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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拋棄的「看門人」普華永道
應屆畢業生李華（化名）十分糾結，他剛拿到普華永道中天會計師事務所的錄用通知。
這曾經是許多同學豔羨慕的工作：進入「四大」（指四大國際會計師事務所：普華永道、德勤、安永、畢馬威），出入CBD的高檔寫字樓，薪資待遇對職場新人相當有誘惑力，當然加班也多。
但當下，這份錄用通知面臨巨大的不確定性。普華永道正遭遇一波丟單潮，客戶大量流失，專案自然不再需要人手。
5月27日，招商銀行揭露，擬聘任安永提供審計服務，去年9月，招行公告原本擬聘任的是普華永道，審計費用2750萬元。
普華永道丟了招行這一千萬大單，「煮熟的鴨子飛走了」。招行臨時改聘會計師事務所引發市場熱議，但這只是開始，與普華永道解約的上市公司名單越來越長：中國人壽、海通證券、中國石油、上海醫藥…
昔日的金字招牌，如今為何令人避之不及？
普華永道跌倒，同行吃飽
普華永道的員工們人心惶惶，如同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號，不少人已經在琢磨「跳船」另謀出路。
「我們接到了不少普華永道員工的履歷，我最近就在忙著面試。」某會計師事務所合夥人張宇（化名）告訴作者。
6月7日，中國銀行公告，將原本續聘普華永道提供年度審計服務的安排，調整為提供2024年中期財報審查。普華永道獲得的服務費也從年度1,0100萬元縮水至3,500萬元。
根據不完全統計，普華永道已失去33家上市公司客戶，涉及審計費用超6億元，其中超過千萬的大單客戶達11家。
上市公司的聘任公告顯示，普華永道內地2022年度收入總額為74.21億元，審計業務收入為68.54億元，證券業務收入為32.84億元。 2022年度有109家A股上市公司聘任普華永道提供財務報表審計工作。
自2003年中國註冊會計師協會發佈年度事務所百強排名以來，普華永道連續19年名列第一。但今年，普華永道無緣第一已板上釘釘。
解約的客戶大多流向了安永、畢馬威、德勤等另外三大事務所，立信、致同等內資所也從中分得一杯羹。
接連丟掉大客戶，業界普遍猜測，或與某大型房屋企業財務造假、詐欺發行債券案件有關。在2023年1月請辭之前，普華永道為該大型房企提供服務長達14年，收取審計服務費用2.7億。
在合作的14年裡，普華永道所開立的都是無保留意見的審計報告。這意味著，其審計人員認可該企業財務報表品質。而接手普華永道的上會柏誠，在6個月後對該企業給出了「無法發表意見」的審計報告，理由是未能獲取足夠適當的稽核憑證。
今年4月，一封署名為「一部分普華永道合夥人」的檢舉信在網路上流傳。檢舉信稱，某大型房企造假嚴重，普華永道10多年審計視而不見。
普華永道隨即發佈聲明，表示訊息並非來自普華永道，其內容均為不實訊息。
作為會計專業獨立監管機構，香港會計及財務匯報局於4月19日回應，鑑於舉報信指控的嚴重性，為保障投資大眾及對上市實體進行審計所涉及的更廣泛的公眾利益，維護公眾對會計專業誠信的信心，會財局有責任展開調查。
「當發現有任何適當行為或違反《會計及財務匯報局條例》的情況，會財局將毫不猶豫對涉事的事務所及個人採取嚴厲的執法行動。」香港會財局稱。
5月31日，證監會正式發佈對該大型房企債券詐欺發行及資訊揭露違法案的處罰決定，並指出，證監會正在推動對相關中介機構的調查。
儘管普華永道在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需要承擔何種責任有待調查披露，普華永道更需要力證其在審計過程中勤勉盡責。但業界普遍預計，普華永道難辭其咎，也難逃大額罰單及暫停部分業務的處罰。
嚴查財務造假，證監會壓實「看門人」責任
上市公司排隊與普華永道解約，與近年來監理機關壓實中介機構「看門人」的責任要求緊密相關。
資訊揭露是資本市場健康運作的基礎，券商、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中介機構被稱為資本市場的“看門人”，需要對企業資訊揭露的真實性、精準性和完整性作出獨立審查和判斷。財務資訊更是揭露的核心，負責年報審計的會計師事務所能否識破其中的貓膩尤為重要。
2024年證監會的1號罰單，開給了涉康得新財務造假案的瑞華會計師事務所（下稱「瑞華所」）及相關責任人。康得新在2015年至2018年間虛增115億元之巨，震驚市場。
證監會指出，瑞華所為康得新2015年至2017年財報提供審計服務，均出具了標準無保留意見的審計報告。經調查，瑞華所未勤勉盡責，報告有虛假記載，罰沒其1783萬元，三名簽字會計師被警告，合計罰款26萬元。
上海金融法院2022年9月的執行裁定文書顯示，瑞華所已無可執行財產，並已被限制消費。昔日可以比肩「四大」的內資第一所，隱入塵煙。
在2019年7月因涉嫌康得新財務造假被調查後，瑞華所還連累多家客戶。根據《國際金融報》統計，截至當年7月末，瑞華所負責的34個IPO排隊項目上市狀態變更為“中止審查”，至少26家上市公司被迫中斷融資及併購事宜，涉及金額高達470.8億元。
