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封面｜誰捲起了香港錢潮？

在香港金融機構工作十餘年的李奕突然發現，公司招聘啟事多了一條：會說普通話加分，理由是便於與內地客戶交流。

近幾年，內地人赴港人流湧現，疫後通關較現井噴之勢。香港特區政府數據顯示，八天的龍年春節假期，內地赴港遊客超120萬人次，超過疫情前水準。微信支付的用戶在香港的交易日均筆數更是年漲了5倍。

2023年，香港「高才通計畫」、優秀人才入境計畫強勁推進，超14萬宗申請遞交港府，以謀求在香港工作居留。截至2023年底，香港人口已超750萬人，不僅抵銷了人口流出，反實現人口增加3萬多人。

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的香港，伴隨內地人潮而至的，是近乎井噴的錢潮洶湧。

香港發鈔行之一的匯豐集團行政總裁祈耀年先前表示，截至2023年11月，當年從內地流入（集團）香港的財富管理業務比疫情前增加了3倍-4倍。

保險業則因內地訪客赴港購買保單，2023年人壽新簽約保費年增了27倍，達到約590億港元。

顧問公司貝恩報告顯示，在大灣區，富裕家庭、（準）退休人士人均可投資資產最高。受市場波動、老化等因素影響，分散風險、財富傳承、醫療養老成為他們投資的首要關切。為實現財富保值與升值，投資人正將目光看向更國際化也更成熟的金融市場。

出於地理位置和國際化優勢，香港成為內地資金尋求全球財富資產配置的第一站。

在跨國理財需求推動下，財富管理業成為香港金融業的強勁風口。2023年，10餘家內地基金發佈在港展業計畫。家族財富辦公室駐港已達400家。

作為中國大陸與全球金融的交會點，香港既可感受中國內地吹來的暖風，也可感受全球經濟的逆風。

受聯準會激進升息及地緣政治影響，2023年，香港交易所上市的公司僅募集到59億美元，創20年來最低點；香港恆生指數跌幅近14%，連續第四年陷入熊市。這一度被外界解讀為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由盛轉衰的註腳——香港或淪為「國際金融遺址」。

不過，在中投公司國際諮詢委員會委員、富衛集團主席馬時亨看來，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不會被動搖，因為香港金融業是由五大支柱支撐──銀行、保險、股市、財富管理、債券。單看股市IPO（首次公開發行）下滑，不足以得出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下滑的結論，而香港也並非當年全球唯一IPO下降市場。

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底，香港所有持牌銀行總資產約為3兆美元，是內地和國際銀行在亞洲的最大樞紐；香港管理著近4兆美元的資產，三分之二的資金來自本區以外，是亞洲最大的國際資產管理中心及最大的跨國私人財富管理中心；2022年，香港債券發行量突破1,000億美元，佔亞洲市場30%的份額。

「未來香港財富管理市場或有較大增量，將帶動該地區銀行、保險等行業共同發展，並協助香港整體金融業發展。」2023年11月，馬時亨在《財經》雜誌、《香港經濟日報》以及《南華早報》共同舉辦的「香港財經論壇2023」會議上表示。

龍年開年，香港恆生指數連漲多日。截至2月22日收盤，報16742.95點，較一個月前漲超9%。聯準會可望進入降息週期、中國春節所顯示的消費強勁等因素，正為市場帶來曙光。

新形勢下，香港正謀求新座標。2023年的中央金融工作會議提出，將鞏固提升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

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李家超在1月舉辦的亞洲金融論壇上表示，在「一國兩制」下，香港可為亞洲及全球公司創造機遇，「一國兩制」及其帶來的機遇，能確保香港的金融業在面對嚴峻挑戰時保持蓬勃發展。

香港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鏡像，身為國際金融中心的繁榮衍盛需要創新思維。香港交易所董事總經理及首席中國經濟學家巴曙松認為，應打破金融改革開放初期構思的閉環邏輯，改變折中思維－既想保留外匯管制，又想推動跨境配置。

