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聽過王傳福的「科技魚池」論——比亞迪的自研技術都匯聚在一個「魚池」裡,市場需要的時候,就撈一條出來。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廉玉波正是這個「魚池」最重要的挖池人之一。
2003年冬日的上海浦東,在金茂大樓86樓的咖啡廳裡,37歲的「電池大王」王傳福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工程師,正聊得火熱。
在那個「面對」的滿街跑的年代,兩個懷抱夢想的「愣頭青」已經開始規劃將電池技術融入汽車、在中國發展電動車的藍圖。由於聊得太投入,他們渾然不覺時間的飛逝,直到隔天太陽升起,才發現已經過了一夜。
沒有人能預見:二十年後,電動車竟會成為全球車企競逐的產業高地,而王傳福與這位工程師,不僅共同打造出了全球最大的新能源車企比亞迪,更是成為全球汽車產業電動化變革的核心推動者。
這位工程師就是被業界譽為「王傳福背後的男人」「比亞迪技術魚池挖池人」的比亞迪首席科學家、汽車工程研究院院長廉玉波。
廉玉波從小有個造飛機的夢,1982年,18歲的廉玉波以高出錄取線60分的成績,考入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閒暇時,他動手做飛機航模,搗鼓各種電子小發明。聽說科協找人擦洗舊飛機,他搶著報名,就為了能有機會親手摸一摸飛機。
但造飛機的理想終歸沒有實現,畢業後,他被分配到老家江蘇儀征的汽車廠工作,在這裡,他開始與造車結下不解之緣。
彼時,中國汽車技術與國際水準的差距,讓廉玉波深受觸動,他一邊刻苦鑽研汽車相關理論與技術,一邊立下奮鬥目標:有一天要造中國人自己的先進汽車。
工作期間,廉玉波先後被派往天津的中國汽車研究中心、義大利等地工作深造,27歲時就被提拔為儀征汽車的副總工程師。
2000年,廉玉波與幾位同濟大學的老師,一起創辦了同濟同捷公司。當時,國內不少汽車公司開始摸索做自主品牌,而許多汽車的設計都是同濟同捷來設計或者協助,廉玉波也因此成為車企爭相挖人的對象。
但廉玉波不為所動,畢竟放棄自己親手做的企業,並不容易,直到2003年,廉玉波遇到王傳福。
當時的「電池大王」王傳福,頂著內外的巨大質疑聲,剛以2.7億元收購了陝西秦川汽車77%的股份。他急需廉玉波這樣的汽車技術專家。
廉玉波對同樣是工程師出身的王傳福非常認同。很多年後,面對記者的採訪,他說是王傳福對電動車的熱情,眼裡的光,一定要把中國電動車做起來的那種堅定和民族責任感,打動了他。
對科技的痴迷,對打造出一家可以顛覆傳統內燃機技術車企的夢想,讓他們惺惺相惜,3次徹夜長談後,廉玉波決定“賭上自己的後半輩子”,追隨王傳福造車。
2003年末,廉玉波正式加盟比亞迪,負責新車的研發工作。不過他面對的情況,很不樂觀。
由於王傳福堅持跨界造車、收購秦川汽車的行為,引起投資者強烈反對,比亞迪股價出現大跌,緊接著2004年,秦川旗下的「福萊爾」車型,虧損持續擴大,僅2004年就損失了七千多萬。
