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財經日前專訪了野村綜合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辜朝明。他此行專程為了推廣他的新書《被追趕的經濟體》,這本書中,辜朝明深入探討了傳統經濟解決方案在應對大衰退和疫情後經濟與社會問題方面的失敗。他從資產負債表衰退和全球資本競爭的初始概念入手,解釋了大衰退為何持續如此之久,以及為何過去行之有效的良好政策如今卻不再奏效。書中也指出,自由貿易與資本自由流動之間存在著根本的脫節,這問題必須加以解決,才能使全球化收益最大化,且代價最小化。
辜朝明因為發明了「資產負債表衰退」這個概念在中國走紅,這個概念被認為是日本經濟「失去的三十年」的最佳解釋。一些中國決策者和思考者希望從日本當年的歷史中有所借鑒。
第一財經:辜先生,謝謝您抽空接受採訪,首先您此行目的為何?
辜朝明:來推廣我的書。
第一財經:就是這本《被追趕的經濟體》。您怎麼定義被追趕的經濟體?
辜朝明:整個想法來自我的成長經驗。我生於1954年,出生在日本。當時日本還是一個非常貧困的國家,還在戰後恢復期。在1967年,我搬到了舊金山,哇,1967年的美國真美,舊金山非常美。但僅僅10年後,日本公司就開始基本上打敗了美國公司。接著,日本公司一直處於世界之巔,直到中國台灣公司和韓國公司進入市場。然後中國公司就來了。我看到這種轉換的模式,我就想這些事情為什麼會發生?一定有一些理論可以解釋。儘管這種情況正在發生,但在我看來,大多數已開發國家,這些被追趕的經濟體的政策制定者,例如日本、歐洲、美國等國家的政策思維仍然基於這樣一個假設:資本回報率在本國最高。但事實並非如此。所有這些問題之所以沒有解決,是因為我們沒有以這種方式思考過。這就是為什麼我決定寫這本書。
第一財經:談中國。你創造了「資產負債表衰退」這個詞,這使你在過去兩三年裡在中國非常出名。因為人們看到了中國今天和當時的日本之間的許多相似之處。那麼,你認為它們之間有哪些相似和差異呢?
辜朝明:是的。我認為人們看到了相似之處,因為房地產泡沫破裂了。一旦房地產泡沫破裂,人們意識到他們追逐的是我所說的“錯誤的資產價格,不可持續的資產價格”,這與34年前的日本情況完全相同。如果人們不再認為價格會繼續上漲,甚至可能下跌,那麼由於你的負債,你就不會想藉太多錢。資產價格會下降,但當這種情況大規模發生時,即使個體上,人們做的是正確的決定,整體經濟可能會遭受重創。一旦大範圍內的資產價格泡沫破裂,許多人將透過償還債務來修復資產負債表,即使在零利率的情況下,也很少有人會借錢。所以,會出現這樣一種情況,也就是即使在零利率的情況下,很多人都在儲蓄,很少人會藉貸。一旦進入這種情況,經濟就可能開始迅速走弱。日本花了20年才走出了這一泥潭。美國大蕭條後發生的也是這種情況,紐約股市在1929年10月崩盤,所有人都同時開始修復資產負債表。沒有人借錢,美國在短短四年內失去了46%的國內生產毛額。當處於這種情況時,你無法讓私營部門“借錢”,因為他們都在做正確的事情,償還債務。因此,如果你無法支配私部門,改變他們的行為,政府就必須介入,承擔借錢並支出的角色。
第一財經: 那中國和當時日本的差別在哪裡?
辜朝明: 差別在於包括你在內的每個人都知道了「資產負債表衰退」這個概念。這是中國與34年前的日本相比擁有的巨大優勢。如果政府採取行動,認識到這是一場資產負債表衰退,政府是最後的借款人和支出者,以維持經濟運行,那麼普通民眾可能永遠不會感受到資產負債表衰退,因為經濟將得到維持。這在34年前的日本並非如此。
第一財經:所以你的意思是中國已經在某種程度的資產負債表衰退中嗎?
