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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卷向全球─九個出海人的2023年
將近年關，大大小小的經濟論壇上，很多人都在問：冬天什麼時候過去？唯獨在一場以出海為主題的論壇上，人們卻彷彿在春風裡盼望夏天。這裡沒有經濟學家的愛莫能助，沒有行業大佬的諱莫如深，2500多名出海人聊得熱火朝天，熱切、坦誠地交換著“機會”，沒有時間唉嘆氣。
出海，是2023年中國經濟的一大關鍵字。
年初，以蜜雪冰城為代表的中式茶飲攻占東南亞，接著，第一批出海東南亞的VC被爆「已被套牢了」。另一邊，中國企業和創投紛紛到中東募資；隨著特斯拉在墨西哥建廠，一群中國供應商不得不開啟拉丁美洲之旅……這一年，中國企業在世界的來來去去、起起伏伏，好不熱鬧。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週其仁近年來專注於研究企業的出海。他在多個場合表達道，市場主體到全球市場網絡裡尋找機會，是突出重圍的一個路徑。對企業而言，出海的方向就是客戶的方向。不用看地圖，不用自己規劃，跟著潛在客戶走就成。
和過去數十年的外貿、電商出海不同，這一輪出海，不僅是“賣貨”，更重要的是品牌出海。品牌，是濃縮的國家形象，這是企業的機遇，也是長期發展的責任。
2023年出海熱，並不是橫空出世，而是2019年後跳空三年的續緣。有些企業在2019年左右就開始佈置海外市場，疫情前沒來得及出手，2023年終於讓等了三年的出海計畫落地了。
熱火朝天之下，海外淘金有多難？出海人的2023年是怎麼過的，有哪些浪打得人措手不及？
在我們訪談的九位新老出海人裡，有躬身前往新加坡、越南、印尼的新出海人，經過一年的風浪悲喜交加；有在墨西哥的工業園區、沙烏地阿拉伯的投資機構、杜拜的商業綜合體裡接待了數以千計中國考察團的老出海人，等待同胞的加入，也明確提示「別頭腦發熱」；有用腳步丈量世界的出海觀察者，走遍南北極之外的所有主要國家，堅定喊出「不出海，就出局」；有在以色列經歷戰火、仍等待春天的守候者，也有在肯亞安居樂業，唯恐中國企業來「卷」的「新非洲人」。
他們的故事，是2023年出海大趨勢的縮影，也為所有2024年的出海人提供一些可藉鏡的經驗。
總之，出海，是一場勇敢者的遊戲。
東南亞篇
新加坡
“中國企業喜歡跟風，出海也是跟風。”
——貓咪抓烤肉創始人方大慶
2023年，方大慶（左）在貓咪抓烤肉的新加坡門市為顧客上菜。
2023年春天，中國餐飲企業的老闆們札堆往東南亞跑。單就新加坡這個國家，迎來了瑞幸咖啡、呷哺呷哺，喜茶、奈雪的茶、霸王茶姬、蜜雪冰城、太二酸菜魚、海底撈、楊國福麻辣燙、小龍坎火鍋、湊湊、絕味鴨脖、探魚、南京大牌檔等等，競爭之激烈不言而喻。
貓抓烤肉是方大慶2012年創立的，目前在內地有29家門市。2022年，抱著「看看能不能做成國際品牌」的想法，它的第一家海外門市於新加坡開幕。
真的出海後，方大慶逐漸體認到，要回答好這個問題沒那麼簡單。
在新加坡的一些場合，方大慶不只一次偶遇在國內好久不見的同儕朋友。“都是要來新加坡開店，相互笑說'你怎麼悄悄跑來了？'”他說：“中國企業喜歡跟風，出海也是跟風。”
當時談笑間，他未料到這一波出海熱，直接導致新加坡商舖價格水漲船高，一鋪難求。年初他規劃在新加坡開二店，已經看中一個鋪面，結果被其他商家用更高的出價搶走。