在調查結果出爐前，與有瑕疵的中介機構撇清責任，也是上市公司避免影響自身業務的自保之舉。
證監會在2024年系統工作會議中強調，壓實保薦機構、會計師事務所等中介機構「看門人」責任，堅持「申報即擔責」。
證監會在2023年執法狀況回顧中強調，緊盯不勤勉、未盡責，壓緊壓實「看門人」責任，督促引導仲介機構提升執業品質。 2023年，證監會對25家仲介機構、94名從業人員作出行政處分。例如，中天華茂會計師事務所在東方網力年報審計執業中未勤勉盡責，沒收其業務收入並處以5倍罰款，暫停其從事證券服務業務6個月。
今年4月，國務院印發資本市場“國九條”，再次強調：進一步壓實發行人第一責任和中介機構“看門人”責任，建立中介機構“黑名單”制度。堅持“申報即擔責”，嚴查詐欺發行等違法違規問題。
多方配合造假防不勝防
聽聞前東家被客戶大量解約，前普華永道員工曉慧（化名）對作者感嘆：「審計師太難了，執業風險高。而且還有客觀上即使再努力也查不到假的情況。 ” “有些公司要什麼資料都能拿出來，很具有迷惑性。
相關法律要求，上市公司必須聘請獨立第三方會計師對財務報告進行審計。張宇解釋，許多人誤以為財務造假是會計師參與做假賬，實際上，賬目是上市公司提供的，會計師則是按照一定的程序獲取相關憑證進行核查，審計其財務資料是否真實、精準。
張宇指出，審計有一定的侷限性，尤其是近年來一些上市公司實控人在巨額利益的驅使下，多機構多部門配合造假，讓審計機構防不勝防。
近期，知名會計專家、廈門國家會計學院前院長黃世忠及廈門大學會計學博士葉欽華在《財會月刊》撰文指出，第三方配合上市公司進行財務造假的現象十分嚴重，也是上市公司財務造假屢禁不止、屢屢得逞的重要原因。該文在業界引發熱議。
以紫晶儲存為例，其客戶、供應商和金融機構等第三方配合上市公司財務造假，蓄意向註冊會計師提供虛假證明材料，導致審計準則規定的審計程序失效，嚴重干擾註冊會計師的專業判斷，最終造成審計失敗。黃世忠、葉欽華建議，應嚴肅追究配合上市公司財務造假的第三方的法律責任。
在上述大型房企財務造假案中，證監會指出，證據證明其造假是公司相關職能部門相互配合，公司總部和專案公司一體推進的，並採取修改調整當年交樓清單、修改明源系統交樓時間等編造重要事實的手段。
普華永道是否足夠勤勉盡責尚待相關部門調查披露。
張宇對第三方配合造假的行為深有感觸。他表示，財務造假防不勝防。因此，目前會計師事務所普遍將審計底稿做紮實，確保在程序上勤勉盡責。這也導致會計師陷於表格中，工作量大增，產業人才流失，進一步導致審計報告的品質下滑。
曉慧就對作者介紹，在會計師事務所，加班是家常便飯，做IPO專案就是經常凌晨才能下班，交付報告時要經常通宵。 “待遇不錯，但和工作強度相比，性價比不高。”
身心俱疲之下，曉慧在普華永道工作3年後便跳槽到某大廠做財務，“工作強度小了很多。”
為利益還是為操守
當人們討論審計責任的時候，安達信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
2001年，美國能源巨頭企業安然爆發財務造假醜聞，常年為安然提供審計諮詢服務的安達信被美國證監會啟動監管調查程序。安達信信譽危機日益嚴重，被許多客戶解約，員工大量流失。昔日「五大」之一的安達信在短短兩年內轟然倒塌。
根據中新網報導，2002年3月，安達信香港及中國內地的合夥人攜帶旗下業務加盟普華永道。而如今，相似的一幕在普華永道身上重演，頗為諷刺。
從安達信，到瑞華、大華、德勤、普華永道等，會計師事務所為何屢屢失守「看門人」責任？
張宇直言，這是會計師事務所經營模式的悖論，在全球都是如此。給會計師事務所付費的是被審計企業，事務所的獨立性時常面臨考驗。
是為了職業操守，保證財務資訊的真實？還是為了利益，對一些財務紕漏視而不見？一旦指出客戶財務揭露中存在問題，會計師事務所丟掉客戶也是情理之中。
早在2016年7月，普華永道就辭任佳兆業審計師，並在辭任函中指出佳兆業存在多項有待調查的事宜。一度讓其專業、嚴謹的形象深入人心。
有業內人士對作者表示，普華永道收費較貴，但因為品牌形象高端、專業實力有口碑，仍受到不少上市公司的青睞，請普華永道審計意味著一種信用加持。
如今，其苦心經營上百年的信譽嚴重受損，修復品牌聲譽長路漫漫。
張宇指出，會計師事務所的管理體制同樣十分重要。
以瑞華所為例，由多家本土事務所不斷合併做大規模，進而獲得品牌溢價。但在這種管理模式下，各合夥人的利益追求並不一致，審計報告對風控標準的遵守不統一，容易導致審計不勤勉盡責。
近期被江蘇證監局、深交所處罰的大華會計師事務所也是此管理模式。
而以「四大」為代表的會計師事務改採用的是公司制管理，從總所到分所，其項目承接、執業、出報告及收費都採用統一標準，高度一體化的管理體制。這種模式下事務所管理較為規範，但其執業品質較高。
張宇表示，普華永道等四大國際會計師事務所在中國資本市場發展、中國企業出海上市等方面也都扮演了很好的推動角色。在招募時，他對四大背景的應徵者也格外青睞，“四大對人才的挑選、能力鍛鍊都很不錯。”
「如此一流的會計師事務所也沒有抵擋住利益的誘惑，亦或是其內部風控體系存在漏洞，這值得審計業警醒。」一位審計業資深人士對作者表示。 （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