巴曙松認為，當前全球經濟、金融體系存在分散風險，香港可發揮「一國兩制」獨特優勢，作為「國際試驗場」。金融制度上的創新亦可先放到香港嘗試，進而逐步推動金融開放。

在香港金融管理局（下稱“香港金管局”）總裁余偉文看來，如果香港想要保有國際金融中心地位，需要抓住三大關鍵字：“與內地聯通”“金融科技”“綠色金融” 。

2023年，恰逢香港金管局成立三十週年。余偉文在一篇網誌中回憶道，在過去的日子裡，曾面對驚心動魄的“大仗”，也經歷有驚無險的“蝦碌”。這讓他和同事們學習如何居安思危、應對危機、站高望。

「三十正是好年華。」余偉文在網誌中寫道。

內資逐利離岸理財，「中間人」再受熱捧

長久以來，香港這座港口城市在中國改革開放中扮演著聯接國際市場的樞紐角色，不僅是聯通中國內地與世界的貿易和航運中心，也是聯通中外跨境資本流動的窗口。這構成了許多人對香港金融的印象——「中間人」（Middle Man）。

目前，這一窗口角色被進一步放大。中銀香港數據顯示，2023年，跨國客戶新開立帳戶年增近4倍，跨國業務收入佔個人銀行業務比例已至近三成。渣打香港個人、私人及中小企業銀行業務主管文偉成早前對《財經》表示，2023年前八個月，內地高端客戶新開戶總數年增兩倍。

對於內地客戶，威廉或許是最懂他們心思的一群人。加入在港中資銀行工作後，出生自香港的他學會用微信而不是用WhatsApp交流，因為前者才是內地客戶最常用的社交軟體。

在威廉看來，目前在香港開戶需求最旺盛的大體是兩類人。其一，外貿商等海外營收比較多的從業者，開設離岸帳戶是他們的「剛需」；其二，內地的富裕人群及中產階級。近年來，他們對跨境理財的需求日益激增。

內地居民赴港開戶所需提供的資料大致相同。開戶人需提供內地身分證、港澳通行證、入境時過關窗口發的「小白條」（即Landing Slip）、內地居住地址等。在財務資料方面，需提供存款資金來源，及先前在內地的投資記錄。前者證明資金的合規性，後者證明客戶有真實的置業理財需求。

開戶往往只是第一步，背後還有一系列理財投資、保險等其他服務，這才是在港銀行的營收大頭。匯豐集團表示，截至2023年11月，2023年保險業務成長了40%。渣打香港稱，全面復關後，對於需要面對面銷售的保險產品，無論查詢及保單銷售數量均出現顯著增加。這在整個產業均有體現：2023年，大陸訪客赴港投保的個人壽險新造保單保費約590億港元，較去年同期上升逾27倍，僅次於2016年表現。

在威廉看來，相對於內地，香港投資的優勢在於可以投資全球，並有更豐富的投資標的。「投資人不僅可以投資香港，還可以投資歐美等市場。除股債資產外，我們也會提供一些更複雜的結構化產品。」他說。

匯豐香港區財富管理及個人銀行業務主管伍楊玉如對《財經》表示，內地居民來港開戶的主要目的是用於旅遊消費、子女海外升學及家庭海外儲蓄。隨著財富成長，越來越多居民轉向多元化投資，香港能為內地居民扮演離岸理財中心角色。

2023年，聯準會升息進程貫穿全年，這帶動境外金融產品殖利率持續走高，成為吸引內地居民赴港存款的一大原因。截至2月初，在港銀行美元存款收益率大多在4%-5%附近，少數可達5%以上。

股票和債券歷來是金融市場中重要的投資標的。2023年，美國、日本、印度等境外股市接連觸及數十年高點，美債殖利率則至5%以上的歷史高位，這均為境外投資帶來豐厚回報。

即便是保險產品，高收益也是吸引內地客戶購買的一大推手。業內人士表示，近年來香港保險的分紅實​​現率較高。以內地訪客常購買的儲蓄壽險為例，雖然該品種保證收益率只有1%左右，但加上預期分紅，長期收益率可達到6%- 7%左右。

此外，內地居民赴港理財走熱的另一原因在於，內地權益市場波動上升，加之銀行理財破淨，使得內地居民尋找海外投資標的需求增加。這可以隔離境內外資產，分散投資風險。

「我們投資的理財標的沒有滬深A股，主要還是港股和美股。」一家美資駐港大行理財經理告訴《財經》，「這一方面是因為銀行對產品管理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發揮我們母行配置全球資產優勢。”