除了租金，令他意想不到的還有許多。例如2023年新加坡的消費稅從7%漲到8%，稅費會在帳單上顯示出來。方大慶原本以為，只是漲一個百分點而已，一兩個月市場情緒就消化了。結果發現，這一百分點對消費的打擊很明顯，許多新加坡人因此跑去了隔壁的馬來西亞。
銀行也在間接搶奪他的生意。在中國，聯準會升息對一般消費者沒什麼影響，但是在新加坡，影響很明顯。聯準會一升息，新加坡人就存款，用來消費的錢就變少了。
在當地餐飲圈，焦慮是普遍的情緒。焦慮歸焦慮，貓抓烤肉一直在根據市場實際情況積極調整自己的餐品和定價，最終在新加坡餐飲協會的評選中入圍2023年最佳烤肉餐廳。方大慶認為，今年在海外累積的經驗教訓，對未來的節奏很有益。
現在方大慶對現實的認識更深刻。他在考察階段時也和大多數中國品牌創始人一樣，認為新加坡華人多，交流障礙少；現在他看到了另一半事實：這畢竟是另外一個國家，想融入也需要時間。因此，他已開始尋求合作夥伴，共同投資，並借助本地企業的力量。
除了忙自己的生意，他還在新加坡接待了好幾批中國考察團。「（他們）對出海問得很具體，怎麼招人、供應鏈怎麼解決、新加坡的銀行帳戶有什麼手續。」可以預測，2024年新加坡的熱度不會減。
印尼
“錢就在那裡，你不賺嗎？”
——KUPU聯合創辦人兼CEO周海波
2023年8月，周海波在KUPU年中業務探討會上。
自從2022年來到印尼，KUPU聯合創辦人兼CEO周海波覺得，選擇印尼市場做為出海落腳點是真的「選對了」。尤其2023年春節後，來印尼考察市場的企業絡繹不絕，周海波說，每天都有幾個客戶登門，有人還在雅加達的路上偶遇了財經作家吳曉波，「就熱到這種程度」。
KUPU成立於2020年，相當於印尼版的BOSS直聘，主要服務印尼本地的新銳企業和市場需求最旺盛的國中級專業人才。
目前，中國資本對印尼市場的關注度前所未有。印尼投資協調委員會數據顯示，2022年中國在印尼的外國直接投資（FDI）上漲近1/3至48.4億美元，是印尼第二大FDI來源國。2023年前三季度，該數據年增12.6%至37億美元。
印尼的火熱來自兩撥人。一撥是因印尼富裕的鎳礦資源而延伸出的新能源車產業鏈，另一撥則是看中了印尼的市場潛力。
每個看重印尼市場的中國人都可以報出一串數據：近2.7億人口，排名全球第四，僅次於印度、中國和美國；每年近500萬的新生人口，超過中國的一半；去年以1.3兆美元的經濟總量在東協十國中位居第一，到2023年第二季時已連續七季增速在5%以上。
正因如此，KUPU當初堅定選擇印尼市場做為海外探索的第一站。身為從業20餘年的第一代網路產品經理，周海波曾創辦過大街網，也是脈脈的共同創辦人。雖然網路招聘服務是他的“老本行”，但印尼市場卻是他從未經歷過的“真藍海”。
過去20年，在中國的線上招募領域，任何時期都至少有三至五家全國性的巨頭，還有大量地方性的平台。KUPU切入印尼時，競爭對手只有一家大型招募企業Jobstreet，且模式傳統。市場還有很大空間。
「過去做銷售都是我們主動上門拜訪客戶，現在大量新客戶都是主動來公司拜訪。」這種強烈的反差讓周海波感觸良多。雖然沒有刻意發展中國企業客戶，但KUPU大客戶中有50%都是在印尼佈局的中國企業，且全是最近幾個月簽下的訂單。
2023年8月，KUPU拿下600萬美元的A輪融資。截至目前，KUPU平台上已有約近300萬求職者、12萬名招聘者和7萬商家。
KUPU定位是智慧化互聯網招聘平台，原本沒有計劃從事獵頭、RPO、BPO等招聘流程外包業務，因為這在中國是一個不被看好的紅海市場；但是，因為客戶需求太旺盛，在銷售團隊的全力推動下，KUPU決定一試。周海波起初還半信半疑，結果團隊才剛成立，幾十家客戶已經簽下了。“錢就在那裡，你不賺嗎？”
