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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地機器人鼻祖如何敗給中國學徒
在波士頓郊外貝德福德鎮的iRobot總部大廳裡，曾經陳列著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展示櫃。櫃中擺放著這家公司三十五年來創造的各類機器人：圓盤狀的Roomba掃地機器人、曾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戰場上拆除爆炸物的PackBot軍用機器人、在福島核災難現場執行探測任務的搜救機器人，甚至還有最終登陸火星的太空探測器早期原型。那個展示櫃曾是消費機器人行業的一座豐碑，記錄著一個時代的開創者如何將機器人從實驗室帶入千家萬戶。
如今，這個展示櫃裡只剩下Roomba。而按照公司最近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提交的檔案來看，iRobot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
2025年11月的財務資料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這家曾經不可一世的消費機器人巨頭，欠其中國深圳代工廠杉川機器人超過3.5億美元，而帳上的現金儲備僅剩2480萬美元。公司在監管檔案中直白地警告投資者，如果無法在短期內找到新的資金來源，“可能被迫大幅削減或停止營運，並可能尋求破產保護”。
這是一個關於技術路線押注失誤、戰略決策連環失當、以及全球產業格局劇變的故事。而故事的另一面，則是中國企業如何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從模仿者變成規則制定者，最終將這個行業的話語權牢牢握在手中。
黃金時代的餘暉
1990年，三位麻省理工學院的機器人學家——科林·安格爾、海倫·格雷納和羅德尼·布魯克斯——在劍橋創立了iRobot。在Roomba誕生之前，這家公司的業務重心在於太空探索和軍事應用。他們為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畫局設計的PackBot戰術機器人，後來在9·11事件後的世貿中心廢墟搜救中發揮了關鍵作用。
2002年，iRobot推出了第一款Roomba掃地機器人。這個圓盤狀的裝置以其憨態可掬的外形和“足夠好用”的清潔能力，迅速俘獲了美國消費者的心。它不需要你時刻關注，有時候會傻乎乎地撞牆、偶爾會把襪子吃進去——但人們原諒了它的一切笨拙，甚至給自己的Roomba起了名字，把它當作某種電子寵物來對待。
這種“足夠好”的哲學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被證明是正確的。
Roomba 600系列以其皮實耐用、操作簡單的特點，連續十年被Wirecutter評為推薦產品。2018年，公司推出了堪稱巔峰之作的Roomba i7+：這款機器人能夠記住房間佈局、按指令清掃特定區域，並在清掃結束後自動將塵盒中的垃圾傾倒進基座的集塵袋裡。
2021年，iRobot的年營收達到歷史峰值的15.6億美元。彼時的它佔據著美國掃地機器人市場超過80%的份額，Roomba這個品牌名幾乎成了掃地機器人的代名詞。全球累計銷量突破5000萬台，遍佈世界各地的家庭。
然而，正是在這個看似不可動搖的巔峰時刻，衰敗的種子早已埋下。
技術路線的選擇是綁在這艘大船上的第一塊巨石。
當Roomba開始從“撞牆式”隨機清掃向智能導航演進時，iRobot選擇了基於攝影機的視覺導航系統。這套系統利用機器人頂部的攝影機識別天花板和牆壁的特徵，建構房間地圖。從理論上講，攝影機成本低廉，技術相對成熟，而且可以復用既有的硬體平台。
問題在於，攝影機導航對光線條件敏感，在昏暗環境中容易迷失方向；定位精度也不夠高，機器人經常在大空間裡走丟。更糟糕的是，每當iRobot試圖通過軟體升級解決一個問題時，往往會引發新的故障。最後幾代基於攝影機平台的Roomba產品收穫了大量差評。
諷刺的是，iRobot的創始人科林·安格爾在2019年的一次播客訪談中曾表示，結合攝影機和雷射雷達可能是導航系統的理想方案。但在他的領導下，iRobot從未在Roomba上嘗試過這種組合。
原因可能不僅僅是技術哲學的堅持。早在“撞牆式”機器人時代，iRobot就建立了一套模組化的硬體平台，使公司能夠靈活地更換各種元件。這套平台也讓Roomba極易維修——使用者只需要一把螺絲刀就能更換大多數部件。然而，這種曾經的優勢逐漸變成了沉重的包袱。一位自2009年就在iRobot工作的產品工程師近期透露，在既有的硬體架構上進行重大的導航系統改造極其困難。與此同時，這套老舊平台也使公司的生產成本居高不下。