「目前，部分民營企業家、中高淨值人群的資產保值、隔離意願有所加強。香港保單主要受香港法律管轄，能夠起到資產隔離的作用。」一位從事近十年的香港保險代理人也對《財經》表示。

中國投資人跨國投資升溫，但這背後的投資風險亦不容忽視：如何將錢從內地匯到香港，以何種身分開戶。這不僅是投資者，也是在港商業銀行關注的重中之重。

「內地居民每年最多只可匯出5萬美元到境外，這個外匯管制的紅線不能越過。我們銀行的開戶起存金額是超過5萬美元的，如何補上差額就需要客戶自己想辦法。對於客戶身分問題，如果客戶是在香港工作、讀書，或有家人在港生活，開戶就比較容易。但如果客戶僅以遊客身分開戶，我們就會比較慎重。」威廉說。

他進一步表示：「對於外貿企業而言，我們只接受在香港有實質業務的企業，例如在香港有辦事處，或聘請員工等。早年有很多空殼公司申請開戶，沒有實質業務，純粹是為了轉錢。銀行冒了風險而沒有利潤，後來索性就不干了。”

此外，對投資人而言，匯率一直是海外投資不可忽視的風險。「目前，雖然海外存款、債券、股票殖利率較高，但投資的前提都是將人民幣兌換成外幣。在中美利差走闊背景下，人民幣匯率在2023年中開始就徘徊在7.2-7.3附近。如果現在投資者僅有人民幣而沒有外幣，將在投資中面臨匯兌損失。」威廉說。

展望2024年跨國理財市場，許多市場人士認為，銀行跨境客戶開戶量仍將穩健成長，但也要視市場狀況而定。從投資回報來看，聯準會將開啟降息進程，雖將影響海外存款、債券殖利率，但海外權益資產、黃金在降息週期中往往有較好表現，仍將為跨國投資帶來回報。此外，中國仍處於低利率環境中，且宏觀經濟復甦尚需時日，這或進一步帶動中高淨值人士的資產保值、隔離需求。

資本市場龍年新舞步，股市供需兩端發力

與銀行、保險業的忙碌相對，香港的投資人正放慢腳步。對每週工作幾十小時的分析師而言，他們終於不用以分鐘計算在中環吃午餐的時間了，喝咖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些投行家索性給自己放了一兩年的“長假”，只不過回來後再沒找到新工作。

在一位香港金融獵人頭的名單上，隨時可以等待面試的BB行（即“Bulge Bracket”，外資九大投行）候選人，已拉長至幾百位。

整個2023年，在香港交易所上市的公司僅募集到59億美元，不及2022年一半，創20年來最低點。香港恆生指數全年下跌約2700點，已連續四年處於熊市。這讓港交所市值的排名跌出全球前五，不如印度。

IPO交易的匱乏讓公司資金緊張。在香港提交IPO一年後，電動車製造商威馬於2023年10月申請破產。地產商也頗為苦惱，由於金融客戶紛紛退租，有預測顯示，香港辦公空間2025年供應過剩面積，將相當於246個足球場。

這被一些人視作香港金融業由盛轉衰的註腳。將時鐘撥至幾年前，2018年、2019年，香港交易所IPO總額均名列全球第一，募資額近3000億港元。

2023年全年，香港IPO下滑、港股下挫，有些原因是全球性的。2022年開始，聯準會利率高企，推高融資成本，風險資產吸引力下降，香港與全球市場同步降溫。

受美國市場「虹吸效應」影響，在曾經全球金融三巨頭－「紐倫港」中，倫敦正逐漸落後。倫敦證券交易所的IPO收入僅佔總收入的4%，籌資功能消失殆盡。在亞洲與香港爭雄的另一個金融中心－新加坡，其IPO市場上新上市公司和籌資額則較少。

但香港又是特殊的。香港被國際資本視為進入中國市場的橋頭堡，必然會受中國因素影響。一方面，中國的經濟擴張正在放緩，完全復甦尚需時日。另一方面，地緣政治因素亦牽動著金融市場走勢。

「受上述因素影響，投資人最先聞風而動。在此之前，在香港IPO市場，美資投資人佔比很高，現在美資比例大幅下降。」德意志銀行大中華區投資銀行業務主管王瑞對《財經》說道。

