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忽視一個重大動向: 美國的新國家級武器登場了

[編者按] 據外媒報導,隨著川普總統簽署2026財年《國防授權法案(NDAA)》,美國國際發展金融公司(DFC)獲得為期六年的重新授權,並通過《2025年DFC現代化和重新授權法案》顯著擴權。新授權將DFC投資上限從600億美元提高至2050億美元,設立50億美元股權循環基金,並擴大其在能源、關鍵礦產、資訊通訊等戰略領域以及全球多數國家和地區的投資權限。分析人士稱,這一變化表明,美國正在把發展金融從輔助性政策手段,提升為服務對外戰略目標與產業安全的制度性國家利器。

美國昆西外交政策研究所(Quincy Institute for Responsible Statecraft)系統分析了DFC在美國對外戰略中的角色與實踐,主張將發展金融作為“國家利益導向的國家工具”,而非冷戰式地與中國進行地緣政治避險。文章通過多個案例(包括厄瓜多港口項目),說明DFC如何通過支援基礎設施、能源和供應鏈項目,在不軍事化、不意識形態化的前提下,增強美國經濟韌性、供應鏈安全和區域穩定。作者認為,這種以經濟互利和長期穩定為核心的國家治道(statecraft),比單純的戰略遏制更符合美國的現實利益。

DFC成立之初,旨在與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相競爭。該文認為這一戰略定位已經過時,這類地緣政治敘事不僅不會強化美國地位,反而會削弱其與全球南方的聯絡。作者建議DFC應當堅守商業邏輯與發展利益,而非迫使他國在大國競爭中站隊。為便於讀者瞭解DFC再授權後的戰略調整,從而知己知彼,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特翻譯編寫此文,供讀者批判性閱讀。文章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

美DFC戰略調整:向全球南方再進軍

▲ 圖源:Quincy Institute for Responsible Statecraft

1   DFC:面向全球南方

2018年,隨著《促進投資發展法案》(the Better Utilization of Investments Leading to Development Act)的通過,美國國際開發金融公司(The United States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Finance Corporation,以下簡稱DFC)正式成立。作為一家政府所有的開發性金融機構(development finance institution),DFC的使命在於支援全球南方國家(尤其是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國家)的私營部門投資。

儘管中美對抗是國際體系難以避免的結構性問題,但在部分與美國利益緊密相關的國家內,美國與中國等競爭對手的投資領域可能產生重合。這種情況下,禁止DFC對當地的投資反而可能將地區影響力拱手讓人,從而損害美國的利益,並且可能與中國等國家形成以競爭為主導的動態關係。美國的挑戰在於如何將這種競爭引向非軍事領域,同時在亞太地區擴大制衡效果。

2   DFC再授權:兩黨協力的戰略調整

DFC被視為推進國家利益的重要工具。如此緊密的兩黨合作,反映出美國對國家利益的定義正在變動,日益趨向於一種更加“安全化”的模式;正因如此,DFC的角色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DFC更大規模的再授權背後隱藏著兩黨共同的願景,即希望借助DFC保障美國的關鍵礦產、基礎設施和供應鏈的安全,並阻止這些資源落入美國的“競爭對手”。

川普陣營始終支援眾議院提交的HR 5299號法案(bill HR 5299),將DFC的目標確定為“防止戰略競爭對手在基礎設施、關鍵礦產、稀土、關鍵供應鏈和產業等領域取得進展和佔據主導地位”。該法案的政策聲明詳細列出了9項條款,其中8條涉及了國家安全。曾經的美國擁有更廣泛的政策目標,包括通過發展經濟來擴大影響力,增加新興市場的私營部門投資,以及為美國納稅人帶來回報。然而,現在的美國似乎已經不再看重這些。

(一)立法桎梏:狹隘的國家利益觀

重新授權的DFC更側重於控制特定行業和資源,並限制美國戰略對手獲取這些資源。在人們的普遍認知中,美國的供應鏈多樣化不但有助於本國的經濟平穩,也有利於增進全球經濟韌性;然而現在,一種零和思維逐漸成型,美國的戰略逐漸迫使各國在商業決策中選邊站隊,從而加劇全球緊張局勢。

文章認為,對DFC的重新授權應當突破當前狹隘的國家利益觀。如果同時為DFC設定更單一的目標和更具攻擊性的態度,這一“發展機構”可能反而會為全球發展帶來阻礙。在這一點上,參議院提出的3826號修正案(Amendment 3826)對DFC的初心做了更多保留,如優先考慮在低收入國家開展項目。相反,倘若DFC不受限於國家安全的單一目標,則有機會在更廣多元的層面實現國家利益。