在周海波身邊，一些金融科技的公司把國內七八年前的服務移植到印尼，既省下開發成本又享受了豐厚的利潤；一些做SaaS的公司單純靠著中國式的高水準服務就可以輕鬆搶佔市場份額；在中國捲到只能拿純傭（按銷售額提成）的電商代播公司，在印尼可以對服務費、佣金、投流層層收費，利潤可觀…
也並不是所有中國模式都可以原封不動地照搬到印尼，即便在中國實現了商業閉環，還要考慮印尼的消費力、市場天花板和商業契機。周海波也看過一隊把中國電商打法完全照搬到印尼，結果碰壁，只能另尋方向。
「這是一道新的考題，即使你是高手，也要謹慎行事」。雖然印尼市場看起來還有許多「無人區」值得探索，但周海波判斷，在許多細分領域，窗口期可能只剩半年。到2024年年中，「至少會看到競爭了」。
越南
“來之前覺得有很多機會，來之後發現很多是假機會。”
——中企與東南亞市場觀察者張緯傑
2023年8月7日，張緯傑參加越南國家創新中心（NIC）頒獎活動。
張緯傑是2023年出海的典型人物，他不是帶著企業或品牌出海，而是一個人「肉身」出海，入職一家中資背景的投資機構。
剛到越南時，雖然一時間還沒有明確的方向，但張緯傑相信中國的創投在東南亞有兩大優勢：
第一，背靠中國供應鏈資源程式設計師群體，做消費和網路專案都有優勢；第二，東南亞的華人比較多，分佈在各行各業。透過華人網絡，投資者可以更方便地從不同行業了解這個國家和市場。
然而，當2023年快要翻篇時，張緯傑的認知發生了很大轉變：一開始覺得有很多機會，生活了一段時間發現很多是假機會。
實際生活中，他發現物價比想像中貴。來之前，他以為可以把中國傳統消費品帶來「卷」越南，來了之後發現傳統領域已經被頭部企業佔滿了，只有開發新機會。
他對東南亞的創投發展前景打上了一個碩大的問號。「目前在東南亞，做生意比做創投合適。我在夏天接觸了很多越南的風投，感覺都不靠譜。越南講的科技是SaaS、線上教育、給夫妻老婆店供貨的電商平台、線上醫療。」他說：「據我所知，SaaS在中國賺錢都難，越南企業（對SaaS產品）的購買力有限，（要養一個SaaS公司）也養不起來。有些商業模式很爛，全是苦力活，沒有意義。”
「沒有創造社會價值，這不是浪費社會資源嗎？」張緯傑已經辭職，正在尋找新的機會。
未來何去何從？他為自己規劃了兩種可能性，其一，深耕越南，嘗試建造一個國別類型的顧問公司，為中國企業提供市場諮詢和市場調查服務。但現在的他更謹慎地問自己：真的會有那麼多中國企業來越南嗎？
因此，他更渴望第二種可能性──換個國家，中東、拉丁美洲……廣闊天地，志在四方。
雖然肉身出海並不算順利，但張緯傑比較坦然，他說，很難評價這個決定是好是壞，只是多了一份新的體驗，未來對於「一方熱土」的判斷和決策會更審慎。
中東篇
沙烏地阿拉伯
“能夠叫得上名字的機構都是來募資的，募資者數量遠大於金主”
——易達資本聯合創辦人黃爍子
2023年，黃爍（前，黑衣）在易達資本利雅德總部為沙烏地通訊與資訊科技部長介紹投資項目
黃爍是易達資本（eWTP Arabia Capital）的共同創辦人，常駐沙烏地阿拉伯首都利雅德。2023年，這家在沙烏地阿拉伯的機構接待了超過1500家前來考察市場的中國企業，有的公司甚至派了多個部門前往考察。這個接待量是2022年的三倍。
易達資本是中國最早落地沙烏地阿拉伯市場的投資機構，背後站著兩個主要投資人－阿里巴巴和沙烏地阿拉伯最大的主權財富基金－公共投資基金（PIF）。不少人將易達資本視為阿里巴巴在中東的佈局。由於具備豐富經驗，易達資本成為許多出海人前往沙烏地阿拉伯的必經一站。
