一次社會變動中慢慢顯現。 (霞光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