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年裡,關於“AI 將導致大規模失業”的討論幾乎變成全民話題。在AI的發源地——科技行業,也普遍瀰漫著一種“被替代”的焦慮。
根據美國專門報導失業資料的Layoffs.fyi追蹤顯示,2025年以來,200多家科技公司已經裁掉了12多萬名員工,其中不乏微軟、Google、亞馬遜等大廠的大規模裁員。
高盛曾在一份研究報告中指出:全球3億全職崗位面臨AI替代風險,美國三分之二的職業可以實現部分自動化。
惠普公司CEO恩裡克·洛雷斯也曾在財報會議上直言不諱地說:"很多人工任務未來會由AI做得更好、更快。"
如果根據這種趨勢線性外推,必然會進入一個絕望的死胡同:當AI 掌握了邏輯與算力,人類還能剩下什麼?
當所有目光都盯著“演算法工程師”和“算力架構師”時,大洋彼岸的矽谷和華爾街,卻悄然開啟了一場反直覺的招聘狂潮。
根據《華爾街日報》的最新報告,科技巨頭們正在以高達 27.4 萬美元(約合人民幣 200 萬)的年薪,瘋搶一種古老而感性的角色。
這個職位不是“提示詞工程師”,也不是“資料標註員”。
它是“故事講述者”(Storyteller)。
華爾街日報剛剛發表了一篇文章《Companies Are Desperately Seeking ‘Storytellers’公司正“瘋狂招募故事講述者”》,在外網引起了熱烈的討論。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早期趨勢的痕跡,和經叔之前探討的、為什麼科技公司和風投都開始搞自媒體,其實是一個邏輯。
根據報導,美國 LinkedIn(領英)職位發佈裡包含“storyteller”的比例,在截至 11 月 26 日的一年裡翻倍。
更具體的數字是:在“行銷”類別下,提到該詞的崗位約5 萬條;在“媒體與傳播”類別下,超過2 萬條。
不僅招聘在漲,連高管嘴裡這個詞也越來越多。FactSet 統計顯示:企業高管在財報電話會和投資者日裡提到“storyteller / storytelling”的次數,今年截至 12 月 11 日為469 次,而 2024 年全年359 次,2015 年僅147 次。
更直觀的是案例,而且它們都帶著一種“急迫感”:
•Google招“客戶故事講述經理”,說“講故事在推動客戶獲取與長期增長上不可或缺”
•Microsoft的安全組織招“敘事與講故事”方向的高級總監,要求既懂技術又能溝通、又能行銷。
•合規技術公司Vanta招“講故事負責人”,最高薪資可達27.4 萬美元。
•Notion乾脆把傳播、社交媒體、網紅合作合併成一個 10 人的“講故事團隊”。
•金融科技品牌Chime開出了首個“企業編輯與講故事總監”崗位。
•USAA一年內從 0 招到第 4 位 storyteller,用來寫部落格、報告、指令碼、演講稿,把真實場景“帶入生活”。
更重要的是,這不是“文案崗換了個潮一點的名字”這麼簡單。報導裡有一句話很關鍵:
它不完全是編輯、也不完全是活動、公關或行銷,而是這些模組如何協同,最終匯入同一個更大的東西——你的故事。
換句話說:企業在招的,不是“寫得多的人”,而是能把公司講成一個世界觀的人。
某種層面,答案隱藏在經濟學的供需曲線裡:當某種資源無限過剩時,與之相對的另一種資源就會變得極度稀缺。
AI 帶來了什麼?它帶來了人類歷史上最恐怖的“內容通膨”。資訊不再稀缺,邏輯不再稀缺,甚至平庸的創意也不再稀缺。
但“意義”稀缺。“信任”稀缺。“把冷冰冰的技術轉化為人類願景的能力”,極度稀缺。
我們可以從三個底層變化理解這件事。
1)“贏得媒體”在縮小,品牌被迫“直接面向受眾”
過去公司很依賴媒體報導(earned media)。但現實是,媒體行業在收縮:
報導引用了美國勞工統計局資料——“新聞分析師、記者與新聞工作者”人數約4.9 萬,而 2000 年是65,930。
地方新聞同樣萎縮:西北大學梅迪爾學院的《地方新聞現狀》報告指出,美國紙媒發行量較 2005 年下降70%,一些大報網站瀏覽量近年也顯著下滑。
媒體變少、注意力變貴,於是品牌越來越像“媒體公司”:自己做帳號、做播客、做視訊、做 newsletter(比如 Substack)。這叫going direct——不再等別人替你講,而是自己講。
但問題來了:你管道越多、觸點越碎,就越需要有人把它們統成一個敘事宇宙。否則你今天發一條“我們很溫暖”,明天做一個“我們很狠的增長”,後天講“我們有信仰”,觀眾只會覺得:你到底是誰?