1. 暗淡的經濟夢想

若能突破安全目標的桎梏,DFC更有可能通過商業競爭來擴大美國的影響力。這種影響力會深化美國與合作國公私部門的經濟聯絡,從而形成更緊密的共同體。在此基礎上,DFC能夠推動開發中國家進一步融入全球市場。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已經適應了市場機制,尋求深度融入全球經濟以實現繁榮,而對美國所重視的許多意識形態衝突持無所謂態度。這一情況恰恰反映了美國在冷戰期間希望它們追求的意識形態目標。

報告指出,眾議院的《馬斯特法案》明確提到,“促進各國基於市場的私營部門發展”能夠使美國“更加安全、更加強大、更加繁榮”。 如果能為DFC設立一個更廣闊的願景,則不但可以全方位服務於美國利益,還能體現美國對全球南方國家自主權與選擇權的承認,而非僅僅將其視為戰略競爭的舞台。但惋惜的是,後一種觀點在美國似乎愈發盛行,這並不利於提升全球南方對美國的國際好感。

2. 潛在的反噬陰影

除卻上述隱憂,文章進一步指出,在兩種情況下,重新授權後形成的擴大版DFC也可能對美國影響力產生負面作用。

第一種情況是DFC被視為供養腐敗的工具。由於DFC大額資金的支出缺乏透明度,並且不對國會負責,其有可能被懷疑在東道國國內甚至美國本土剝削利益、滋生腐敗。近年來,美國《反海外腐敗法》在執行時愈發強調國家安全問題,往往著重調查美國競爭對手的活動,而忽略了對美國企業的監督,這可能導致腐敗風險加劇。同樣,如果DFC參與的項目被認為明顯偏袒美國,也會造成國際聲譽的損失。第一版烏克蘭關鍵礦產協議就是現成的案例,由於將大部分利益劃分給美國,該協議遭到了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的憤怒拒絕。

2025年2月,烏克蘭消息人士表示,澤倫斯基總統“不準備接受目前的草案”。圖片來源:Agence France Presse。

第二種情況是對小型投資項目的忽視,包括為中小企業提供的間接融資、具有重大發展意義的小額信貸項目等等。由於大眾更關注硬性基礎設施,這類微型項目往往得不到足夠的資源。除此之外,美國國際開發署(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的解散也使得這些項目更難啟動。但這些變化並不意味著DFC的發展任務就此終結,只要在後續運行中有意識地予以兼顧,小型投資項目同樣擁有推進的機會。

3. 有效的外交籌碼

當DFC與全球南方中的中等收入國家的公司合作開展項目時,其外交方面的收穫可能尤為顯著。譬如在厄瓜多的波利瓦爾港(Puerto Bolívar),DFC與美洲開發銀行共同為港口建設提供了最高1.5億美元的貸款,在港口擴建後,美洲—拉美—北美之間的供應鏈獲得了更多替代管道。該案例同樣說明,DFC不排斥其他開發性金融機構繼續投資自己旗下的項目,這有助於應對諸如DFC獨佔利益、實行剝削性投資等指責。這些考量不僅是出於維護軟實力的需要,也包含了對項目的政治可持續性與實際安全性的保障。

擴大後的DFC將成為美國在國際經濟外交策略中最為突出的“胡蘿蔔”獎勵。事實上,美國近期外交政策中“大棒”增多而不減,是因為在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出於商業動機而互利的行為容易令人放鬆警惕,從而降低對政治操弄的防備。然而,明確要求排斥競爭對手國家的項目或貸款條件可能會適得其反,除非在極少數情況下,美國同時是該國最大的出口市場和最大的外來投資來源地(譬如在墨西哥)。

(二)核心領域的變動

在未來兩年內,DFC應將重點轉向關鍵礦產和戰略電信基礎設施(如長途海底電纜)。

1. 關鍵礦產:大國競爭的關鍵

對關鍵礦產的重視是DFC工作重心調整的根據之一。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CSIS)估計,中國目前佔據著全球此類材料約60%的供應源以及約90%的加工能力。對關鍵礦產問題的過度安全化解讀可能會加劇全球緊張局勢,致使全球發展成果受限甚至倒退。該領域的利益還可能引髮帶有帝國主義色彩的行為,如美國對格陵蘭島的興趣,或是對他國內政的干預,比如在阿根廷總統哈維爾·米萊的中期選舉前,美國曾提供經濟援助以助其鞏固地位。

