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川普重返白宮以來,其對外政策整體呈現出明顯的「交易式」特徵。4月,他發動全球關稅行動,並將對華關稅提高至145%,試圖以關稅施壓促成中國讓步。然而,中國隨即採取稀土出口限制等反制措施回應,雙邊摩擦進一步升級。隨後,中美雙方圍繞經貿議題展開對話,陸續採取多項舉措以尋求緩和並交換利益。最終在10月APEC期間,兩國領導人會晤並達成初步協議,試圖緩和緊張的經濟關係。然而,該協議在美國國內引起了強烈的爭論,支持者認為其可迅速換取經濟成果,而批評者則指出,這種短期交換使美國在關鍵技術與產業安全方面做出過度讓步,削弱了長期競爭優勢。
在此背景下,美國國會眾議院「美中戰略競爭特別委員會」資深議員拉賈·克里希納穆爾蒂( Raja Krishnamoorthi)撰文認為,川普在對華戰略上存在根本誤判。他將中美競爭視為短期的經貿博弈,錯誤依賴個人外交與交易式談判,因而在出口管制、船舶工業等議題上做出重大讓步,削弱了美國競爭地位。更關鍵的是,川普對中國的戰略目標缺乏警覺,不僅混淆制度競爭與貿易爭端的本質,還可能動搖美國民眾對中國體制的認知,使國內應對中國挑戰的政治共識受到侵蝕。
因此,作者強調,美國競爭的勝負不在於貿易帳面數字,而在於能否鞏固民主制度與自由市場體系,使自身及盟友能夠免受中國軍事威脅與經濟脅迫。只有圍繞國內生產、人才投入、同盟協作和價值觀重塑建構綜合戰略,美國才能在長期對抗中抵禦北京的「制度性挑戰」。
拉賈·克里希納穆爾蒂(Raja Krishnamoorthi)
美國伊利諾州民主黨眾議員、美國國會眾議院「美中戰略競爭特別委員會」資深議員
10月,中美兩國領導人在韓國舉行的亞太經濟合作組織會議期間會面。這是川普自1月重返總統位置以來首次與中國領導人會面。根據川普的說法,這次會面是一次「巨大的成功」,是「滿分10分打12分」。
但實際上,這是一場失敗。中國領導人向美國做出了一些承諾,包括承諾幫助遏制從中國流出的芬太尼。然而,這些收穫是以美國在出口管制、貿易和造船方面做出重大讓步為代價的。即便北京方面有這些讓步,如今中國市場對美國生產商的開放程度,仍比十個月前更低。
換句話說,美國如今在對華競爭中的處境,比1月20日時更為不利。
造成這種失敗的原因很簡單:川普誤判了中國的野心,並低估了其冷酷無比的決心。川普對中國領導人不斷的讚美,以及對個人外交的執迷,暗示他認為中國只是想達成一份互利的貿易協議,並穩定雙邊關係。但事實上,中國意在超越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強大、最具影響力的國家。它希望以犧牲華盛頓所倡導的開放經濟模式和世界願景為代價,推動自身的制度。
如果美國真的認真對待戰勝中國,它必須開始專注於如何在一場長期競爭中取得勝利,這場競爭既關乎國際體系的未來,也關乎自身的福祉。這意味著美國需要投資製造業能力、投入人民、鞏固夥伴關係,並重新投資其價值觀。最重要的是,美國必須理解,競爭勝利真正的樣子是什麼。
美國在與中國競爭中取得勝利,並不意味著兩國之間沒有貿易逆差;而是意味著華盛頓及其盟友能夠繁榮強大到足以使其免受中國的軍事威脅、經濟脅迫以及惡意活動的影響。
當川普上任時,其政府宣佈將改變美中關係。根據高級官員的說法,白宮將通過談判,推動中國對其非市場、國家主導型經濟進行結構性改革,促使其更多依賴國內消費需求來支援製造業,而非依靠不公平貿易政策支撐出口。
然而,川普隨後發動了一場自己並未做好準備的貿易戰。他將對中國商品的關稅提高至145%,但中國迅速以加強對稀土礦供應鏈的控制、削減美國農產品採購來進行報復。白宮的應對是求和。結果,在上個月與中國領導人會面之前,美國高級官員已大幅降低了勝利的定義。勝利不再意味著重塑中國經濟;而僅僅意味著暫停北京和華盛頓相互施加的各種經濟懲罰。
兩國領導人確實達成了某種經濟停火協議,將為美國人帶來一些緩解。例如,中國將恢復採購美國大豆,也將繼續出口關鍵礦物。但北京計畫採購的數量將不到2024年從美國大豆農戶採購量的一半。而為了換取這些有限的讓步,中國拿下了兩個更大勝利:暫停向中國船隻徵收美國港口費用,以及減少對美國技術的出口管制。
換言之,中國迫使川普延後振興美國造船業的努力,並確保受美國製裁的中國企業子公司仍可進口先進技術。這些讓步還疊加了川普在夏天所做的一項決定——允許向中國出售各種高性能美國晶片,以換取利潤分成,而這將提升北京的人工智慧能力,並推動中國軍事與技術突破。現在總統一度在考慮放寬對輝達先進的Blackwell計算晶片的出口管制。換句話說,川普多次展現出願意給美國安全關切定價。
川普的讓步不僅限於經濟領域。由於川普將美台關係比喻為一種「保險政策」,即台灣當局必須付錢給華盛頓以獲得保護,並公開質疑美軍保衛台灣的能力,台灣民眾對美國的信心急劇下滑。
