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IN在10年間成長為估值660億美元的快時尚公司、全球第五的獨角獸,得益於中國高效運轉、持續升級的供應鏈
老吳(化名)在廣州南村鎮經營一家服裝廠。去年,有客戶下了大單,出貨再結錢,要求是在某檔口買布,16元一米。後來老吳知道,假客戶和檔口是一夥的,布的真實價格是兩塊錢一米。貨款當然也沒拿到,幾萬件衣服做出來,就這麼打了水漂。
中國服裝產業鏈此前大而分散,這種事情不少見。老吳信口就能舉出幾例。
有客戶下單5萬條褲子,允諾給工廠百分之三五十的利潤——這是以前光景好的時候,才能達到的利潤水平,自打工廠越來越多,競爭日益激烈,留給工廠的利潤越來越低,如今毛利一般在20%。利潤這麼高,誰不想做呢?工廠一分錢定金都沒要,結果客戶公司“爆雷”,褲子全壓在工廠手裡。還有主播和工廠合作,上千件衣服銷售一空,主播捲了錢,走了,貨款一分沒結。
去年,老吳的廠子沒單,停擺了一個月。上千平方米場地、幾十個工人要養活的當口,他決定成為SHEIN(希音)的供貨商。
這家初創於中國、業務遍佈150多個國家的快時尚電商公司,2023年GMV(交易總額)超過300億美元,最新估值660億美元,在全球獨角獸中位列第五,在工廠中以訂單量大且穩定、賬期短且準時聞名。
穩定單量的代價是更低的利潤。SHEIN售賣價格低至2美元的背心、6美元的T恤和10美元的連衣裙。如此低的單價,來自於每個環節的成本控制。
老吳說,SHEIN單子的利潤率只有國內批發檔口單的一半。他之前就是嫌利潤低,才沒做SHEIN。但現在他決定入場了,因為SHEIN至少“靠譜”,最起碼,他不會收不到錢。
十年前,SHEIN剛來到服裝供應鏈完備的廣州時,還默默無聞。“沒人願意搭理。”一個在廣州做服裝多年的人士回憶。通過對流量的精準把握,以及高效的供應鏈管理體系,它一步步成長為全球最大的快時尚平台之一。老吳們的工廠裡,一台台縫紉機踩出了SHEIN660億美元的估值——是成立超過70年的快時尚品牌H&M的2.7倍。
SHEIN給類似老吳的廣州同行們帶來了新的希望,公司也在快速發展。去年開始,市場幾度傳聞稱SHEIN將赴美IPO(首次公開募股)。2022年2月,SHEIN主體變更為Roadget Business Pte. LTD.。SHEIN曾就此回應媒體稱,公司是“多中心營運設定”,“中國是重要的中心,同時,以本地化為目標,我們在各核心市場也會設有中心”。
SHEIN也在將供應鏈擴展到中國以外的地區。近年來,它開始僱傭國際高管,佈局本地供應鏈,在巴西和土耳其等地建工廠來覆蓋本地和臨近市場。
不過,支撐SHEIN高速成長的供應鏈主體還在中國。立足於中國的供應鏈,是SHEIN花費十年耕耘的產物,也是SHEIN速度的締造者。中國的從業者們,憑藉熟練的技能和高效運轉的供應鏈系統,每人每天能生產上百件衣服,這是國外工廠趕不上的速度。
在供應商聚集的廣州南村,SHEIN佈局海外供應鏈的消息還沒傳開。機器轟鳴聲中,經驗豐富的老闆,大批熟練工人,下單當日就能送達的面料,和SHEIN花費十年時間搭建的供應鏈數位化系統持續運轉。就在這裡,生長出了SHEIN。
只有這樣的速度,才能跟上SHEIN製造快時尚的步伐
在南村見到老吳的時候,他剛成為SHEIN供應商不到一年。我問他賺到錢了嗎?他說:“太陽目前在山後,看到了一點光亮。”說到興起,老吳乾脆脫掉拖鞋,盤腿坐在木質老闆椅上。
在服裝行業奮鬥20年,老吳才坐到老闆桌後邊。行業裡多的是像他一樣,十五六歲輟學,抱著賺錢的野望,從內地來到廣州打拚的70後和80後。他們從學徒做起,如今擁有自己的服裝工廠,在廣州安了家。