根據高盛首席中國股票策略分析師劉勁津測算，在二級市場，海外投資人對中國股票（A股、港股及美國ADR）的持股已接近歷史低位，約1兆美元。截至2023年底，全球共同基金對中國股票的部位佔其總持股為5.5%，在一兩年前持股約為10%。

不過，2024年的春天將至，香港權益市場的部分負面因素不斷消融，有些企業和投行正蓄勢待發。

港交所數據顯示，截至2月21日，月內已有14家企業遞交赴港上市申請，2024年遞表企業則達28家，超去年同期的17家。港交所正處理的上市申請已達75宗。

2023年，德意志銀行已招募50多位董事總經理負責全球投資和顧問業務，其中約三分之一在亞洲。

這背後的原因在於，一旦聯準會進入降息週期，香港權益市場的壓力將會減緩。從基本面來看，春節假期數據正預示著經濟復甦。綜合美團等平台發布數據，2024年春節假期，中國吃喝玩樂等生活服務業日均消費規模較2019年增長超155%。

港交所也在謀變。美國達維律師事務所亞洲（日本除外）聯席主管何鯉對《財經》表示，近期香港資本市場政策規劃、落地的頻率正逐步加快，這有望改善港股流動性，將更多優質的公司引入香港。

2023年，李家超宣布將股票印花稅稅率由0.13%下調至0.1%。港交所推出特專科技公司上市機制，在《主機板上市規則》新增章節18C章，允許無收入、無獲利的科技企業赴港上市。港交所也正在改革GEM上市製度，讓小公司更容易籌措資金。

港交所高層換血，也讓各界期待新一輪改革。港交所董事會於2023年底任命陳翊庭為下一任集團行政總裁。據熟悉她的人士向《財經》透露，她曾參與並推動上述多項改革，是一名「改革先鋒」。陳翊庭經歷香港IPO的黃金時代，不僅熟悉內地，也擁有國際背景，並有望加強港交所與各界合作。

但能否把握轉折機遇，市場從業人員還要解決一個當務之急：如何找到新資金。

從2023年情況看，與香港毗鄰的大陸成為投資主力。《華爾街日報》的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7月，在基礎投資者參與的20宗香港IPO交易中，中國地方政府控制的實體認購了9宗交易的股份。2022年，香港有十幾宗有基礎投資者參與的IPO獲得了具有國資背景實體投資。

在二級市場，擁有大量內地資源的投資者變得十分搶手。海通證券透過分析國際收支平衡表和滬深港通數據發現，在截至2023年7月的九個季度中，以非滬深港通通路為代表的海外資金淨流出近9,500億港元，以滬深港通通路為代表的大陸資金淨流入830億港元。

中東、東南亞也成為資金的新來源。為吸引中東資金，2023年，多位香港政要不斷率團出訪中東。在第八屆「一帶一路」高峰論壇上，中國香港與巴林、沙烏地阿拉伯及阿聯酋簽署數份合作備忘錄。

有些投行家也因此忙碌了起來。為與主權基金等大資本方會面，2023年，瑞士銀行全球投資銀行部副主席及亞洲企業客戶部聯席主管李鎮國每幾個月就要去中東一次。

「中東投資人對中國市場的長期展望還是比較正面的，過去他們在華投資的領域大都是私募基金或新創公司，未來持股比例也有望上升。」他對《財經》說。

不過，受限於資金規模，在許多市場人士看來，來自歐洲、中東、東南亞的資金尚難彌補美資投資人的退卻。

「在此背景下，資本將變得更為挑剔。過去幾年企業在港上市，投資人最關注企業的增長，但現在還要講利潤、講發展。資本在短期內就要得到回報。”王瑞稱。

李鎮國則認為，未來一兩年，可能只有較大的項目才能撬動資本的味蕾。

財富管理市場井噴，制度護航與機制創新

香港權益市場式微背景下，投資銀行及股票分析師、交易員等熱門職位開始縮編，財富管理部門成為「新貴」。

一年前，辛西亞辭掉了百萬年薪的投資工作，轉而投身財富管理業。她意識到投行工作對時間和精力要求龐大，越往上爬風險越高。不僅如此，投行是與經濟週期連結在一起的，在經濟擴張期才可能有錢賺。在人口老化背景下，財富守護時代或將來臨。