在這樣的情況下,王傳福將寶押在了廉玉波身上。雖然公司汽車研發團隊實力薄弱,裝置儀器缺乏,但廉玉波與王傳福一樣,身上都有股「狂」精神。王傳福說,汽車不過就是「一堆鋼鐵」,沒必要對造車產生「技術恐懼」。廉玉波則不迷信「外來和尚會唸經」「高薪挖人」那套做法,相信好的研發團隊一定要自己培養。
隨後,他在上海招募了幾十個大學畢業生,購置了一些裝置,因陋就簡成立了上海比亞迪研發中心。這些大學生,如今許多都成了比亞迪研發的核心骨幹。
廉玉波接手的第一個項目是比亞迪研發中的「316」車型,這款車基於福萊爾車型做了一些改動,但很多方面不夠成熟正規,「就像煮了一鍋夾生飯」。汽車定型後,比亞迪邀請經銷商來評審,結果把經銷商們嚇得目瞪口呆,很多人頭也不回就走了。
備受打擊的王傳福,經過一夜煎熬,決定砍掉316車型,從頭再來。2個多億的模具費用,也因此打了水漂。
當時市場對比亞迪究竟能拿出什麼樣的成績單,有著很大的疑慮。王傳福明白,比亞迪的第一輛車,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他給廉玉波的任務是,一年內研發出一款新車。
時間緊,任務重,怎麼辦?經過深思熟慮後,廉玉波決定以當時市場熱銷的豐田花冠車型為對象,做一款性價比更高的車型。畢竟日韓甚至德國車企,早期都是從模仿起家,然後以性價比逐步佔領市場。在實力還不夠的時候,選擇「摸著石頭過河」是最穩當的辦法。
思路清晰後,廉玉波以高強度工作,投入新車型的研發。他每天總是第一個到崗,最後一個離開,常常忙到連飯也沒時間吃。
2005年9月,傾注了王傳福和廉玉波無數心血的比亞迪首款量產車型F3問世。其外型與花冠相似,但價格只有花冠的一半,上市後,市場反應極為熱烈,不到一年銷售超過10萬台,成為中國史上銷量最快超10萬的自主品牌。
F3的性價比優勢,令以成本控制、精實製造聞名的豐田,都感到震驚。他們不明白,比亞迪是如何做到這麼便宜的,為此還買了一輛F3來做拆解研究。
其實秘密是比亞迪用人工取代了大量的機械設備,許多生產設備是廉玉波帶隊土法上馬,自己動手製造的。一位業內資深人士參觀了比亞迪上海松江的汽車研發中心,他吃驚地發現,實驗室設備只有一兩台是進口的,其餘全部是根據進口設備仿製的。
雖然F3一炮而紅,但在車企內部,許多人依然輕視比亞迪,認為他們沒有什麼技術實力。有車企高層曾評價F3,不過是豐田花冠的拙劣模仿而已,但幾年之後,他卻驚訝地發現比亞迪的工藝、技術已突飛猛進。
這其實也正是廉玉波的過人之處,他帶領團隊雖然模仿、參考競爭對手的產品,但並不止步於此,而是時時重視提升自身的技術實力。這點與後來一些國內車企簡單模仿國外產品外觀是有本質上的差異。正如王傳福所說:“我們不以模仿產品為目的,以最終掌握開發平台為目標。”
F3之後,廉玉波帶領團隊,又陸續推出了F3R和F6等車型,並獲得了不錯的市場成績。比亞迪也因此在中國汽車市場,站住了腳步。
雖然接連幾款燃油車市場表現不俗,但比亞迪的真正目標是:顛覆傳統汽車產業,製造電動車。
