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視每個農曆新年開工後的第一杯咖啡。喝什麼,在哪兒喝,和誰喝,彷彿都決定了這一年的調性和走向。
記得2023年正月初八,我喝了開工後的第一杯咖啡,在“1927.魯迅內山紀唸書局”,買了一本《魯迅信札藏箋》和日式咖啡“朝花夕拾” 。
這杯灑著茉莉和梔子花乾花的拿鐵,讓我有了春節裡獨處片刻的愜意,甚至還得瑟起來,發了個朋友圈:年過到這會兒,很多片段開始屬於自己。
而2024年春節後第一個工作日,15:30,四位友人同事齊刷刷坐進總部大院的COSTA咖啡店。上一次在這兒相聚是小年夜,跨過春節,其實沒隔幾天,彷彿分開很久。一人一杯熱美式,問店員倒了一小杯冷鮮奶,每人紙杯裡倒一點,然後碰杯。新年,有這杯咖啡的儀式感,就算開始了!
這樣一小時左右的相聚,是日常生活的糖果。有人計算過,如果人平均一生的壽命是78歲,留給自己真正的時間僅僅9年。而人到中年,屬於自己的時光更是被切得細碎。難怪這些年有那麼多一天之中雷打不動兩杯咖啡的人,這不只是生理需要,更是精神依賴。
咖啡時間創造了無數碎片式快樂的連綴接續,於是才彌足珍貴吧。
根據本屆上海國際咖啡文化節上發布的《2024中國城市咖啡發展報告》最新披露的資料,2023年上海總計有9553家咖啡館,比2022年增加了1023家。遠超紐約、東京、倫敦和巴黎,是全世界咖啡店數量最多的城市。而承辦本屆上海國際咖啡文化屆的友人,本周還給了我兩個文創「上海咖啡杯」。
在上海6,300多平方公里範圍內,平均每平方公里有約1.5家咖啡店。作為上海咖啡店地均密度最高的城區,截至2023年11月,黃浦區咖啡店數量達509家,黃浦區人均咖啡年消費量為40.95杯,平均每平方公里擁有24.81家咖啡店。這意味著站在黃浦區的任何位置,直線150公尺範圍內就有一家咖啡店。
而上海咖啡店密度最高的街區是靜安區的南京西路街道,每平方公里逾60家。
在我生活的新華路街道,也星羅棋佈著各種維度的咖啡館,上海的第一個咖啡戲劇節,也在街道轄區內的上生新所哥倫比亞花園。
凱田路是這一帶最年輕的馬路,坐落於原上鋼十廠改造而來的商貿片區長寧國際,將這個CBD一分為二,極具金屬質感,是一條少為人知卻臥虎藏龍的咖啡街。
衡山路的店開開關關,能堅守風格獨樹一格不盲的店寥寥。 26歲的凱文咖啡館在2023年3月正式關門,讓許多上海人惆悵不已。這家老派而風雅的咖啡館有我這代人的許多記憶。見證了上海可能最好的年華。最後一次去凱文咖啡時,我破天荒在咖啡裡加了一袋糖。
值得欣慰的是,暫別一年後,在凱文公寓底樓凱文咖啡的原址,又開了一家相近調性的咖啡館,名字裡也包含“凱文”,似乎是凱文咖啡轉世而來。這倒也平常,不平常的是,這件小事,竟不期然上了上海本地的官方媒體。
不久前我去北京。下午辦完正事,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正是可以歇歇腳發呆刷刷微信的咖啡時段。也許是記憶偏差,我記得之前雍和宮大街上有一家星巴克,這次怎麼也找不到了。走了一站多地,才看到有一家肯德基。
胡同裡也沒找到咖啡館。有滷煮店,爆肚店,烤串店,網紅肥腸店,牛肉麵店,煙雜店……卻沒有咖啡館。
又一日,友人來約我吃晚餐。我們從建國門外大街刷步到國貿二期,帝都最繁華現代化的CBD,建築恢弘,橫平豎直的馬路是上海的兩倍寬,但咖啡館的密度在我這個魔都人眼中很低。
我一路走一路想,如果只能選一樣東西喝,可能北方人喝酒,南方人喝茶,上海人喝咖啡。習慣了有9553家咖啡館和不計其數的便利商店的上海生活,去哪兒都覺得少了點咖啡香。
在帝都的國貿頂層,小200一杯的咖啡我實在點不下去手,儘管花的是友人的錢。咖啡既無稀有性,談不上文化價值,超高的溢價,交的都是智商稅。上海人固然講情調,但同樣注重商業邏輯。
在我看來,帝都仍是五分權貴五分鄉土的,上海則是市民化和生活流的。
其實帝都咖啡館並不少,可能因為它太大太宏闊了。在《2024中國城市咖啡發展報告》中,主要咖啡城市門市資料顯示,廣州、北京、深圳、成都分列中國城市排名的第2至5名。
至2024年3月,國內連鎖咖啡門市共計52,308家。前十名的分別是:瑞幸、星巴克、庫迪、幸運咖、滬咖、Manner、北美傳奇、春萊、挪瓦、M stand。中國人均年咖啡消費量從2016年的9杯,上升至2023年的16.74杯。