辜朝明:我確實聽說人們不再藉錢了。有些人開始償還債務。這可能只是人口中的一小部分,比34年前日本發生的情況少。相對於34年前的日本,中國不利的一部分是,日本的泡沫其實只是一個泡沫。但中國的情況是,房地產業多年來一直呈現出巨大的繁榮,現在它佔中國國內生產毛額的26%。而現在房地產業急劇下滑,正快速萎縮,這將直接影響國內生產毛額。因此,與日本只是一個資產負債表問題相比,中國可能資產負債表問題比較小,但房地產問題比較大。這兩者結合起來,對中國政府也許構成相當大的挑戰。
第一財經:你提到「資產負債表衰退」通常發生在泡沫破裂之後。不過這次,中國是有意刺穿了房地產泡沫,這意味著我們是故意這麼做的。那麼,你認為這樣做是否正確呢?
辜朝明:事後我們會知道,正確的做法是永遠不要讓泡沫發生,因為日本的泡沫也是政府刺破的。但是泡沫一旦破裂,我們從未想過要修復資產負債表需要20年的時間。如果他們事先知道這一點,我相信日本政府除了刺穿泡沫之外,還會採取非常多不同的政策。因此,我希望中國政府意識到了導致經濟衰退的問題,並非常謹慎地選擇投資哪些公共工程項目,因為這不是一個一兩年的問題,可能會持續五到七年。因此,如果將持續那麼長時間,最好選擇好的項目,這樣五到七年後,這些項目將真正幫助中國經濟。
第一財經:我認為你解決「資產負債表衰退」問題的建議非常簡單明了,就是讓政府介入借錢支出。從這個角度說,您覺得我們政府做的足夠嗎?
辜朝明:這完全取決於私部門的反應。如果私部門真的在儲蓄,例如國內生產毛額的10%,而公司並沒有借那麼多錢,那麼政府就必須借債來填補剩餘部分,以維持經濟運作。中國公債殖利率下降至2.4%的事實表明,儲蓄相對於借款過多。如果是這樣的情況,我們應該看看債券市場。如果債券市場告訴你,每個人都在購買政府債券,因為私部門沒有借錢,那麼這意味著政府必須藉錢。
第一財經:另一個觀點是,如果政府支出得晚,那麼它可能必須花更多的錢。
辜朝明:對,越早越好。正如我所說的,如果政府什麼都不做,(經濟)可能最終會陷入900、810、730這種螺旋下降,你不想陷入這種情況,所以越早越好。
第一財經: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常不同的世界中,所以純正統的貨幣政策可能在今天不起作用。從這個角度來看,什麼是治癒中國經濟困境的正確組合?
辜朝明:回到學校,我們被教導的都是貨幣政策多麼有效。當我搬到日本,看到1990年後發生的事情時,我必須說,在學校裡我們所學的關於貨幣政策能夠產生多麼有效的教導,說得好聽一些,是不完整的。因為教授們從未告訴我們,為了讓貨幣政策發揮作用,必須有大量的借款人存在。如果沒有借款人,貨幣政策就完全無關緊要。我們首先在日本看到這一點,2008年後,在歐洲和美國也看到了。借款人都消失了,因為在房地產泡沫破裂後,他們都在修復資產負債表。
第一財經:所以你的意思是在中國財政政策是關鍵。
辜朝明:對,財政政策是關鍵。
第一財經: 你的意思是我們今天要有更多的財政力量來重啟經濟?
辜朝明:我會非常強烈地推薦這種做法。如果政府介入並表示,我們將實施這項財政政策,並將繼續執行直到私部門的資產負債表得到修復,那麼私營部門將感到非常安全。然後,許多人可能會增加消費,甚至更多地投資或借更多錢。
第一財經:會改變情緒。
辜朝明:沒錯。這基本及時中國政府在2008年做的。
第一財經:但問題是,那個計劃如今帶來了許多後遺症。
辜朝明:沒錯,這就是我們這次必須小心的地方。因此,我的建議是採取中國在2008年11月所採取的措施,也就是說,推出一個龐大的方案來安撫經濟。一旦人們興奮起來,開始用正面的方式來思考,經濟開始復甦,那麼就可以削減這個方案,以遏制我們在2011年、2012年看到的過度現象。這就是我的建議。 (第一財經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