王傳福說:“我們進入汽車行業主要是造電動車,而電動車的核心是電池。電池是我們最擅長的,所以,我們堅信能把比亞迪先進的低成本、高品質製造模式向汽車業移植,使整個中國乃至世界的汽車競爭格局發生大的變動。”
如今回頭看王傳福音的豪言壯語,不得不說,這是極具高度且前瞻性的戰略判斷,不過在當時落實起來並不容易。
早在廉玉波加盟比亞迪之前,王傳福就嘗試將電池裝進福萊爾轎車,單就續航而言,其甚至能跑到280公里。
2004年,在研發比亞迪F3的同時,廉玉波領導下的比亞迪電動汽車研發部門也正式成立,並且在當年的北京車展中,展示了比亞迪的雄心:他們推出了三款新能源車型參展,包含純電動出租車EF3、電動概念車ET、混合動力轎車Hybrid-S。這甚至要位元斯拉的第一款電動車型Roadster推出的時間,還要早4年。
不過當時的汽車市場,還是燃油車的天下,大眾和媒體對新能源汽車的認知也不夠,所以並未引起太多迴響。
此後,廉玉波帶領團隊在電動車的「三電系統」方面,展開攻堅。其中,負責馬達驅動效率的核心元件IGBT(Insulated Gate Bipolar Transistor ,絕緣柵雙極型電晶體晶片)是關鍵技術困難。
車用IGBT一直由三菱、富士、英飛凌等少數幾家國外供應商壟斷,比亞迪要打造一流的新能源車,就要掌握這個核心零件的技術。廉玉波表示,技術不突破,比亞迪的電動車就沒有未來。
2008年,比亞迪花了近2億元人民幣收購寧波中緯半導體公司,從晶元的製造入手,跑通了晶片設計、製造、封裝的整個流程,自主建成了全國首輛汽車級IGBT全產業鏈生產線。
核心技術的掌握不容易,有些看似不起眼的小零件,要順利解決同樣不易。比亞迪在混動車型的研發中,曾發現離合器從動盤的一個彈簧,在混動的模式下無法適應馬達快速反應。
廉玉波帶領團隊不分晝夜地研究,反覆失敗了無數次,幾個月後,才解決了問題。但新問題接踵而至,沒有供應商可以製造這種彈簧,為此,廉玉波連續兩個月睡在供應商的生產車間盯製造,終於拿到了合格的產品。
2009年底特律車展上,比亞迪展出了兩款里程碑式的車型,一個是全球首款量產的插電式混合動力車型F3DM,另一個是國內首款量產的純電車E6。
F3DM從技術溯源上講,是當下比亞迪混動技術DM-i的源頭,而E6則開啟了比亞迪純電車型的商業化應用。
王傳福對這兩款車非常滿意,接受外媒採訪時,豪言「要做內燃機的掘墓人」。而廉玉波提到F3DM時,總是會說到那個小小的彈簧。
F3DM和E6推出後,迎接比亞迪的並不是凱歌高奏的發展,相反卻是長達10年的低谷期。
2010年時,比亞迪銷量已達51.9萬輛,但此後直到2021年才超越這個數字。在2011-2019年間,比亞迪的銷售量停滯不前,市佔率萎縮,面臨巨大的質疑與壓力。
導致這一局面的因素頗多,但主要問題在於,比亞迪在燃油車領域缺乏先進技術和優秀的產品,而新能源汽車市場成熟度又不高,另外受限於技術路線、成本等因素,消費者對於比亞迪的新能源產品和技術,也不太認可。
企業經營艱難,有人主張繼續將重心放在燃油車領域,或者採取日企的混動路線,但廉玉波說: 「一個自主企業要想生存和發展,必須重視研發和創新,別無他路可走。」王傳福全力支援廉玉波。他說,“必須咬牙堅持,即使走錯了(技術路線)我也認!”