今年夏天,川普政府還推遲了一批重大對台軍售,並禁止賴清德在訪問其他國家途中過境美國,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避免危及與北京的貿易談判。未來數月中,川普很可能會繼續削弱對台灣當局的支援,以維持其岌岌可危的對華貿易停火。
最後,也可能是最具破壞性的,川普對中國領導人的明顯好感可能會讓美國民眾對北京更同情。總統在其眾多支持者中擁有極高忠誠度,而這些支持者往往從他的言行中獲得資訊。
川普甚至讓美國政府的其他部門更難批評中國。自從重返權力以來,總統已經削弱了那些公開批評北京的機構,包括美國國務院的民主、人權和勞工局。因此,川普可能讓美國人認識到中國政府並非所謂「威權政權」——從而削弱對捍衛美國免受北京威脅所需政策的支援。
川普已經承諾明年4月訪問華。如果歷史重演,他很可能會在這次會晤中,再次給予北京更多想要的東西,卻換不回多少利益。但還有更好的前進道路。
美國可以緊急擴大自身在不依賴中國領域的生產能力,例如關鍵礦物,中國目前在這些領域擁有近乎壟斷的地位。這意味著華盛頓應激勵美國企業在國內開採與加工更多關鍵礦物;同時也應與盟友合作,提高產能,並投資能完全繞開稀土的新技術。
與此同時,美國必須透過有針對性的關稅和投資,阻止中國壟斷其他關鍵經濟領域——包括先進製造業、生物技術和清潔能源。美國官員甚至可以使用前者的收入來支付後者的投入。例如,華盛頓可以設立由對中國進口商品徵收的關稅組成的專項基金,用於投資國內製造業和其他關鍵產業。
在投資企業的同時,華盛頓也必須投資美國人民。它應擴大貿易和技術教育,包括重新授權並強化貿易調整援助計劃( Trade Adjustment Assistance),該計劃可以支援失業工人接受面向其他行業的職業培訓。同時,政府應推動保護工人組織權利的政策,這在歷史上一直是美國強大工業基礎的關鍵。
美國也應更廣泛地投資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STEM)。在這些領域發力是美國戰勝中國的唯一途徑,尤其考慮到今年中國高校授予的STEM博士學位數量幾乎將是美國大學的兩倍。川普政府可以透過增加STEM教育支出以及資助基礎與應用科學研究,而不是維持今年實施的大幅削減,從而改善美國的競爭地位。它還必須改善而非拆解美國的合法移民製度,以確保世界最優秀的人才繼續湧向美國,並留在這裡。否則,下一次技術突破將不會發生在舊金山或尚佩恩(Champaign),而會在深圳。
這些投資將大幅幫助華盛頓縮小與北京的產業差距,並保持其科學領先。但在與一個人口是自己四倍的國家競爭時,美國單憑自身所能實現的仍然有限。這意味著華盛頓必須充分利用其作為歷史學家斯蒂芬·科特金( Stephen Kotkin)所稱的“聯盟超級大國(alliancesuperpower)”的地位,這是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美國及其緊密夥伴構成了全球八大經濟體中的七個,這為華盛頓提供了非對稱的巨大優勢。
然而,川普將盟友國家視為與中國無異的經濟競爭者,這推動許多國家重新審視對美國領導地位的承諾。川普對印度這位來之不易的夥伴、也是世界人口最多國家的粗暴抨擊尤其具有破壞性。要止損,政府必須停止這種攻擊,轉而提醒這些國家,它們的民主市場經濟與美國一樣,都面臨來自北京的共同挑戰。華盛頓必須與所有這些國家合作,打造不受中國槓桿影響的安全供應鏈。
最後,美國必須保護並提升自身的價值觀:民主、人權和公平。做到這一點意味著積極執行確保規則競爭與遏制威權行為的貿易法律。政策制定者還必須保護美國人的個人資料免受中國的侵害,通過執行2024年法律要求字節跳動切斷與TikTok的運營關聯,而川普卻拒絕執行該法律。最後,華盛頓必須立法確保無論投資回報如何,華爾街都不可能將美國人的退休金投入協助中國軍事建設而受到製裁的中國企業。
美國人天性就是競爭者,具備戰勝北京所需的一切條件。但要做到這一點,他們必須知道勝利究竟意味著什麼,而川普政府在這方面的資訊傳遞一直混亂不清。
由於過度聚焦貿易問題,川普沒有告訴美國人,華盛頓正在與中國競爭的是相互對立的經濟模式、價值觀和世界願景——而不僅僅是貿易逆差。這樣一來,白宮讓美國陷入對中國行動被動回應的局面,而不是主動競爭。簡單來說,川普將主動權拱手讓給了中國領導層,讓其得以以犧牲美國安全、繁榮和影響力為代價追求自己的目標。
相反,華盛頓需要一個圍繞振興國內生產、投資人民、強化夥伴關係和提升價值觀建構的戰略。這是擊退北京的最佳、也是唯一途徑,將在競爭展開過程中大力助益美國人民。透過執行這項戰略,美國可以重建其工人階級與中產階級,並吸引全球最優秀、最聰明的人才。它可以促進一個更公正和平的世界。它可以一如既往地證明:民主優於威權。 (IPP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