2022年，中國人口年齡中位數達38.5歲，60年間老了18歲。國際比較來看，老化或導致本國金融資產報酬率下降。加之目前內地市場面臨經濟轉型、中美利差走闊等風險。這意味著，主動進行海外配置的機構和個人更有望應對市場波動。

在岸市場，跨境理財已呈現走熱跡象。截至2023年7月末，核准的QDII額度已達1,655億美元，該價值已超2022年全年的1,597億美元。另根據彭博彙編數據，截至2023年上半年，QDII基金累計發行量已達26只，刷新2007年以來半年度發行數最高紀錄。

不少機構想抓住跨境理財的機會。截至2023年4月的半年間，已有八隻中國內地基金赴港設立新業務，單檔基金管理規模可達10億美元。2023年全年，10餘家基金計劃在港展業，並準備推出第1檔美元基金。

家族辦公室則將目光投向了3000萬美元以上的金字塔尖人群，進而成為香港私人財富管理行業的主要成長來源。根據《南華早報》估計，截至目前，香港的家辦已超400家。在此背後，內地尤其是大灣區的投資人是主要推手。

這成為香港金融業發展的另一個註腳。

自從開口以來，國際和中國內地兩股力量就在這個港口城市中碰撞，中環海岸線一步步見證了金融機構的更迭起落。十幾年前，中國建設銀行買下老麗思卡爾頓酒店的大樓，美國銀行大樓的擁有權則易手中國工商銀行。現如今，從香港的各個角度都可看到坐落在中環的中銀大廈－這座高315公尺的地標建築。

目前，儘管地緣政治因素依舊陰影緊隨，但外資機構並不甘心錯失香港跨境理財的發展機會。

為提供跨境理財諮詢服務，渣打香港、宏利保險正在尖沙咀、旺角等地增設理財中心。有些機構則擴充人手。2023年，匯豐香港零售銀行新聘的前線員工數量較去年同期增加近兩成。

外資機構們瞄準的都是財富管理的大蛋糕。胡潤的一項調查顯示，2022年，中國坐擁千萬元可投資資產的家庭數量可達111萬戶。另根據香港證監會數據，截至2022年底，在香港私人銀行及私人財富管理業務管理的總資產中，有16%來自中國內地。

瑞銀財富管理亞太區聯席主管、瑞銀財富管理亞洲區主席、瑞銀香港區主管及行政總裁盧彩雲發現，近幾年來，中國的家族企業正面臨二代接替，龐大的跨代財富傳承需求上升，這也將促進財富管理產業發展。

「但這也為理財顧問帶來壓力，他們必須提昇在財富保值和繼任規劃服務方面水平，並為客戶提供更廣泛的投資選擇和工具。作為內地和國際市場之間的'超級聯繫人'，香港能協助國際投資者進入中國市場，同時為內地投資者帶來全球機會。」她對《財經》說。

在機構競逐財富管理市場背後，制度護航與機制創新也是一雙不能忽視的手。

「北水南下」－香港人喜歡用這四個字指涉與內地的互聯互通機制。這形像地勾勒出了這個機制的核心目的：將香港打造成中國內地的離岸投資中心。滬深港通、債券通後，跨境理財通成為了互聯互通機制的另一個延續。

1月24日，「跨國理財通」2.0版上線。最新版本支持更多大灣區居民參與試點，將個人投資者額度提高到300萬元。合格投資產品範圍也將最佳化，參與機構範圍則由銀行擴大至券商。截至2023年末，粵港澳大灣區有6.9萬名個人投資者參與「跨國理財通」業務試點，累計辦理相關資金跨國匯劃金額128億元。

在業界人士看來，「跨境理財通」新政推出，可望吸引更多客群。個人額度上限提升，有利於提升私行客戶參與積極性。可參與機構範圍擴大，代銷覆蓋率進一步擴大，居民參與將更為便利。

渣打銀行表示，在「跨國理財通」新政發布後，該行將合資格的「南向通」基金產品增加至超140只，從而涵蓋中高風險及主要投資股票市場的基金。在「北向通」方面也將增加人民幣存款及R4級產品。