在比亞迪的10年低谷期裡,比亞迪將可以動用的資源都傾注在了研發上,其研發費用幾乎每年都要超越企業的淨利。即使在最低潮時,也從不動搖。2017-2019年,比亞迪利潤連續大幅下滑,特別是2019年,淨利只有16億元,但卻在研發上投入了82億元。比亞迪因此一度瀕臨崩盤。
在漫長的黑夜裡,廉玉波曾認為自己不會看到新能源車、電動車的春天,但他要顛覆燃油車的決心沒有變,在科技研發上的腳步也從未停止。他指揮著上萬名工程師,為比亞迪的新能源汽車、電動車研發攻克了一項難題,在比亞迪的「技術魚池」裡,放入各種類型的「大魚」。
而這些“大魚”,也在等待風雨雷動、化身為龍的時機。
2020年時機成熟,「兩條」大魚先發力。它們挽狂瀾於既倒,讓比亞迪不僅有能力絕地反擊,還展開了一場令全球車企瞠目結舌的市場狂飆。
第一條「大魚」是2020年3月末,比亞迪對外公佈的「刀片電池」。這款電池,在保留了磷酸鐵鋰使用壽命長、安全性較強的固有優勢同時,大幅提升了電池的能量密度。特別是針刺安全實驗,震驚業界。
在當年7月份,搭載刀刃電池的比亞迪車型漢EV上市後,第一個月銷售就突破兩萬,中國品牌也首次在20萬級以上市場站住腳跟。一時間,眾多新能源車企,都開始尋找比亞迪,探討以刀片電池技術為基礎的合作方案。
刀片電池的成功,離不開廉玉波的努力,正是他帶領團隊透過創造性地開發CTP技術,並進行大量的材料、工藝和結構創新,才最終開發出了革命性的刀片電池。
第二條「大魚」則是廉玉波對DM技術的不斷迭代優化。2008年,隨著比亞迪F3DM的下線,比亞迪第一代DM(Dual Mode)技術正式問世,其為市場帶來了「短程用電、長程用油」的行駛模式。F3DM之後,廉玉波帶領技術團隊,對DM技術進行持續的迭代和優化。
2013年,採用第二代DM技術的秦DM上市,其5.9秒的百公里加速性,打破了當時國內自主品牌的性能天花板。2018年,比亞迪發布了第三代DM技術,重點提升了燃油經濟性和平順性,代表車型為全新一代比亞迪唐。2020年,比亞迪推出革命性的第四代DM技術,其中DM-i技術專注節能,DM-p技術則主打高性能。
第一款採用DM-i技術的秦PLUS車型一出場,就憑藉虧電3.8L/100km的油耗表現和上千公里的續航實力,將一眾長期壟斷中國家轎市場的合資巨頭產品,拉下神壇。而後續的DM-i車型,也在各自細分賽道裡,大殺四方。
第四代DM技術真正為比亞迪插上了起飛的翅膀,也奠定了後來比亞迪「油電同價」「電比油低」的產品底氣。
2024年5月,比亞迪又推出了「以電力為主、極致油耗、極限續航」第五代DM技術,其「快、省、靜、順、綠」的優勢再刷新了插混技術的天花板。
刀刃電池和DM技術分別代表了比亞迪在電車安全性與混動高效性上的突破,兩者共同助力比亞迪在市場上實現了質的飛躍,2020年比亞迪的銷量還只有42.69萬輛,但到2024年卻已達427萬輛,躋身世界五大車之列。4年時間實現銷量的10倍成長,無疑是全球汽車產業發展歷史中的奇蹟。
廉玉波的貢獻遠不止於刀片電池和DM技術,CTB電池車身一體化、兆瓦級閃充系統、e平台、雲輦智能車身控制系統、易四方四電機架構、璇璣智能化架構以及1500V車規級SiC功率晶片——這些比亞迪技術魚池中的沈著十年。
2024年比亞迪成立30周年的發表會上,王傳福將比亞迪三十年發展經驗總結為:敢想、敢幹、敢堅持!比亞迪「敢」的底氣是技術,技術的背後是工程師文化。王傳福說:「工程師之魂就是比亞迪之魂。」而廉玉波身為比亞迪工程師團隊的負責人,無疑就是王傳福背後最重要的那個人。
2020年、2023年,廉玉波兩度以第一名完成人,榮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二等獎。2024年又被授予中國工程技術領域的最高榮譽獎項「國家卓越工程師」稱號。今年,他第二次入選了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人名單。
面對記者的採訪,他表示,若人生重來一次,他還會選擇汽車,趕上百年不遇的新能源機遇,是人生的大幸運。
如今比亞迪已是全球最大的新能源車企,而後面緊跟的則是一群當下全球汽車產業裡,最具活力的中國車企。曾經被廣泛質疑中國汽車產業「彎道超車」論,正在變成現實。
從金茂大樓的徹夜長談到上海實驗室裡的土法裝置,從睡在供應商的車間到10年低谷的默默付出與奮鬥,廉玉波在比亞迪創造的成就,不僅是一個人的奮鬥縮影,更是一個企業、一個產業,如何從跟跑到領跑的現實寫照。 (礪石商業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