2)“AI 內容氾濫”製造了信任危機,真實敘事反而變貴
報導裡有位傳播公司 CEO 講得很直白:“AI slop(AI 垃圾內容)製造了巨大不信任。”
當每個人都能一鍵生成“像樣的文字”,文字本身就不再是價值。價值轉移到了更稀缺的東西:
•立場是否清晰
•語氣是否一致
•敘事是否可信
•細節是否來自真實世界
•你是否能讓人感覺“這裡有個人”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公司更愛招前記者:記者訓練的核心不是“寫”,而是不斷追問:
So what那又怎麼樣呢?讀者為什麼要在乎?這對他意味著什麼?
這不是關於文采,而是“意義生產”。
3)在過剩裡,人需要意義;在噪音裡,組織需要一致性
講故事,就是在豐剩和過剩中強加意義、在噪音中建立連貫、在權力面前賦予正當性的唯一方式。
沒有敘事控制權,戰略、營運、資本都不會長期立足。
因為,資訊越多、選擇越多、管道越多,系統越容易走向混亂。混亂的代價是什麼?不是“看不懂”,而是不相信、不記得、不願意跟隨。
所以 storytelling 的本質,不是“講得更動聽”,而是讓一個組織在外界的噪音裡依然能做到:
•我們相信什麼
•我們反對什麼
•我們為誰服務
•我們如何證明
•我們要把人帶到那裡
你會發現,這些問題回答不清楚,再多內容也只是“產出”;回答清楚,內容才會變成“敘事資產”。
為什麼AI 時代需要故事講述者?
因為技術本身是冰冷的、理性的、複雜的。而人類的選擇是感性的、情感的、簡單的。
當AI可以寫出完美的程式碼、生成精美的設計、做出精準的預測時,企業發現:技術不再是護城河。任何技術,都會被快速複製、快速迭代、快速商品化。
但故事不一樣。
一個好故事,可以建立情感連接,可以塑造品牌信仰,可以創造文化認同。它讓技術不再是功能,而是意義;不再是工具,而是身份。
這不僅是行銷,更是生命的哲學。
當我們說"講故事"時,我們說的不是"編個好聽的故事"。我們說的是:
1. 賦義(Meaning-making):
把複雜的技術和價值,轉化成普通人能理解和感受的意義。
2. 降維壓縮(Dimension Reduction):
把龐雜的資訊壓成一句可記、可講、可轉述的語言。
3. 控制敘事主權(Narrative Control):
在資訊噪音中,主動定義自己是誰、為什麼重要、要去那裡。
在AI時代,這三件事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因為當AI可以生成無數內容時,品牌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敘事引力場"——讓別人遇到某類問題,就會想到你。當AI可以模仿任何風格時,品牌需要的是獨特的"聲音指紋",讓讀者一眼知道"這就是你"。
正如一位傳播專家所說:"在一個產出無限的世界裡,'故事'才是稀缺的底層要素。誰能把混沌壓縮成一種人們能夠感受、記住、原諒並願意圍攏的東西,誰就真正運行著這個系統。"
提到科技與故事,我們無法繞開史蒂夫·賈伯斯。
很多人誤以為賈伯斯的成功在於“極致的產品”,或者“飢餓行銷”。但如果拔高一個維度,你會發現,賈伯斯一生都在踐行那個終極真理:
“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講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決定了一個即將到來的世代的願景、價值觀和議程。”