除為了分享中國內地的發展機遇，香港金融監理機構促進個人投資領域的互聯互通，與該地想鞏固財富管理中心地位不無關係。

在該領域，新加坡已有追趕之勢。新加坡金融管理局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該地資產管理規模約3.7兆美元，六年內翻了一番。其中，近八成的管理資產來自本土之外。新加坡家族辦公室規模亦從2020年的400家攀升至2022年底的1100家。貝萊德等資管巨頭正加大在新加坡擴張。

但也要注意，截至目前，「跨境理財通」資金跨境匯總總金額仍低於先前設定的南、北向各1,500億元的總額度。這意味著，如果僅透過當前製度安排，跨境理財的互聯互通恐怕難以快速推進。

巴曙松認為，這是因為在推動金融開放時，大家本能地構思閉環邏輯。閉環是折衷的產物，既想保留外匯管制，又想推動跨境配置。

「這就像從飯店出去，到一個封閉的天橋，走過去到那邊看一眼接著又回來。它只是資產的投資配置平台，並不是跨境資金流動平台。資本市場要互聯互通，就不可能要求它是閉環的。」他進一步說。

香港交易所前總裁李小加曾將中國與國際市場的交匯比喻為黃河入海。在他眼裡，一邊是淡水，一邊是鹹水。兩邊不僅水壓相差極大，水管結構也不同。如果想將這兩個市場更有效地連結在一起，就需要將淡水和鹹水之間的大玻璃拿掉，這塊玻璃便是資本項下的管制。

但如果黃河入海過於迅猛，便有可能險象環生。香港金管局助理總裁（外事）許懷志表示，之所以「跨國理財通」2.0版本仍在閉環下操作，正是為了防範風險。「短期內，金融開放和防範風險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他在一場簡報會上回應《財經》提問時說。

巴曙松認為，未來互聯互通機制可從二級市場延伸至一級市場。從業務作業流程上看，這僅是發行那一刻和已經發行的差距。一級市場在法律定位上與二級市場差異不大，僅做簡單技術處理，便可為不少中國的企業海外上市提供一級市場支持，這也為內地投資者多一個新股選擇。

打造國際試驗場：人民幣、金融科技與綠色金融

中環金融街8號國際金融中心第二期55樓－從這裡望去，窗外是川流不息的維多利亞港和鱗次櫛比的金融機構大樓，窗內是香港逾百年的國際金融史。展覽的主辦單位－香港金管局在2023年剛過而立之年。

餘偉文在一篇網誌中回憶道，在過去的日子裡，曾面對驚心動魄的“大仗”，也經歷有驚無險的“蝦碌”。這讓他和同事們學習如何居安思危、應對危機、站高望。

2023年的中央金融工作會議提出，將鞏固提升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

那麼，鞏衛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發力點是什麼呢？餘偉文提出，“與內地聯通” “金融科技”“綠色金融”，迎接及開拓多個金融新領域。

巴曙松認為，當前全球經濟、金融體系存在零碎化風險，香港可發揮「一國兩制」獨特優勢。內地企業想拓展國際市場，推動科技創新，做一些高風險嘗試，香港可作為「國際試驗場」。金融制度上的創新亦可先放到香港嘗試，進而逐步推動金融開放。

香港是人民幣國際化最大的試驗場。

截至2023年10月，香港的人民幣存款總額超過1兆元，擁有全球最大規模的離岸人民幣資金池。全球約75%的離岸人民幣支付經由香港處理。不僅如此，中國三分之二的對內和對外直接投資，以及大部分金融投資，也都是經由香港進行。

伴隨著以大數據、人工智慧、金融雲、區塊鏈為核心的金融科技時代的降臨，人民幣國際化的科技含量日漸凸顯，香港再度成為試驗田。

在支付領域，就數位人民幣（e-CNY）而言，中國香港是中國內地外的第一個跨境試點。截至目前，其相關的技術測試已進入第二階段，測試的範圍和規模均有擴大，參與的銀行也從一家變為四家。

在結算領域，作為首先運用多種央行數位貨幣（CBDC），並為企業跨境交易進行真實結算的項目，mBridge已從實驗踏入試行階段，是目前環球最大規模的跨境CBDC試行項目。

