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導體，觸底了沒

唯物的中國晶片產業深度觀察

半導體產業週期“觸底”，喊了半年多了。如今「底」在何處，彷彿還沒摸到。

一位2021年畢業的朋友，入職OPPO自研晶片公司哲庫。今年6月，哲庫解散，他拿到N+3補償。隨後入職高通。9月，高通裁員，他又拿了N+7。

工齡兩年，收入遙遙領先，卻成了極具黑色幽默的“失業者”，頗有《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的風格：百年易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自2022年7月以來，半導體市場經歷了21世紀以來最長的下跌期，其中記憶體和微處理器是「重災區」。

第三季數據顯示出微弱的希望，庫存緩慢降低，半導體市場需求可能在第四季真正「止跌觸底」。不過，就此認為V字反彈即將到來，而且還為時過早。

產能週期和資本主義週期相疊加，令產業復甦顯得緩慢而遙遠。關鍵是，它們又與人生的低谷疊加，一頭撞上歷史曲折處。

供應端“觸底”

記憶體晶片、微處理器和晶圓代工是觀察供應端情勢的三大代表，分別處在「築底」的前後階段。

論最慘，記憶體晶片排在第一位。作為半導體產業的大宗商品，它通常佔到三分之一的市場份額。今年需求疲軟，記憶體晶片供應過剩，價格不斷下跌。2023年第一季，記憶體晶片的市場規模為193億美元，僅2022年第一季總營收436億美元的44%，佔2023年第一季總營收1205億美元市場的16%。

記憶體晶片廠商哀聲一片，「三巨頭」的季度營收基本「腰斬」。2022年半導體銷售TOP5的企業中，三星電子、SK海力士、美光赫然在列。等到2023年第一季，前十名的只剩三星一家。上一次SK海力士和美光掉出前十還是2008年。

逆週期或價格戰時期，巨頭破產倒閉算是儲存界的兵家常事，當年德國奇夢達、日本爾必達都折在陣前。

根據TrendForce的統計，2023年第一季，晶圓代工市佔率中，三星以15.8%位居第二

自2021年以來，記憶體晶片一直處於半導體產業繁榮—蕭條週期的最前線：先從短缺開始，然後資本支出激增，現在到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最嚴重的衰退階段。

在定期的市場低迷中，三星一直是「最後一個站立的人」——佔全球銷售額的四成以上，領先優勢明顯。一開始三星反對減產，等到陷入困境的SK海力​​士和美光減產了幾個月，三星也撐不住了。

也可以說有這樣一條規律：一旦市場領導者“認輸”，暴跌的底部也就要到了。

三星2023年上半年將NAND快閃記憶體產量削減了20%，下半年以來加快減產步伐，已將NAND快閃記憶體產量縮減約40%，預計到2023年底減產幅度將達50%。

微處理器（MPU）與記憶體手把手下跌，前者的市場規模在2023年第一季為131億美元，僅2022年第一季200億美元的65%。

市面主要流通四種架構的微處理器，分別為ARM MPU、x64 MPU、x86 MPU 和MIPS。以通用型微處理器晶片為例，英特爾在2020年發布的Xeon6354處理器，製程節點為10nm；AMD在2020年發布的EPYC7542處理器，製程節點為7nm，屬於業界「頂流」。

自2014年以來，英特爾的銷售額一直在波動成長，2021年第四季創下205.3億美元的歷史新高。然後一路下滑，2023第一季銷售額降至117億美元的「谷底」。

2011年起，AMD在2020年才獲利，同年第四季創下17.8億美元的紀錄。隨後，2022年Q3降至6000萬美元的赤字，因為沒有晶圓廠，下滑的規模不像英特爾那麼大。截至2023年第二季度，該公司尚未恢復獲利。