從前,他們的客戶是國內外品牌、國內批發檔口,後來變成淘寶、抖音,現在又變成SHEIN。生產周期也跟著變,以往一筆訂單動輒上萬件、錯季生產、給足三至六個月時間,現在首單一兩百件、根據市場反饋追加數百/上千件、按需生產,生產周期只有7天至15天,這被稱作“小單快反”模式。
SHEIN將“小單快反”模式效率發揮到了極致。系統收集流行趨勢,生成建議、分發訂單;一件新款從設計到生產出來上架,可以快至七天。每天,SHEIN上新可達6000款,趕上國際快時尚巨頭ZARA半年的量。流行款式變化很快,只有這樣的節奏,才能追上時尚的速度。
老吳工廠所在的廣州市番禺區南村鎮城中村,因擁有眾多SHEIN供應商而被稱作“SHEIN村”。工業園區被服裝廠房包攬,貨架、地面上,堆滿一摞摞寫有“SHEIN”字樣的包裝袋。超過1000平方米的廠區裡,幾十位工人以一天數千、上萬件衣服的速度生產。其中一些款式,被外發到人力、地租更低的江西、湖北製作,再寄回南村查驗、發貨。
早上8點是南村工廠開始運轉的時候。工作時間,偶爾有工人從流水線裡抬頭,看一眼進廠的生人。他們手上動作不停,談話時常被突然來臨的活兒打斷。老闆坐在裡間的玻璃門辦公室,拒絕採訪的原因往往是“太忙了”。
對於服裝行業的人們來說,收入與工時直接掛鉤。過去,每年的5月-8月,夏裝生產完成,冬裝訂單未到,是行業傳統淡季,工作時長相應縮短,收入也不穩定。但“小單快反”、按需生產的新模式,以及SHEIN全年的穩定單量,壓縮了南村工廠的淡季時間。
我在3月的一個夜裡見到徐聞明(化名)。那是10點半,他剛下班,從園區出來。他今年40歲,來自河南,因為不喜歡讀書,唸完小學就輟學了,後來南下打工,如今在一家服裝廠做返修,也就是衣服質量不符標準、被退貨後,檢查、修復的步驟。
SHEIN的質檢越來越嚴格。一位供應商舉例,網紗容易破洞,SHEIN以前對此沒有標準,現在有了明文規定。
“小單快反”要求速度,工人又是按件計酬,這把非熟練工擋在門外。多年前,徐聞明做慣了周期更長的大貨,剛轉到“小單快反”時,他手腳不夠快,試工環節,才做了幾件衣服,就被老闆打發走了。後來他速度提升,才找到SHEIN廠的活計。
做返修拿的是固定工資,一個月7000元。剛過去的清明節,工廠放假一天,他去海珠區打臨工,上午工作三小時,掙160元,下午尋到另一份差事,一小時40元。“不苦,(只要)有錢,啥都是香的。”他說。
做服裝辛苦,但門檻低,穿衣又是人類的古老需求,也算是個穩定的行當。很多人學歷不高,一個月也能拿到萬把元工資,用徐聞明的話說,不比坐辦公室的白領差。
服裝製造涉及多個環節的協同配合,如果有一個環節耽誤了,整體工期都會被拉長。
老吳的工廠接入了SHEIN自建的MES系統(Manufacturing Execution System,製造執行系統)。他從木質老闆椅起身,走到辦公室內另一側的桌旁,給我展示這套系統的運轉流程:系統左側一列是湖北、江西的合作外發廠家,右側是本廠生產情況,貨期幾天、已到哪個生產環節、由何人負責、每個環節花費幾天,都有記錄。貨期是從SHEIN下單到成衣生產完成、運出的期限,多一秒鐘都算超時。首單的貨期長一些,一般在半個月左右;翻單在七天左右。
流程管理通過每件衣服標籤上的二維碼實現,流轉到哪個環節,對應工人就用手機掃碼,資訊會自動上傳系統。
每款衣服需要哪種面料、單件用料與面料總量多少、哪家面料商能供貨、單米價格與總價多少,系統裡一清二楚。SHEIN指定一批面料商,已對面料進行篩選、把控質量,為成衣廠省去了與上游溝通的時間。中大紡織市場就在附近,在系統下單後,隔天甚至當日就有面料商送貨上門。