疫情期間大部分來沙烏地阿拉伯的中國公司主要目的地是去美國和東南亞，「順便」來中東看看。但2023年，不只是美元基金，一些人民幣基金也都紛紛將目光轉向了中東。
「能夠叫得上名字的機構都是過來募資的。」她說。
但是，絕大多數前往沙烏地阿拉伯募資的人都會敗興而歸。在利雅德舉辦的各種投資與科技高峰會上，募資者數遠大於金主。想拿到中東主權基金的錢，門檻很高。
在黃爍看來，企業能不能被中東主權基金相中，關鍵在於它是否處於「全球資產配置」的底層邏輯裡。主權基金是以五年到十年為週期來觀察被投資企業，直到時機成熟才展開投資或合作。「在數位化和新經濟產業，中國企業的體量和影響力已經足夠，自然會進入主權基金的投資名錄當中。」黃爍說。
儘管難度很高，2023年12月，易達資本二期募資再次獲得了公共投資基金（PIF）的支持，這一期基金的規模為10億美元。
這是該機構在沙烏地阿拉伯耕耘五年的成果。2019年，易達資本帶著一期募資的4億美元初涉沙特市場，黃爍子提到：「當時市場上還沒有'新創公司''私營'這類概念，數得上的投資機構不超過10個，4億美元是最大的一期基金。」他們花了一兩年時間教育市場什麼是“風險投資”，什麼是“開曼結構”。
五年過去，易達資本一期募資總共投了18家公司，其中包括阿里雲和沙烏地電信公司合作的沙烏地阿拉伯雲端運算公司（SCCC）以及極兔物流。
在這個過程中，黃爍也見證了沙烏地阿拉伯的社會文化逐漸走向開放。當她2018年第一次去沙烏地阿拉伯時，從上飛機開始就穿著黑色的罩袍，以尊重當地文化，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依然感到明顯的「格格不入」。「最初跟一些當地的政府官員或合作夥伴的高層開會時，他們對於會議室裡有我的存在感到意外或尷尬。」她說。
幾年時間，沙烏地阿拉伯以季度為單位的向世俗化轉變，性別的限制也逐漸放寬。2022年，適齡女性就業率已從2017年的17%上漲到37%。黃爍子剛來沙烏地阿拉伯的時候幾乎見不到本土的女性工作人員，如今已認識不少「女部長」「女主管」。
沙烏地阿拉伯投資部副部長賽樂在2023年10月表示，今年沙烏地阿拉伯對中國的投資已經超過百億美元，但這遠遠沒有達到讓雙方都引以為傲的程度，雙方的投資關係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未來可期。
杜拜
“世界越亂，杜拜越繁華”
——阿聯酋中國數位創新協會會長陳芝華
2023年，陳芝華（右）與阿拉伯城市聯盟（Arab Towns Organization，ATO）主席H. Alasfour
疫情之後，陳芝華見到了眾多來杜拜的商家，做投資、談生意、考察市場兼具。2023年他聽到最多的字就是“卷”，不少出海商家都帶著類似的觀點：“不出海，就出局。”
陳芝華進入阿聯酋市場已14年。他目前的身份是阿聯酋中國數位創新協會會長，同時也是「廣深智慧廣場」的負責人。後者是位於杜拜中國城「龍城」二期的商業綜合體，為中國企業進入中東提供協助和機會，目前進駐400多家商家。
對出海企業來說，杜拜多年來都是適當的落腳點：地理位置能夠輻射週邊甚至全球，市場營商環境的國際化程度遠高於中東其他國家。在杜拜立穩，再擴展到中東其他國家，是一個比較清晰的出海思維。
陳芝華最看好新能源產業和數位經濟。2023年有十幾個做新能源車的相關品牌落地廣深智慧廣場。剛結束的氣候大會也在杜拜舉行。“海灣國家政府有意願轉型，每個國家的願景幾乎都有高科技與新能源，這也讓人們認為當下是新能源車出海的最佳時機。”