英特爾第二季銷售額恢復至135億美元，率先熬過低點。

兩家公司近一年活得都比較慘淡，和Mos Micro（金屬氧化物電晶體微處理器）在全球半導體市場統計中的行為一致。但最壞的時刻應該算過去了──根據Mercury Research的數據，今年第三季的微處理器總銷量較上季成長12.2%。

晶圓代工廠的業績，堪稱整個半導體產業的晴雨表。

從頭部晶圓代工廠的最新財報來看，2024年的「回暖」相當值得期待。

台積電方面，今年第三季營收年減10.8%，季增13.7%，淨利年減25.0%，季增16.0%。第三季3nm的出貨量佔總營收的6%，5nm佔37%，7nm佔16%。

中芯國際方面，第三季營收年減15%，季增3.9%，第四季營收指引方面，季增1%—3%。格芯方面，第三季營收和利潤都優於預期。格芯預估第四季營收將在18.3億—18.8億美元之間，略低於分析師預期的18.9 億美元。

綜合記憶體晶片、微處理器和晶圓代工三個領域的代表企業，整體情勢趨同：營收同比下滑，環比成長，正反映出當下的產業狀況，依然低迷（營收同比下滑），但已呈現持續復甦態勢（第三、第四季營收季增），只是步伐較慢。

需求端放緩

製造業、太陽能和電動車產業，是近年來持續成長並反映整個半導體產業需求的終端領域，目前均存在動力不足的情況。

工業晶片市場下滑，集中體現在工業晶片巨頭德州儀器的營收。工業應用市場是其營收的主要來源。財報顯示，該公司第三季的工業晶片銷售額下降了十幾個百分點，除日本以外的所有地區都出現了下滑。德州儀器預計第四季營收和利潤低於預期，主要原因在於工業應用市場需求惡化。

全球工業發展的最大引擎來自中國。

數據顯示，10月開始，中國煉油廠的使用率直線下降。11月，山東省某煉油中心的平均利用率為57%，低於10月初的65%，是自2022年5月以來的最低水平，但當時的新冠限制措施抑制了經濟活動。

10月煉油利潤率跌至每公噸200元人民幣，是今年俄羅斯石油價格上漲後的最低點。

同時，中國製造業採購經理指數（PMI），10月為49.5%，較上月下降0.7個百分點，降至收縮區間，製造業景氣水準有所回落。

疲軟的汽油價格、煉油利潤率和下降的PMI，暗示需求不旺，經濟的發展正在放緩——而新一輪的刺激計劃尚未公佈。

全球的光電產業年產值約7,000億人民幣，剛經歷了去年的「井噴」發展，今年明顯乏力。

光電站的核心是逆變器，逆變器的核心就是晶片－IGBT（絕緣柵雙極型電晶體），它​​是進行電能處理的核心元件，把直流電轉換成交流電。

目前1GW（吉瓦，1吉瓦等於10億瓦）光電裝置量，需要消耗約4000片IGBT 8吋片。

光電逆變器製造商裡，英飛凌和安森美處於頭部地位，產品比其他廠商領先一代以上。二者佔了全球光伏IGBT 80%以上的份額。英飛凌和安森美今年的營收不如市​​場預期，小有成長，營收更多來自汽車和工業市場。

今年的市場需求明顯減弱：歐盟的裝機熱“退潮”，美國光伏市場出現衰退——高利率和持續的高通膨結合，房主花不起錢給房子裝太陽能裝置。像明星公司Enphase的第三季財報顯示業績斷崖式下跌。

電動車本來是半導體產業的“定心丸”，今年以來庫存飆升，產能較銷售高出6%，甚至超過疫情前的庫存水準。

4月，摩根士丹利發出預警，汽車晶片市場下行風險大增，特別是車用MOSFET（金屬氧化物場效電晶體）需求疲軟。而且，車用電源管理IC廠商逐漸喪失定價能力。當時，台積電表示，汽車晶片需求雖穩健，但下半年將轉弱。力積電也表示，車用MOSFET和IGBT需求下滑。