很多SHEIN供應商,只有SHEIN一個客戶。他們指望SHEIN的訂單,只能去滿足統一的要求。工廠與SHEIN捆綁成一個利益體,更緊密,也更規範。他們偏愛長期工,因為這些人熟練、穩定,瞭解SHEIN的標準,能承接SHEIN的穩定訂單。
極致的速度來自供應商數位化管理系統
老吳趿拉著拖鞋,帶我在廠子走一圈。工廠懸掛數十盞燈,白色燈光照亮上千平方米廠區的每個角落。各個工序的機器,分類整齊碼成幾排。
投產之前,老吳經歷長達半個月的三輪檢查,在SHEIN,這個流程叫“驗廠”。第一撥人檢查廠房面積、人員規模,第二撥人檢查工廠是否合規、宿舍是否安全,第三撥人察看工廠與裝置的承載能力,給老吳提建議:裁床放哪裡、哪裡走貨發貨。
這幾年,受工廠變多、海外監管變嚴的影響,SHEIN對供應商的要求愈發嚴格。一位三四年前加入SHEIN的廠主,當年只經歷一輪驗廠。他回憶,2022年,SHEIN開始組織第三方機構,對供應商進行“社會責任風險評估”,一年一次。檢查人員會來工廠實地檢查、翻閱資料、訪談員工,一般花費半天時間。
三輪驗廠之後,老吳的廠子運轉起來了。
SHEIN派來專人做培訓。第一輪培訓廠長、主管、採購,如何使用系統。工廠產量達到一定規模後,再突破很難,SHEIN會給這些工廠提供一對一的視訊培訓,然後安排十來個體量類似的工廠老闆一起開會。
理論上,這能幫助工廠最佳化流程。比如,系統顯示貨期六天,但停在裁床步驟已經三天,說明這個環節需要改善。但對很多單日產量三四千件的小廠來說,使用最原始的手寫、電子表格進行管理,已經足夠。
一位入行30年的服裝廠長管理流程的方式,僅僅是每天去廠區視察一圈。他嘗試過購買第三方系統,但發現工人用不慣,有些工人沒有智慧型手機,也不會掃碼,只能作罷。
“數位化管理需要懂數位化的人才,(年齡更大的)傳統老闆哪能適應這個?年輕管理者經驗又不夠,不能解決實際的生產問題。”一位供應商評價。
劉明光是SHEIN早期的供應鏈顧問,如今創業做供應鏈管理系統。他在服裝行業工作30年,從外貿跟單員做起,一步步成為大公司的供應鏈副總裁。
他說,和很多傳統製造業一樣,服裝業存在大量灰色空間——工廠的採購與面料商之間、品牌方供應商管理人員與供應商之間,都可能存在利益輸送。一位廣州服裝廠主說,自己對於吃回扣的下屬,是睜隻眼閉隻眼,別太過分就行。“採購一個月工資四五千元,人家不吃回扣,在廣州怎麼生活?”理所當然的語氣。
而在供應鏈管理系統裡,採購行為明碼標價,供應商考核規則完善,各環節變得透明,灰色空間不復存在,效率也隨之提高。從技術上來講,系統不難實現,難的是建立相應的管理模式和思維,老闆要有持續投入的決心。
這兩點,SHEIN都做到了。利用系統,SHEIN破除了行業的潛規則,並成為新規則的制定者。它建立起五種與供應商合作的模式,其中三種針對SHEIN自有品牌的供貨商:FOB(SHEIN提供樣衣和材料,工廠純加工)、OEM(SHEIN給款式圖,工廠打版樣衣、做貨)、ODM(供應商自己開發款式,SHEIN選款);另外兩種針對入駐SHEIN平台的第三方商家:OBM(成衣品牌供應商)、VMI(非成衣品類供應商)。
根據時效、客評分、斷位元率(關乎工廠是否及時補貨)、信用(對面料檔口等的付款及時性)等指標,SHEIN對工廠進行考核、分級,分數直接影響分配給工廠的單量。每個季度考核一次,高分工廠會獲得金銀銅牌與獎金獎勵。
SHEIN給供應商留出固定利潤空間,根據合作模式調整。劉明光舉例,早期的計算方法是,給FOB供應商10%毛利率,OEM是15%,ODM是20%-25%。要實現這一點,需要對供應商各環節成本有精確把握——經過測算過再出價,而非盲目壓價。