但報告同時指出,只要美國不執著於徹底切割全球技術和生產體系,並且尊重他國主權,那麼上述擴大關鍵礦產供應的努力,反而能夠增強全球經濟的韌性。採礦項目之所以長期備受批評,其原因主要在於兩點:一是採礦過程中可能引發的環境污染,二是在礦產所在地創造的就業崗位相對有限。但值得注意的是,採礦項目通常需要配備相應的運輸和加工環節,這些配套產業均可以成為帶動地區發展的有利窗口。因此,美國對關鍵礦產供應鏈安全的擔憂可以轉化為行業發展的驅動力。譬如2024年,DFC批准了一筆價值5.53億美元、為期15年的高級擔保貸款,用於支援洛比託大西洋鐵路公司(Lobito Atlantic Railway S.A.)對“洛比托走廊的升級、修復、營運和維護”。該項目採用了典型的多式聯運策略,除運輸關鍵礦產以外,還資助了太陽能發電場和電信基礎設施,極大地提高了當地人民的生活水平,並促進了人員和貨物的跨區域交流。

洛比托走廊佈局圖。值得一提的是,該項目不僅使用中國製造的新集裝箱車廂,還參與向中國出口的銅精礦運輸,這恰恰證明DFC旗下的項目完全具備與中國合作的可能性。圖片來源:Trafigura。

2. 能源供應:經濟活動的基石

無論是關鍵礦產還是製造業領域,建構更具韌性的供應鏈,都取決於穩定可靠且具備規模化供給能力的能源體系。而在這一點上,DFC的項目可以強化美國在技術和產業方面的優勢。

在當前的政治環境下,DFC在能源項目中的投入很可能會更側重化石燃料,從而帶來積極的發展外溢效應,特別在一些人均排放量極低的開發中國家,投資化石能源可以有效地促進其他工業活動。而且,這些技術能力同樣可以轉移至可再生能源領域,DFC也可以繼續支援地熱能源項目,例如總部位於裡諾的奧瑪特科技公司(Ormat Technologies Inc)在印尼的伊真地熱發電廠(Ijen Geothermal Facility)項目。此外,DFC還可以繼續拓展其在核能融資方面的能力,尤其是基於小型模組化反應堆的項目。這一使命的實現,可能需要更充裕的資產負債表作為支撐。

正式投入商業營運的伊真地熱發電廠。圖片來源:Medco power。

3. 電信安全:基礎設施的博弈

除礦產和能源外,裡施法案明確指出,未來兩年DFC的重點領域之一將是電信安全。這再度證明,相關議題很容易被納入大國競爭的敘事框架中。DFC的一項相關舉措是提供1.9億美元貸款,用於建設新加坡、印尼與美國之間首條繞開中國南海的直連海底光纜,該電纜未來將由Google(Google)和臉書(Facebook)使用。

連接新加坡、印度尼西亞和北美的海底光纜項目規劃圖。圖片來源:Engineering at Meta。

4. 人工智慧:科技交鋒的前沿

由於美國在人工智慧(以下簡稱AI)革命中的領先地位,該領域成為了DFC天然的工作重點。世界各地都對引入美國的AI技術有著高度興趣。當需求來自海灣國家等較為富裕的地區時,由於其充沛的主權基金,DFC的介入可能並非必要。然而,印度和東南亞國家在AI領域積累了深厚的專業能力(如人才和產業基礎),卻缺乏來自公私部門的資金支援。在撬動私人資本、深化關鍵資料基礎設施等方面,DFC有機會發揮重要作用。

儘管存在一些瑣碎甚至危險的用途,但AI所具備的識別複雜模式與進行迭代模擬的能力,對服務業和製造業都至關重要。全球南方國家同樣希望獲得這樣的機會,而DFC在這一領域可以進行富有針對性的援助。在許多情況下,發展AI產業意味著大量消耗化石燃料;但是,對於希望依靠核能或地熱能來滿足電力需求的國家,DFC也可以協助美企開展相關項目。

(三)拉美地區:緊鄰本土的重要防線

由於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Latin America and the Caribbean,以下簡稱LAC地區)的地理位置,美國一直自視為該地區的“傳統主導者”;因此,DFC的戰略調整或許會更加顯著。這可能導致DFC被進一步“安全化”,愈發偏離其促進發展的本職。然而,在LAC地區,DFC理應保留更寬泛的發展職能,並支援更加多樣化的項目,其中也包括規模較小的項目。