就在iRobot在攝影機導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的時候，大洋彼岸的中國企業選擇了另一條路。
深圳的逆襲
2018年前後，一款名為小米米家掃地機器人的產品開始在極客圈子裡引發討論。這款機器人當時並未在美國正式銷售，Wirecutter的測評編輯只能通過灰色管道購買，拿到手的產品說明書、應用程式、甚至語音提示全部是中文。編輯們最初對其採用的雷射雷達導航系統持懷疑態度——Neato等公司嘗試這項技術已有十年，但效果一直不盡如人意。
然而，開機測試不到十分鐘，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快、最精準的掃地機器人。
這款產品的製造商是一家名叫石頭科技（Roborock）的公司。它很快推出了面向美國市場的型號，到2019年底，Roborock S4成為Wirecutter的推薦產品，從此再未缺席過該媒體的“最佳掃地機器人”榜單。
石頭科技的成功打開了一道閘門。在它之後，追覓（Dreame）、科沃斯（Ecovacs）、雲鯨（Narwal）等中國品牌如潮水般湧入市場。它們幾乎全部採用雷射雷達導航，在這項技術的基礎上不斷疊加新功能：自動集塵、自動洗拖布、自動補水、自動烘乾、自動上下水……每一代產品都在刷新行業的功能邊界。
更令iRobot難以招架的是，這些中國品牌的價格普遍只有Roomba同檔次產品的一半甚至更低，而功能配置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到2021年，Wirecutter對數千條使用者評價進行人工智慧分析後發現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幾乎所有雷射雷達機器人的使用者都將導航系統列為喜歡產品的主要原因，而Roomba使用者對導航的評價普遍是中性或負面的。
中國企業不僅在中低端市場攻城略地，更在高端市場樹立了新的標竿。當iRobot還在為基本的導航問題焦頭爛額時，中國品牌已經推出了集掃地、拖地、洗拖布、烘乾於一體的全能型產品，基座功能之複雜、自動化程度之高，讓Roomba i7+那個曾經令人驚豔的自動集塵功能相形見絀。
2023年，Wirecutter宣佈不再推薦任何Roomba產品。曾經定義這個品類的品牌，被它幫助催生的競爭者徹底超越。
被低估的軍團與被擱置的草坪
技術路線的失誤之外，iRobot還犯下了一系列戰略上的錯誤。
最令人唏噓的或許是軍用機器人部門的出售。PackBot系列機器人曾是iRobot的驕傲，到2012年，公司已向全球軍隊和民防力量交付了超過5000台防務與安全機器人。然而，2016年，iRobot以最高4500萬美元的價格將整個防務與安全業務部門出售給了私募股權公司。這個價格在今天看來簡直是賤賣——軍用機器人市場此後迎來了爆發式增長，如果iRobot保留這塊業務，它本可以成為公司在消費市場遭遇逆風時的重要避險。
另一個被擱置的項目是機器人割草機。iRobot在這個領域投入了超過15年的研發，卻始終未能將產品推向市場。機器人割草機被認為是繼掃地機器人之後最有潛力的家用機器人品類，iRobot的缺席意味著它錯過了一個重要的增長機會。
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2012年，亞馬遜收購倉儲物流機器人公司Kiva Systems後停止對外銷售Kiva機器人，當時使用Kiva系統的物流公司Quiet Logistics主動聯絡iRobot，提出了一個新型物流機器人的構想。iRobot從未回覆這封郵件。那個構想最終演變成了Locus Robotics的LocusBot，如今已完成超過60億次客戶訂單揀選。
這些故事拼湊出一個清晰的畫面：上市之後的iRobot，用謹慎和保守替代了創業時期的拚勁。當市場環境劇變時，公司發現自己既沒有技術儲備，也沒有戰略縱深。
2022年，亞馬遜宣佈以每股61美元、總價約14億美元的全現金方式收購iRobot。對於當時已經開始感受到競爭壓力的iRobot來說，這似乎是一個理想的歸宿：背靠亞馬遜的資源，公司或許能夠重整旗鼓。
然而，這筆交易拖了整整兩年，最終在2024年初宣告失敗。雙方表示，在歐盟監管層面“找不到獲得批准的路徑”。歐盟委員會對亞馬遜可能利用Roomba收集的家庭資料強化其市場主導地位表示擔憂，這成為交易無法推進的關鍵障礙。
收購失敗的消息公佈當天，iRobot同時宣佈裁員350人，佔員工總數的31%。公司創始人兼長期首席執行長科林·安格爾也在重組中離職。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在等待收購完成的漫長歲月裡，現金匱乏的iRobot從私募股權公司凱雷集團借入了2億美元貸款。如今，這筆債務成為懸在公司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2024年10月的監管檔案顯示，iRobot最後一個潛在收購方在“長時間的排他性談判”後退出，原因是報價“遠低於公司股票近幾個月的交易價格”。