排在末尾的供應商會被淘汰。劉明光說,早期SHEIN管理供應商的原則是,60%賺錢,20%不虧不賺,20%虧錢、淘汰,招新的供應商。這是為了激發供應商的競爭力,防止固化。
“小單快反”模式出現之後,庫存的風險減小了,但是獲得長期、穩定的訂單變難。訂單碎片化是趨勢,像SHEIN這樣持續帶來穩定單量的大客戶,已不多見。
投資了SHEIN的某機構投資人評價,這套系統讓整個供應鏈變得透明、高效,SHEIN也能更快把服裝送到客戶手裡,但同時工廠的利潤變得固定,“努力一點就能多賺一點”的空間消失了,工廠成為了SHEIN的一個零部件。不過,也有行業人士認為,主流跨境電商平台中,SHEIN對供應商最友好:符合標準,就能給到穩定單量,而其他平台都沒有單量保障。
在這套嚴絲合縫的標準化系統裡,供應商的議價空間有限。見到老吳的那天,他們正在研究一件衣服的打邊方法。工人捏著衣角,愁眉苦臉地進門,因為布料有彈力,打邊費時、費工,試了幾種不同的工序,成本還是降不下來。最後他們打算在系統發起核價異議,要求SHEIN將出價調高幾毛錢。
老吳沒有說這次申請的最後結果,但一位SHEIN供應商老闆說,這樣的申請,一般不會成功。他說近幾年來,SHEIN的核價變得嚴格,個別單子,工廠賺不了錢,甚至要虧本做。受此影響,他做SHEIN三四年,利潤不太高。但至少SHEIN單量穩定,這些供應商共同組成了SHEIN嚴密的供應鏈,被稱作“希鏈”。
如此嚴絲合縫的默契體系,是SHEIN花費十年時間,與中國工廠一點一點磨合得來的。依靠時間建立起來的護城河,無法在短期內複製
2015年,劉明光第一次見到SHEIN供應鏈負責人任曉慶。他是經人介紹,找到劉明光學習供應鏈管理的。當時,SHEIN剛從南京來到廣州佈局供應鏈。
劉明光回憶,這個當時30歲左右的年輕人對服裝供應鏈是“一張白紙”的狀態,但勤奮好學。他坐在劉的辦公室裡,沉默地旁觀劉工作。有時劉明光和供應商老闆喝酒,任曉慶開車過來,就坐一旁,聽他們高談闊論,“酒要壓著他才喝”,“怯生生的”。
低調、沉默,是多位知情人士對包括許仰天(SHEIN公司首席執行官)、任曉慶在內的SHEIN創始團隊的印象。最開始,SHEIN創始團隊在廣州十三行等檔口批發現貨,把商標換成SHEIN,在網上售賣。2015年底,SHEIN開始僱傭設計師,自主研發款式,同時採購部分現貨,作為過渡。2016年,劉明光開始兼任SHEIN的供應鏈顧問。
那時,中國服裝行業已經進入一個關鍵的迭代期:工廠變多,產能提升,供給端議價權降低。廣州一位服裝廠主回憶,2010年之前,服裝加工廠供不應求,生產出來的衣服“只要不破洞,就能賣掉”,到了2015年以後,供需市場倒了個個兒,供大於求的情況下,競爭愈發激烈。另一位服裝廠主感受類似,十多年前,客戶找工廠,需要一家家上門談價,現在一次性找幾十家比價。
劉明光認為,2015年是中國服裝行業“內卷”的開始。直播帶貨興起,網紅大多不懂服裝、不懂成本,只知盲目壓價,品牌和工廠壓力陡增。
SHEIN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廣州的。它選址在南村。一位熟悉廣州服裝行業的人士說,改革開放後,南村聚集一批集體所有制、港資、外資服裝企業,後逐漸形成完備的供應鏈,誕生一大批服裝加工作坊:樓上是住處、樓下是工廠。2010年以後,用工、房租成本提高,政府治理“散亂污”場所,南村的小作坊轉變成中小企業,遷往工業園,並向數位化與品牌轉型。SHEIN之外,南村還誕生了上市服裝企業比音勒芬。