2023年，汽車市場的成長率緩慢下降。雖然汽車市場整體上升，但經過2021和2022兩年的瘋狂成長後，出現成長率收窄現象。這也必然影響產業鏈上游的晶片業。年底，狀況已完全傳導至汽車晶片環節。

恩智浦是汽車業最大的晶片供應商之一，一半的收入來自汽車產業。該公司的汽車業務在第三季年增不到5%，是三年以來最低的一次，預計第四季增幅也會很小。自2022年大增25%之後，恩智浦2023年的營收成長幅度縮減至9%。

恩智浦CEO Kurt Sievers表示，汽車業將在2024下半年才能完成庫存消化。此外，汽車業營收佔比較大的德州儀器、英飛凌、STM、安森美等公司的股價，都告別了以往的顯著成長態勢，趨於平穩或小幅下滑。

歷史驚人相似？

近幾年半導體產業的命運，很像20世紀90年代週期。

1995年前後的周期，由記憶體大戰驅動，個人電腦普及引爆。產業成長率在1993年、1994年及1995年分別為31%、29%及40%。週期的末期新增了50多條晶圓生產線，一開始大家還嫌不夠，到了1996年DRAM（動態隨機存取記憶體）供應過剩，商品出貨往往要擱置6個月以上。

資本支出佔收入的百分比在1996年達到頂峰，那一年就是週期高峰。當時的「霸主」英特爾投入最多，但亞洲國家的銷售額一路狂飆，投資力度空前，熬過1998亞洲金融危機的低谷，從此登上「稱霸」舞台。

如今，這一輪週期先由電動車帶動，後有人工智慧晶片加持，大力投資產能的新興中國半導體公司似乎正走上三十年前亞洲兄弟的「成功之路」。歷史總有相似之處。

其實，半導體產業的周期性已經大不如之前那麼「明顯」。

首先，半導體嵌入的終端市場越來越廣泛且巨大。一個領域出現放緩，另一個領域就會填補這個空缺。也可以說，每個終端市場有不同的需求週期，足以平衡前端的產業需求。

其次，儘管記憶體是半導體市場中周期性最強的部分，但它現在佔總資本支出的比例較小。相較之下，新建一座大型晶圓代工廠的成本高達100億美元以上，一般佔總資本支出的三成左右。

資本支出和周期關係密切。資本支出高成長的年份，就是半導體市場週期的最高峰。2023年半導體資本支出（CapEx）下降14%左右，代表市場明顯放緩。

最後，邏輯和記憶體供應商的減少導致非理性供應減少。

在1980年代中期之前，邏輯和儲存過程相同，協同作用降低了製程的開發成本，儲存市場也因此變得更大，惡性競爭也多。廝殺過後，記憶體的競爭格局日趨穩定，非矽基記憶體技術也受到重視，靠著通用技術「一網打盡」的辦法也走到了盡頭。

討論半導體產業是否“觸底”，人們真正的願望就是“觸底”。因為有了“底”，才有向上的希望。

有媒體發布“經濟回升的跡象”，惹來網友的大量反駁。開頭那位拿了兩次N+n補償的半導體從業者，簡直是童話裡的幸運兒，而絕大多數人都在錙銖必較地裁量生活。

生活逃不開週期。

可以說，人的一生，總要趕上50—60年的資本主義長週期（康德拉季耶夫週期，也叫康波週期），20年左右的房地產週期（庫茲涅茨週期），10年的設備投資週期（朱格拉週期），4年的庫存週期（基欽週期）。

其中幾個週期疊加，末期往往會引爆各種地緣矛盾。上一輪康波週期的末期，爆發了第三次中東戰爭。近年來出現俄烏戰爭、以巴衝突，價格波動也非常劇烈，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全球正處於蕭條期中最困難的幾年。

有時難免令人想到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編總斷腸。

年底還是要喝一點「雞湯」的：如果你覺得很難，那麼一定是在上坡了。（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