這兩年也是中東數位轉型的關鍵機會期。「杜拜的跨境電商業務在中東已經算是走在前列，但相比中國還是落後8年到10年，電子支付和物流等配套的東西還沒跟上。」陳芝華表示。在杜拜，消費者下單之後，需要物流送貨上門，然後跟買家收錢。整體過程耗時長、不順利、退貨率高。
他正在建立一個屬於華人企業的綜合電商服務平台，能為企業提供諸如報關報檢、倉儲物流等綜合服務保障。
此外，2023年還有一個產業快速湧進杜拜，那就是家具業。
國內房地產不景氣，連帶家具業同樣低迷，但杜拜的樓市卻異常火爆，吸引家具業前來尋找機會。陳芝華提到，商家的訴求不單是在當地開店，有些家具建材公司直接把工廠遷移了過來，僱用當地工人，“主要做半成品加工，這裡人工成本更便宜，但效率沒法跟國內相提並論。”
被樓市吸引來的還有“炒房團”，這一年，陳芝華見到太多炒房團。根據房地產公司Allsopp & Allsopp的數據，與2021年同期相比，2023年上半年，中國在杜拜住宅房地產市場的投資成長了130%。
房子主要用來出租，“大約有6%-10%的回報率，”陳芝華介紹，“因為這邊有200個國家和地區的人生活、工作、做生意，多數人以租房為主。”
複雜的世界局勢並沒有對杜拜產生影響，俄烏衝突、巴以衝突都沒能改變杜拜熱鬧的市場。「應了當地一直流傳一句話：『世界越亂，杜拜越繁華』。」陳芝華說。
以色列
「盲目的投資熱潮結束了，公司勒緊了褲帶。」
——中以合資新創企業的員工程潔心
空襲警報響起的時候，程潔心仍在睡夢中。那是當地時間週六的早上6:30。她很快起床，跟著鄰居魚貫躲進防空洞。這場景對程潔心來說並不陌生。2022年，她曾親眼看到火箭從空中飛過，當晚三次躲進防空洞。
程潔心七年前來到特拉維夫，目前任職於一家中以合資的新創公司。2023年10月7日，以哈馬斯為首的巴勒斯坦武裝從加薩走廊向以色列發動攻勢，打亂了普通人的生活節奏。兩個月過去，程潔心說，目前在特拉維夫的生活基本回復常態，學校也已復課，但設在路邊的關卡和背槍巡邏的士兵隨處可見。
2023年，以以色列為目的地的出海熱消退了。「盲目的投資熱潮似乎已經結束了，公司勒緊了褲帶。」這是這一年她最大的感受。
以色列曾經一度是企業出海的熱門目的地。2010年前後，一些中國企業第一次出海，就來到以色列參與投資和商貿活動，多是網路大廠和大企業，例如騰訊、阿里、百度、聯想、平安銀行等。
2014年至2016年，百度、華為和阿里等公司紛紛在以色列設立研發中心，以「億級美元」為單位收購以色列的技術創新企業。「當時有點瘋狂，好像不去以色列做創投就out了。」程潔心提到，她在以色列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國企的孵化器公司，那段時間被稱為「孵化器熱潮」。
2023年的冷卻，在戰火燃起前就已經發生。2023年1月以色列新政府上台以來，力推司法改革，評等機構對以色列的評等紛紛下調。「大家覺得法律修改會影響這個國家的信用，導致資金外流。」就在衝突爆發的前一個星期，以色列貨幣新謝克爾兌美元的匯率已經跌到歷史低點，股市震盪走跌。
不過，仍有產業在以色列熱度不減，新能源車就是其中之一。從2019年開始，中國多家新能源車品牌開啟了以色列市場。
程潔心目前還沒有離開以色列的打算，她表示，歷史上以色列遭遇衝突之後，國內經濟金融會有明顯回溫，這次衝突的前景難料，會默默等待春天到來。
新興市場篇
墨西哥
“即使沒有百年未有之變局和貿易爭端，'中國製造'也在走向全球化。”
——北美華富山工業園區董事長胡海
2023年11月22日，胡海（前右一）與墨西哥塔毛利帕斯州的州長（左一）商討吸引中資企業赴墨西哥投資的支持政策。