截至撰寫本文時，iRobot的股價已從2022年收購消息公佈時的每股約60美元，暴跌至不足3美元，年內跌幅超過65%。公司與貸款方達成協議，將契約豁免期延長至2025年12月1日，以便繼續尋找戰略替代方案。但如果在這之前找不到新的資金來源，破產幾乎已成定局。
面對生存危機，iRobot在2024年推出了全新一代Roomba產品線。這些新機器與經典Roomba幾乎沒有共同之處，因為它們的設計和製造在很大程度上外包給了中國深圳的合作夥伴——諷刺的是，正是那些中國競爭對手的大本營。
根據監管檔案，iRobot的主要合作方是3iRobotix（又名Picea），這家公司據稱也為其他機器人品牌提供代工服務。iRobot的研發支出從2024年第一季度到2025年第一季度同比下降了近60%，部分研發工作也從馬薩諸塞州的總部轉移到了中國。
新款Roomba在導航速度和精準度上確實比老款有所提升。但問題在於，它們與市場上其他產品幾乎沒有區別。那個曾經讓Roomba與眾不同的東西——簡潔的一鍵啟動按鈕、標誌性的雙橡膠滾刷清潔系統、用螺絲刀就能輕鬆維修的模組化設計——全都消失了。新Roomba更像是在追趕競爭對手，而不是引領行業。
更令人唏噓的是，iRobot放棄了其引以為傲的可維修性設計。工程師帕斯托雷解釋說，這是為了降低成本做出的有意識的決定。公司追蹤了多年的配件銷售資料後發現，只有"很小比例"的使用者真正利用了這一特性。
從商業角度看，這個決定或許合理。但從品牌角度看，它意味著Roomba徹底喪失了自己的靈魂。那種把機器人當作可以陪伴多年的夥伴、而非用完即棄的家電的理念，曾經是Roomba最獨特的魅力所在。
中國企業的全球攻勢
當iRobot在泥潭中掙扎時，中國掃地機器人企業正以驚人的速度重塑全球市場格局。
石頭科技、追覓、科沃斯、雲鯨這幾個名字，在短短幾年內從默默無聞變成了行業標竿。它們不僅佔領了中國國內市場，更在歐洲、東南亞、甚至北美市場攻城略地。根據行業資料，中國品牌目前在全球掃地機器人市場的份額已超過60%，而且這一比例還在持續上升。
中國企業的競爭優勢是多維度的。首先是供應鏈的深度整合：從雷射雷達感測器、無刷電機到鋰電池，幾乎所有核心零部件都能在珠三角地區找到成熟的供應商，這使得中國企業能夠以更低的成本、更快的速度推出新產品。其次是激烈的國內競爭所錘煉出的產品力：在中國這個全球最卷的消費電子市場，任何功能上的短板都會被消費者和競爭對手毫不留情地指出，這倒逼企業不斷迭代升級。
更重要的是，中國企業正在從“功能追隨者”轉變為“標準制定者”。掃拖一體、自清潔基站、污水處理系統、熱風烘乾……這些如今被視為高端掃地機器人標配的功能，幾乎全部是由中國品牌率先推向市場的。當全球消費者談論“一台好的掃地機器人應該具備什麼功能”時，他們的參照系已經是中國產品，而非Roomba。
這種產業主導權的轉移，在商業層面之外還有更深遠的意義。掃地機器人是家用服務機器人領域最成熟、規模最大的品類，它所積累的技術、人才和製造經驗，正在外溢到其他機器人細分市場。機器人割草機、泳池清潔機器人、商用清潔機器人……在這些新興領域，中國企業同樣處於領先位置。某種程度上，掃地機器人的競爭已經預演了整個服務機器人產業的未來格局。
一個時代的落幕
有人呼籲拯救iRobot。畢竟，這是一家“太具奠基意義而不應倒下”的公司。蘋果曾在1997年瀕臨破產，特斯拉在獲得政府貸款前面臨資金鏈斷裂，漫威在1996年申請過破產保護，任天堂在轉型電子遊戲前幾乎被人遺忘——商業史上不乏起死回生的先例。
但現實可能比情懷更冷酷。即使有白衣騎士出手相救，iRobot也很難在短期內扭轉局面。它的品牌溢價已經消失，技術積累已經落後，製造能力已經外包，而競爭對手還在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跑。
對於仍在使用老款Roomba的使用者，業內人士的建議是：趁現在還能買到，多囤一些原廠配件吧。iRobot官網目前仍在銷售十多年前老型號的零配件，但以公司目前的處境，這種狀況能持續多久無人知曉。
iRobot的故事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技術產業競爭的殘酷法則。先發優勢並非永恆的護城河，技術路線的押注可能成就偉業也可能招致災難，而當新的競爭者帶著更好的產品、更低的價格、更快的迭代速度出現時，曾經的王者可能在轉瞬間跌落神壇。
三十五年前，三位MIT機器人學家在劍橋的一間辦公室裡創立iRobot時，他們的願景是“讓實用機器人成為現實”。這個願景確實實現了——只不過，最終把它發揚光大的，是太平洋另一邊的後來者。
波士頓郊外的那個展示櫃，如果有一天被搬進博物館，它將講述的不僅是一家公司的興衰，更是全球製造業版圖遷移的一個縮影。在這個故事裡，沒有永遠的贏家，只有永不停息的競爭。而競爭的下一個戰場，或許正是那些我們尚未想像到的機器人品類。 (心智觀察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