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的趨勢繼續下去,到這個十年結束時,全球公共債務將達到全球GDP的100%。” — IMF《財政監測報告》,2025年5月
在這個後疫情時代,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政府的大手筆支出。從發放消費券到基礎設施建設,當經濟需要提振時,政府總會挺身而出。
但問題隨之而來:政府多花的這些錢,究竟該從那裡來? 是應該從我們的工資單裡扣(加稅),還是應該由政府發行債券去借(發債)?
更重要的是,對於必須要過日子的普通老百姓來說,政府選擇不同的方式,會對我們未來的預期產生不同的影響嗎?我們會因此敢於消費,還是會因為擔憂未來而勒緊褲腰帶?
這篇論文的作者們,並沒有坐在辦公室裡推導公式,而是直接跑到了歐洲,對德國、法國、義大利、西班牙和荷蘭這五個歐元區最大經濟體的近9000個家庭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心理實驗”。實驗結果不僅揭示了“借債”與“加稅”的微妙差異,更發現了一個被長期忽視的關鍵變數:國家的“家底”(債務水平)。
為什麼選擇這五個國家?因為它們堪稱天然的經濟學實驗室。
這五個國家都使用歐元,有著共同的貨幣政策(由歐洲央行制定),但它們的“家底”卻天差地別:
• 荷蘭和德國是著名的“優等生”,債務佔GDP比率僅為56%和67%;
• 法國和西班牙屬於“中等生”,債務率在 100% 左右;
• 義大利則是典型的“負債大戶”,債務率高達139%。
研究團隊設計了一個巧妙的隨機對照試驗(RCT)。他們將這9000名受訪者隨機分成三組,給他們看不同的“劇本”:
1. 控制組: 只告訴他們自己國家當前的債務水平,沒有任何政策變動。
2. 借債組: 告訴他們,政府決定在未來12個月增加相當於GDP 5% 的額外支出,但這筆錢是靠 “借債”(發新國債)來的,暫時不加稅。
3. 加稅組: 同樣是增加5%的支出,但這筆錢是靠 “加稅”(提高所得稅)來的,不增加政府債務。
然後,研究人員會詢問這些人:你們覺得未來通膨會怎麼走?經濟會變好嗎?你們自己打算多花錢還是少花錢?
這個實驗設計的精妙之處在於,它排除了所有干擾項,讓我們能乾淨地看到:僅僅是“籌錢方式”的不同,以及國家“債務底色”的不同,是如何改變人們的預期的。
首先,讓我們看看不分國家的整體資料。
當政府宣佈要實施相當於GDP 5%的刺激計畫時,無論是“借債”還是“加稅”,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經濟會增長。
但在細節上,有趣的差異出現了。
在1年期的短期中,借債和加稅帶來的經濟增長預期幾乎一樣,難分伯仲。
但如果我們把目光拉長到5年,借債融資帶來的GDP增長預期,顯著高於加稅融資。
為什麼會這樣?答案藏在老百姓的“錢包”裡。
調查資料顯示,當人們被告知政府要通過加稅來搞建設時,他們預感到自己的可支配收入會減少。這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擠出效應”:既然以後要多交稅,那我現在就得少買點東西。資料顯示,加稅組的受訪者顯著下調了對耐用品(如汽車、家具)和非耐用品的消費預期。
相比之下,借債融資在短期內不會直接動大家的奶酪,大家對消費的削減程度較輕,因此對長期經濟增長的信心更足。
這聽起來似乎在說:“借錢搞經濟比加稅搞經濟更好”。
但且慢,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這是該論文最核心、最重要的發現。
研究者並沒有止步於平均數,而是把那個關鍵變數—國家的債務水平—加了進去。
如果你生活在荷蘭(低債務國),當聽到政府要“發債借錢”搞刺激時,你會覺得這是好事,預期經濟會大漲。
但如果你生活在義大利(高債務國),當聽到政府又要“發債借錢”時,你的反應完全不同。資料清晰地顯示:在高債務國家,借債融資的財政刺激效果大打折扣!
這形成了一個非常直觀的 “剪刀差”:
• 借債模式(藍色線): 隨著國家債務水平(橫軸)的升高,財政刺激的效果(縱軸)直線下降。
• 加稅模式(橙色線): 無論國家債務水平高低,財政刺激的效果基本保持穩定,是一條平線。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會有前面的“謎題”。
在平均債務水平(約94%)的地方,這兩條線正好在1年期的預期上相交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看整體平均數時,覺得短期內兩者沒差別的真正原因—這是低債國和高債國相互抵消的結果。
為瞭解釋這種現象,作者在論文中建構了一個包含 “財政紀律”(Fiscal Discipline)的新凱恩斯主義模型。
這個模型不僅是數學推導,更是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它捕捉到了普通家庭的一種樸素直覺: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在歐洲,大家都很清楚歐盟有財政規則(比如《穩定與增長公約》),要求各國控制債務。
1. 在低債務國家(如荷蘭): 政府還有很大的“財政空間”(Fiscal Capacity)。即便現在借錢,離債務警戒線還很遠。政府可以從容地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慢慢還債,甚至通過經濟增長來稀釋債務。因此,老百姓不擔心未來會突然大幅加稅,現在的刺激政策就能實實在在轉化為經濟增長。
2. 在高債務國家(如義大利): 國家的信用卡已經快刷爆了。這時候政府如果再借一大筆錢,老百姓心裡會立刻警鈴大作:“這筆錢以後肯定要通過加重稅來還,而且可能很快就會來!”
調查問卷中有一個問題專門印證了這一點:高債務國家的受訪者,更傾向於認為政府債務水平“過高”,並且更強烈地預期未來會有稅務負擔的增加。
這種對“未來必然加稅”的恐懼(Ricardian Equivalence的某種心理體現),抵消了當前政府花錢帶來的快樂。於是,在高債務國家,借債搞刺激的效果反而不如直接加稅來得痛快—因為直接加稅至少讓人覺得“靴子落地”了,不用整天提心吊膽未來的債務危機。
我們常以為,只要政府願意花錢,經濟就能好起來。但這項基於歐洲9000個家庭的研究告訴我們,財政乘數(Fiscal Multiplier)不是一個固定的數字,它取決於你的“信用額度”。
• 對於財政狀況良好的國家,發債融資確實是刺激經濟的利器,因為民眾相信政府有償還能力。
• 但對於債台高築的國家,繼續通過舉債來試圖拉動經濟,效果會越來越差,甚至可能因為引發民眾對未來的加稅緊縮而適得其反。在這種情況下,儘管痛苦,但通過稅收融資(或者說量入為出),可能反而是更誠實、更有效的手段。
正如模型所展示的,財政空間決定了政策的效力。當債務低時,你可以用時間換空間;當債務高時,時間就不站在你這邊了。 (Rick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