劉明光回憶,早期SHEIN訂單單量小、貨期緊、價格低,沒人願意做,SHEIN就自己開設四個工廠。另外,SHEIN確實需要更多第三方供貨商,他們就用更短的賬期吸引工廠。起初是一交貨,SHEIN馬上結賬,信任與聲望建立後,賬期慢慢延長,約7天、15天或30天——即便如此,賬期仍然遠短於行業普遍的三個月乃至半年。
這對SHEIN的現金流提出很高的要求,不過,早期SHEIN融資並不順利。2016年7月,SHEIN披露B輪融資3億元,此時距A輪已近三年。B輪後又過了兩年,SHEIN才獲得下一筆投資——可以想見,SHEIN早期度過了一段不為外人所知的艱難時期。
一位SHEIN早期投資人回憶,那時風險投資機構很少關注跨境電商,而且在該領域,除了SHEIN,還有兩個競爭者:一家專注印度市場,創始團隊是斯坦福大學出身;另一家專注中東市場,創始團隊是浙江大學出身。兩家公司均採用平台模式,自己不賣貨,只做買賣雙方的中介。相比之下,SHEIN創始團隊非名校出身,業務模式笨重,並非理想標的。該投資人評價SHEIN為“反VC(風險投資)直覺”。
2018年前後,情況開始反轉。上述投資機構某投資人回憶,當時TikTok在美國爆火,為了爭奪廣告客戶,Facebook降低優質流量的價格。已經積累一批穩定供應商的SHEIN,“像黑洞一樣”吃進了這些流量。訂單的暴增加大了資金鏈的壓力,但爆髮式增長讓投資人不再介意SHEIN的模式和背景。2018年,順為資本、紅杉中國投資SHEIN數億美元,此後兩年,SHEIN持續獲得高額融資。
到了2020年,SHEIN開始成為明星獨角獸。新冠疫情催化海外線上消費,SHEIN再次快速增長,開始進入大眾視野,被媒體稱為“中國版ZARA”“最隱秘的獨角獸”。據資料機構Statista估算,SHEIN2020年營收較上年翻了3倍,達到98億美元——同年,拼多多的年營收也只有84億美元。2022年,SHEIN的估值漲至1000億美元,是兩年前的7倍。
訂單與時間的積累之下,SHEIN和供應商之間的信任慢慢建立。到老吳加入的時候,SHEIN已經成為不少服裝加工廠主要的,甚至唯一的、穩定的訂單來源。一家工廠加入系統後,會連帶著把上下游的其他供應商也拉進來,前述投資人回憶,早期在SHEIN的系統中能看到布料、染料,後來系統的觸角不斷延伸,染料上游的材料商都能看到。
而那些選擇不接入SHEIN的工廠,仍在忍受不穩定訂單的焦慮。一位給直播電商供貨的服裝廠主,曾為SHEIN供應商代工,幾個月後因考慮利潤因素退出。他為工廠拉到的訂單,平均貨期在五天左右,為避免停工、工廠空轉虧錢,手上的訂單做到第三天,他就開始聯絡客戶,尋找下一個訂單。
工廠業績不錯,他想過擴大規模,嘗試僱傭職業經理人,但發現不是自己的廠子,經理沒有動力密集談單。也試過股份制,他搞定固定投資,請來的廠長分了股份,不拿工資,只拿利潤。廠長沒有賠錢的風險,剛遇到困難就鬆懈了。
他的判斷是,“小單快反”需要更強的管理能力,高效協調各方資源,但這又是一門低毛利的生意,“請優秀管理人員,給的待遇太高了,不划算;給的待遇太低了,沒人來”。而且,“小單快反”也不需要規模大廠,小廠更加靈活,更好操作。
但是SHEIN的系統,對於有野心的廠子是很好的助力。希鏈上逐漸長出一批年GMV上億元、淨利潤千萬元級的大廠。
目前,有經驗、有意願、與SHEIN長期磨合的工廠,熟練、高效的工人,豐富的面輔料配套資源,只有在中國才能找到
乍一看,SHEIN村與其他城中村沒什麼兩樣。主幹道狹窄,路旁淨是菜攤,兩車交會時要緩慢錯開。樓房低矮,沿街店舖的招牌已經褪色,再往裡是深幽的巷道和自建民房。一入夜,菜攤變成小吃攤,彩色的霓虹燈閃起來,點亮不知名的KTV品牌。