如今，在香港街頭的指定便利商店、超市等零售商店，只要輕輕一掃，消費者便可使用數位人民幣支付。據參與該計畫的中銀香港透露，截至2023年末，該行可支持300多家商家門市受理數位人民幣，並有累計超1.3萬名香港客戶成功開立數位人民幣錢包。

中銀香港也啟動了企業數位人民幣跨境交易試驗，已完成首筆以數位人民幣進行跨境結算的黃金、鐵礦石交易。一般而言，以貨幣為交易量龐大的大宗商品計價，是推行該貨幣國際化的常見路徑。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CF40成員黃益平在接受《財經》採訪時認為，在金融科技領域，支付和結算正成為中國大陸和香港互聯互通的抓手。雙方不僅嘗試建構基礎設施，還不斷拓寬應用場景。未來，不僅要服務中國消費者和企業走出去，更要讓香港消費者和國際投資者走進來，這才能提升兩地互聯互通水準。

在綠色金融領域，香港亦在掌握先機。

國際資本市場協會的報告顯示，2022年，在香港安排發行的綠色和永續債券總額佔亞洲區三成以上，84%的債券由內地實體發行。在香港發行的綠色和永續債務總額（包括債券及貸款）年增逾40%，超800億美元。截至2023年9月，香港擁有超200隻獲授權的永續發展投資ESG基金，管理總資產約1,600億美元。

法國巴黎銀行亞太區永續資本市場主管黃超妮親歷了香港綠色金融產業變化。「短短幾年間，永續類型債券在全球和亞太地區的佔比都迅速從2%升至20%左右。現在綠色債券供不應求，都是投資人追著發行人來買。」她對《財經》說。

主權基金、保險、資管等「長錢」是綠色債券的主要搶購者。截至2021年，香港友邦保險對包括綠色債券在內的綠色投資超520億美元。香港金管局設立目標，外匯基金投資組合於2050年或之前達至淨零排放目標。

在黃超妮看來，香港綠色債券、貸款發行量之所以上升，一方面是因為香港有效連結了內地發行人。

受能源轉型政策推動，在大陸的新能源、低碳交通、綠色房產領域，發行人傾向發行國際債券和銀團貸款，這可以廣泛接觸潛在投資者群體。最近一例是，作為電池領域上游的重要供應商——天齊鋰業發行的一筆可持續發展掛鉤貸款可籌資4億美元。

「另一方面，在於香港更好地適應了國際ESG規則，這使得在港發行的綠色金融產品易獲國際青睞。」黃超妮進一步表示。

國際永續準則理事會（ISSB）發布最新國際財務報告永續揭露準則後，香港政府表示將從2025年採用此目標。這意味著，香港的永續揭露將與全球框架趨向一致。香港證監會行政總裁梁鳳儀直言，香港金融機構和它們的企業客戶必須熟悉ISSB準則，否則國際資金將對企業繞行。

香港大學亞洲全球研究院高級研究員、香港證監會前主席沈聯濤認為，中國香港擁有提供全球資金流動的管道，但能否幫助南方國家實現能源轉型，在於當地是否擁有合適的配套金融機構。截至2022年底，香港的國際資產總額約為6.1兆美元，淨投資部位為1.76兆美元。

對於如何透過與內地聯動，鞏固提升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香港國際金融學會主席、香港特區政府特首政策組專家組成員肖耿對《財經》稱，應將香港的金融優勢與內地的優勢產業聯合起來。既要讓企業享受香港自由港製度優勢和金融彈性，也要讓企業享受內地的發展空間和資源優勢。

在多重樂觀因素加持下，即便香港股市正受週期性因素所困，諸多機構仍肯定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看好其未來發展。

2023年9月，英國Z/Yen集團與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共同發布的《全球金融中心指數》（GFCI）報告顯示，香港總排名維持全球第四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亦在2023年第四條磋商討論中稱，聯繫匯率制度繼續暢順運作，讓香港金融體系發揮了國際金融中心角色。

在余偉文看來，要保持一顆年輕的心，在金融發展上保持活力和好奇，迎接及開拓多個金融新領域，如綠色金融、粵港澳大灣區及金融科技等。如此才得以維持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競爭力。

「三十正是好年華。」余偉文在網誌中寫道。（財經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