在世界其他地區,之所以要打造一個更“強勢”的DFC,是因為美國認為有必要與中國開展競爭。但在緊鄰美國的LAC地區,需要關注的不僅僅是大國競爭和供應鏈安全,還有各種犯罪、移民等問題。在DFC在提交給國會的資金說明中,曾強調其投資旨在“促進社區的穩定與健康,預防潛在的威脅入境,並減少導致移民的諸多因素”。通過拓展在LAC地區的各類經濟計畫,DFC得以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此外,在LAC地區開展一些小規模項目,也符合推動小企業發展的政治和經濟利益。即將上任的DFC首席執行長本傑明·布萊克(Benjamin Black)明確支援此類活動。在被提名為首席執行長之前,他曾在與人合著的一篇文章中表達立場,並指出DFC在為小企業創業者提供“類似美國小企業管理局的貸款和股權”等方面已經取得成功。此外,DFC也需要與當地從事小企業貸款的機建構立夥伴關係,為其提供投資,並在當地深入紮根——無論是直接開展業務,還是與其他開發性金融機構合作。

美國周邊地區面臨的問題十分複雜,需要促進多層次的政府間合作,從而提升國家治理能力。與此同時,拉美政府還需要加強與私營部門的聯絡,以推動更廣泛、更具包容性的經濟增長。正如《美墨加協定》(USMCA)賦予了美國與墨西哥尤為緊密和深厚的聯絡,一個重新煥發活力的DFC也能進一步擴大美國在LAC地區的參與度。

3   擁抱市場:放棄零和博弈

關於DFC未來的走向,報告提供了五條期望與建議:

1. 摒棄狹隘的國家利益觀

兩黨推動大幅擴大DFC的行動固然值得肯定,但這也帶來了一個重要風險:該機構可能僅僅基於所謂的“國家安全考量”來選擇投資的行業、地點、合作夥伴和項目。如果DFC過度聚焦於此,將會把美國利益縮小為一種具有對抗色彩的國家安全願景,不僅容易引發反彈,也可能加劇全球緊張局勢。相反,DFC應當秉持商業競爭精神,通過市場化方式推動發展事業,並借此提升美國的全球影響力。

2. 更大、更強、更靈活,洞悉國家與市場動態

目前提出的諸如提高或有負債上限、最佳化股權和政治風險保險的預算處理、允許發放次級貸款等,都能增強DFC的風險承受力與吸引私營部門投資的能力。此外,在關鍵地區選派合適人員、設立合適的辦事機構,則有助於DFC更主動地尋求項目、設計交易結構並建立合作關係。長期看來,DFC還應考慮推出更多產品或措施,以降低匯率、原材料價格或商品市場波動所帶來的風險。

3. 抓大不放小,平衡項目生態

儘管出於對供應鏈韌性與安全性的考慮,國會目前的關注重點在於大型硬性基礎設施項目,但對大項目的熱衷並不必然排除其餘更廣泛的發展方向。一些能源、交通和電信領域的項目本身就會產生輻射全社會的正向外溢效應。除此之外,DFC還可以與相關開發性金融機構協作,共同為中小機構提供小規模資金,避免其在大項目優先的戰略導向下喪失生存空間。將規模小、見效快的項目與大型長周期投資相結合,可能對DFC的現金流有所改善。

4. 著眼周邊,清掃“後院”

兩黨對建設規模更大、更具針對性的DFC的支援,源於國家安全方面的擔憂,即美國在“大國基礎設施建設競爭”中正逐漸落後。然而,美國對LAC地區的安全關切還包括移民流動和毒品販運。在這一地區,除了專為應對“敵對勢力”而推動的基礎設施項目之外,DFC也應當基於社會經濟利益考慮,維持並拓展更廣泛的發展項目組合。此後在其他地區,它也可以逐漸重新回歸這一使命。

5. 拒絕排他競爭,促進溫和博弈

報告指出,在美國的敘事中,擴大DFC的主張是因為要與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競爭。然而,在美國之外,這種敘事可能會遭遇阻力——儘管存在失敗的案例,但“一帶一路”倡議確實取得了十分顯著的成功,而全球南方國家與西方債權人之間的摩擦早已持續了數十年。況且,中國經濟規模巨大,國際地位突出,是許多國家不可或缺的貿易與投資夥伴。在當今充滿潛在貸款方的世界裡,許多國家希望維持地緣經濟的開放性,倘若DFC的資金附帶排他性條件,可能會引起這些國家的反感。因此,DFC應當在商業基礎上展開競爭。既贏取財政收益,也提升國際影響力,才是全球南方之於美國的真正價值。 (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