賈伯斯不僅僅是在賣手機或電腦,他是在建構一種“世俗宗教”。
當 2001 年所有廠商都在比拚 MP3 播放器的儲存空間(是 64MB 還是 128MB)時,賈伯斯從口袋裡掏出 iPod,說了一句至今仍是經典的文案:“1000 首歌,裝進口袋。”
請注意這其中的差別:
• 平庸的敘事:參數(Storage)、功能(Play)、價格。
• 賈伯斯的敘事:場景(Pocket)、體驗(Music)、自由(1000 Songs)。
他沒有販賣硬體,他販賣的是“未來的生活方式”。
賈伯斯最高超的地方,在於他把自己和蘋果塑造成了“反抗平庸的英雄”。
從 1984 年那個對抗老大哥的廣告,到“Think Different”裡致敬愛因斯坦和畢加索,他建構了一個巨大的敘事引力場:購買蘋果產品,不是消費行為,而是一種身份投票——你投票支援創新,反對墨守成規。
這就是為什麼今天科技公司瘋搶Storyteller 的根本原因:在技術同質化的時代,唯有敘事能建立“護城河”。
當AI開始"最佳化"人類,當演算法開始替代工作,當效率成為唯一的衡量標準時,我們面臨一個選擇:
是被動地接受被最佳化的命運,還是主動地建構自己的敘事?
科技公司"瘋狂招募"故事講述者,不是因為他們突然變得文藝了,而是因為他們終於意識到:
在AI時代,技術不再是護城河,敘事才是。
在AI時代,普通人最需要學的不是提示詞,不是如何程式設計,也不是"如何講故事"的技巧,而是"如何建構意義"的底層邏輯。
1)別把自己活成“功能集合”,要活成“意義坐標”
AI 最擅長替代的,是可拆解、可複製、可規模化的輸出。
人最難被替代的,是他所代表的意義:你站在那一邊,你相信什麼,你願意為什麼付出代價。
當你能成為一種“坐標”,你就不再只是一個帳號、一份簡歷、一項技能,而是別人用來理解世界的一塊拼圖。
2)在無限內容裡,稀缺的是“可被記住的解釋”
今天內容最大的問題不是少,而是“太多且互相打架”。
所以真正有價值的人,不是製造更多資訊,而是提供更少、但更穩定的解釋框架。
能讓人記住、願意複述、可以傳遞的那種解釋,就是你的敘事力量。
3)敘事主權決定你能走多遠
賈伯斯極度在意發佈節奏、表達結構、本質上都是在守護一件事:解釋權。
同樣,個人在 AI 時代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是不被平台、不被熱搜、不被他人的評價體系定義——你要能先定義自己。
當你失去敘事主權,你就會被迫在別人的話語裡求生;當你擁有敘事主權,你才可能在變化裡持續生長。
4)越是技術狂飆,越需要人文錨點
AI 讓效率暴漲,也讓人更容易迷失。
越是這種時候,人越需要一些“錨”——價值觀、願景、歸屬感、被理解的感覺。
這就是為什麼科技公司會在最技術的地方,反而開始瘋狂招“講故事的人”。
AI 會繼續加速,崗位會繼續重組。
但《華爾街日報》這條趨勢至少告訴我們:當世界變得更像機器,人們反而更渴望“人”的東西——意義、信任、立場、連貫、被理解。
所以,科技行業增長最快的新工作叫 storyteller,一點也不矛盾。
它只是提醒我們:在過剩時代,能把混沌講清楚的人,才是真正稀缺的人。 (不懂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