這裡處處是服裝行業的痕跡。菜攤旁邊的公共廣場,依列放置幾十塊亮色紅底招工牌,“誠聘精英”。牌上掛幾件樣衣,懂行的人遊走其間,伸手一摸,正反看看縫線、袖口,就知道能不能做。
“車位”“糧期”是高頻詞,這是服裝行業“黑話”,前者指縫紉機位,後者是發薪日,“出糧准”就是發薪準時。另一個高頻詞是“卓天商務”,這是SHEIN在這裡的名字。載滿佈料的小貨車經過,路對面,招工者跨坐在電動車上,樣衣垂在車頭,隨時準備將合適的人選載去工廠。夜晚,臨街商舖門口支起露天小攤,T恤15元一件,牛仔褲50元一條。還有的地上展塊布,衣、鞋堆成小山,供人挑選。
SHEIN廣州總部就在附近,被幾個現代化商圈環繞。最近,由於快速的發展勢頭,它引起一些海外國家關注。美國政府指稱SHEIN存在資料安全、侵犯版權、貿易違規等問題。今年3月,法國議會通過打擊快時尚的法案,禁止快時尚廣告。同樣在3月,韓國政府舉行部長會議,提出加強對外國電商公司不公平商業行為的監管。
這些問題,幾乎所有出海企業都要面對,尤其是發展勢頭快的中國公司。
應對這些問題,SHEIN的辦法是引入國際高管,並著手佈局海外供應鏈,嘗試將在中國成熟的供應鏈管理系統復用至海外。他們選中了巴西和土耳其。但在這些產業鏈不甚完備的國家複製系統,早期會遇到不少挑戰——比如,當地工廠不願意配合時效要求、提前備料等。
在中國,經過十年磨合,工廠已經對SHEIN抱有絕對信任,願意配合SHEIN的要求。但在其他國家,有不同的產業環境。把中國工人帶出去也不容易。巴西國內面臨就業壓力,不鼓勵引進外勞。吸引國外投資時,巴西主管部門將“能否為本國人提供就業崗位”作為重要審批依據。外籍勞工必須具備特殊技術專長,持有工作簽證,才能在巴西企業工作。
在南村,希鏈仍在高速運轉。陳軒(化名)今年28歲,是行業裡少有的年輕人,在一家工廠做文職。他比誰都清楚廣州的優勢。十年前,他高中輟學,經同村人介紹到品牌服裝企業踩了兩年縫紉機,覺得辛苦,離開了服裝行業。之後七八年裡,他在電子廠擰過螺絲,做過遊戲陪玩,在電商平台賣燈。擰螺絲不累,就是無聊,他待了一年,從工人做到組長,再到主管,但月工資才固定的五六千塊錢。
他還是回到服裝行業。這行工作時間也長,但至少有提成,工資與付出“成正比”。“服裝是鐵飯碗,你在外面幾年,沒混出名堂,回來,它又願意接受你。”他似乎帶點感激。他的目標是賺夠100萬元,然後回江西老家。
服裝給這些學歷不高的人生計,以及改變命運的希望。老吳也是這樣。他老家在內地的山溝,有姻親在當地開實體店,家境富裕,但是老吳家裡窮,自尊心又強,別人一說道,他就往心裡去。20年前的一天,他和老婆吵完架,一宿沒睡,凌晨3點,揣兩件衣服、200塊錢就出發了,來到廣州,連續六年沒回家,輾轉幾家服裝工廠,直到兜裡有4萬元錢。他說,那時候掙錢,目的不是自己吃好一點、穿好一點,而是回家能有炫耀的資本。
可帶著4萬元錢回家一看,姻親已經有了40萬元。老吳轉頭回了廣州,結果迷上買六合彩,三四年的工錢輸個精光,又從頭做起,終於擁有如今的身家。這些都是服裝行業給他的犒賞。
全球範圍內,多個國家的首富誕生於服裝行業。2023年西班牙首富是ZARA創始人阿曼西奧·奧爾特加,日本首富是優衣庫創始人柳井正,法國首富是LVMH集團創始人伯納德·阿諾特。過去,中國依靠龐大的服裝供應鏈體系,成為世界服裝品牌的代工廠;今天,中國企業出海能力提升,服裝供應鏈也在不斷升級進化。廣州南村的縫紉機裡,悄悄孕育著下一個機會。(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老吳、徐聞明、陳軒均為化名) (財經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