2023年，胡海的北美華富山工業園區接待中國前來的企業和政府考察團超過500次，每個工作日都有兩三批考察團，週末至少加一天班。他今年剛把國內的妻兒接到墨西哥一起生活，但幾乎沒有時間照顧家庭。放棄國內職業、語言不通的妻子被迫學習相夫教子的封閉生活，牙牙學語的幼子不時蹦出從本地保姆那裡學來的西語詞彙。
往年他接待中國企業來考察大概在100批左右，今年投資考察大爆發，主要是壓抑了兩年的需求集中釋放。「例如浙江等外向型經濟的省份，政府不僅要組織企業出國搶訂單，還要考察海外投資環境，回頭指導企業產能佈局、全球投資。」他說。
八年前，胡海踏足墨西哥之前，對這片土地也幾乎一無所知，最初的印象來自美劇《毒梟》，以至於日常接觸的政商大佬他看著都像「教父」。無論這個國家有沒有美劇刻畫得那麼血雨腥風，他都不是來享受生活的，更應該說，他是根據中國企業出海的方向來選擇自己的生活。
“這幾年的情況證明沒有選錯。”胡海說：“美國與中國打貿易戰，使得中國的產能轉向墨西哥，但是眼睛還是盯著美國。”
花了三年時間，北美華富山工業園區在2019年初首期建成並招商，然而很快在2020年遇到疫情，中國企業走不出去，工業園區遇到了兩年的低潮期，在2021年底回暖。
「國內今年談出海是很熱的話題，其實我們的工業園在2022年就已經爆發簽約了，2023年保持著這個勢頭。」胡海介紹，2023年在工業園落下來的新企業，幾乎都是特斯拉的供應商－2023年，特斯拉宣佈在墨西哥的蒙特雷投資50億美元建整車廠，起步一百萬台產能，如果中國企業不出去，就會失去特斯拉的訂單。
「我們接觸的出海公司，都不是為了轉移資金，而是為了產能的市場化佈局、保住訂單、搶市場份額的增量。」目前，華富山工業園區入駐了30多家工廠，其中10家與特斯拉等汽車產業鏈相關。
胡海表示，墨西哥是中國製造業出海北美的新興熱土，他認為熱度還會持續三到五年，目前還是一個藍海市場，「用中國人的眼光去看，到處都是商機，週邊競爭環境遠沒有國內那麼卷。」不過他又提示，工業完成品在其他國家的加工成本都無法和中國的成本相比，去海外建廠，前兩年的成本一定會高於中國，必然有一個跨文化管理磨合的過程，有一個與本地供應商協作磨合的過程，但通常海外客戶也會接受前期成本的上漲。
肯亞
“在肯亞太舒服了，有時候真不想有人來跟我擠。”
——肯亞中國青年聯合會副會長、星匯支付CEO龍稚芸
在與龍稚芸的訪談開始前，她才剛與中國一家網路大廠的朋友通完電話。這只是向她諮詢非洲市場的其中一個。同一家網路巨頭裡不同業務條線的人都找過她，包括零售電商、批發商、跨國電商、支付部門等等。從大多數諮詢可以看出，他們對非洲的認識才剛開始，關注這片土地，但尚未到決策階段。
龍稚芸是個在非洲待了十年的“老非洲人”，已在肯亞定居。十年前，她透過國際經濟學商學學生聯合會（AIESEC）來到非洲進行了半年的實習，從此結下不解之緣。此後，她先後在中國國企參與非洲的投資項目，入職渣打銀行肯亞銀行，跳槽到肯亞本地銀行，一步步與非洲越來越親近，最後在非洲創立了自己的支付公司。
她不僅在非洲建立起事業，還建立了家庭，撫養兩個孩子，在這裡過著四季如春的生活，週末去的不是城市中的人工露營區，而是去有大象的地方，真正地回到大自然。近期，她帶著孩子從肯亞出發，經過漫長的國際旅行回到中國。「雖然非洲很落後，但是人文關懷一點都不少，我帶著孩子，一定走優先通道，海關人員來幫我卸行李。連歐洲都沒有這種關懷。」她說。
所以她笑說，很捨不得分享這個第二個家，怕中國企業把這麼舒適的地方「捲」起來。但從2019年開始，龍稚芸明顯感受到中國的資本、科技公司望向非洲，雖然緊接著三年疫情使得熱潮戛然而止，但是2023年浪潮又起。不只中國政府團、企業團去考察的多了，新開的中餐館也明顯增加。
她更直觀的感受來自自己的業務：前兩年在中國找合作夥伴，對方一聽到非洲就搖頭，認為「高風險」。但是2023年，“國內收款管道主動找我們談，因為他們的客戶有需求。”
不過，和中國企業交流之後，她認為雙方的視角差異非常大。「我們談論的機會很不一樣，有些機會，中國能做，非洲不能做；有些非洲能做，中國看不上。」她舉例說：「非洲不需要一個強產品，而是需要強通路，中國產品經理看到非洲的產品覺得稀爛，心想，這都能賣？是的，能賣。”
結語篇
“不出海，就出局。”
——EqualOcean創始合夥人黃淵普
2023年7月8日凌晨5點，黃淵普到達墨西哥城，無處可去，在街上遊蕩。
2023年12月，在上海的“2023出海全球化百人論壇”上，主辦單位EqualOcean的創始人黃淵普在開場演講中非常堅定地拋出一個觀點：“不出海，就出局。”
就在前不久，拼多多的市值超過阿里巴巴，被市場認為有極大的象徵意義。「背後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拼多多激進地搞全球化，打開了更大的想像空間。」黃淵普補充道：「不出海就出局，這句話可能有些絕對；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出海，成不了頭部公司。”
畢業於外交學院的黃淵普，心中藍圖始終與國際關係這一宏大主題有關，出海對他而言，是民間外交的範疇，是商業對全球化的支持。他是出海的堅定擁護者，在2018年創立了英文網站EqualOcean，做中國企業出海和品牌全球化的智庫。
今年，他花了三分之一的時間遊歷各國，除了南極和北極，他跑遍了世界上主要國家，實地了解中國企業或品牌在當地的發展情況，看看中國企業的機會在哪，他自己的機會在哪裡。
這次遊歷下來，他有一個領悟：要放棄尋找下一個「中國」的執念，印度不是下一個中國，印尼、沙烏地阿拉伯、墨西哥也不是；絕大多數國家，整體情況比預想的更差。「說某某國家是『下一個中國』的，大多數是騙子。」他說，中國是存量市場，海外是增量市場，但不等於增量市場是個好市場，大概率是個混亂的市場。
在國外，他堅持要做一個背包客，一個探險家。無論在哪個國家，他盡量使用當地的大眾運輸，背著一個大書包穿梭在真實的世界。有一次在開羅，他剛一上地鐵，就被很多乘客大聲訓斥，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但是一抬頭發現，原來整輛車都是女性乘客，上錯車了。「可能因為我是長髮，地鐵工作人員也沒發現這個錯誤。」他笑說。
只要出差，他每天的步數都是1.5萬步以上，堅信只有坐當地的公車、地鐵，去逛逛髒亂差的市場，才會知道這裡的物價不貴，民眾生活得好不好；只有選擇當地普通的飯店而不是國際五星級飯店，才會知道接待上究竟有什麼問題──要了解市場，需要刻意找罪受。
「有些企業老闆想做出海，但是到了國外在機場都是車接車送，腳不沾地，他感受不到真實的市場，決策的依據會有偏差。」黃淵普說。
在中國疫情三年期間，大多數人為了避免漫長的隔離，選擇不出國或不回國，但是黃淵普仍然按自己的節奏來來去去，體驗過幾乎所有隔離政策。
在他的心目中，2023年的“出海”，就像2013年的“移動互聯網”：處在早期爆發階段，大家都在討論和學習，生怕落後於人。
出海火了，他很興奮，但又焦慮：去哪兒，怎麼辦？如果運氣好，2024年或許能回答這個問題。（財經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