2022年12月底,病毒轉陰後,我初次出門,是去了漢口路申報館大樓的THE PRESS。味覺遠未恢復,嗅覺暫且遲鈍,但我仍覺得需要堂飲一杯咖啡,銜接過去、當下與未來。
1875年11月10日的《申報》中,coffee第一次被譯為「咖啡」(當時有加非、卡啡、磕肥等各種譯名),也是《申報》與咖啡有緣。在這間兼營咖啡的西餐館,我喝最苦的咖啡,吃最甜的蛋糕,給甘苦交融的2022年劃一個句點。
作為國內咖啡氛圍最濃厚的城市上海,咖啡是剛需,是生活習慣和日常,是幾步路就能到的公共空間,是上海人血液裡的氧。
上海人是泡在咖啡裡長大的。每天,好友在我們的七人小群裡召喚“下來咖啡啦”,有時湊巧在一起,我們會在我們的“夜東京”相聚吃咖啡,有時會在群裡各曬一杯當天的咖啡。
兒子在讀小學中高年級時,假期裡已與同學小夥伴相約咖啡館了,對摩卡、拿鐵、澳白、手沖等如數家珍。如今讀初二的兒子和夥伴們則更喜歡買杯咖啡邊走邊喝,據說「10後」年輕人更接受這種隨意模式。
同事間若誰發生了什麼好事,例如評上職稱、獲得先進、光榮退休等等,最起碼是要請客喝咖啡的,這是慣例。
如果發生矛盾,需要溝通,也是相約喝杯咖啡。沒有一杯咖啡壓不下去的明火,如果有,那就兩杯。而單位總部園子裡也有COSTA咖啡館、機器人咖啡機、便利商店咖啡等多梯度的咖啡販賣場所。
上海大大小小咖啡館裡坐著的不只是時尚男女,更有不少爺叔阿姨。咖啡館是都市人短暫出離現實的最方便去處,是不必作表情的地方,是永遠的舒適圈。
再無聊的人,因為每天的一兩杯咖啡,也似乎有了靈魂的寄放之處和精神世界的自融自洽。
記得2022年上海疫情嚴重即將全域靜態管理時,絕大多數獨立咖啡館早已打烊,我溜躂到武康路興國路淮海路交叉口的星巴克。在能看到武康大樓的地方喝杯摩卡,春天就不那麼苦澀緊張了吧。
店裡溫煦,人也不少。坐了片刻,看到兩位女警沿街走進咖啡館,我以為疫情要封店,下意識端起咖啡準備快速撤離,只聽見一位女警說,今天營業伐?阿拉買兩杯咖啡。
上海人,無論何種職業,無論何種境遇下,喝咖啡都是慣性和本能啊。
毫無疑問,上海是對咖啡有著最高認可和依賴的中國城市之一。咖啡文化與上海淵源深厚,脈絡清晰。咖啡文化的主角不只有咖啡,更有咖啡館,有這座城市支援實體店良性發展的善意和魅力。
1843年,上海開埠,咖啡便作為舶來品之一湧入長江門戶。
1853年,英國藥劑師勞惠霖開在花園弄1號的老德記藥店,是上海最早提供咖啡販售的場所。
19世紀60年代外國人在上海創辦的飯店、俱樂部等場所中大多附設了咖啡室,上海市民也逐漸接受了這種口感酸苦能提神的棕色「神藥」帶來的西式生活方式。
1886年,當時作為公共租界的虹口出現了第一家獨營咖啡館——虹口咖啡館,面向航海人員開放。
1909年,朱文炳的《海上竹枝詞》中描寫咖啡的詩句很是形象:「卡啡何物共呼名,市上相傳豆製成。色類沙糖甜帶苦,西人每食代茶烹煮。 」
而中國最早的西餐烹飪書籍《造洋飯書》中,提到洋人餐後飲咖啡有助消化,並將咖啡翻譯為“磕肥”,讓人望文生義咖啡能燃脂減肥。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營業性咖啡館大量出現。戰爭直接導致了寓居上海的外僑人數激增。公啡、上海、光明、沙利文、卡爾頓、惠而康、DD'S等都是舊上海著名的咖啡館,它們在當時的文藝作品及舊照片中頻頻出現。
開咖啡館的中國人以廣東人為主,外國人多為俄、日、法、義僑和猶太人。據記載,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霞飛路(今淮海路)的咖啡店已達125家。
這些咖啡館在中共黨史中也有著特別的一筆,因為咖啡館多在租界,能為革命工作起到特殊掩護作用。魯迅、丁玲、夏衍、田漢、柔石等常去的公啡咖啡館就在今天的四川北路多倫路轉角。魯迅日記裡也曾多次出現類似「午後同柔石往公啡喝咖啡」的紀錄。
當年魯迅與左聯領袖成員、地下黨代表秘密接頭聚敘的地點經常設在公啡咖啡館二樓包間,1929年左聯第一次籌備會就在此舉行。而舊日霞飛路上的DD'S也是鬱達夫、徐志摩、徐悲鴻等社會名流經常出沒之處,地下黨人常在此傳遞情報。
因為價格不菲,當時上海只有文人墨客、中產及以上人士以及間諜才能時常出入咖啡館,這方雅緻摩登的空間也是他們的第二客廳。鬱達夫一晚可跑三、五家咖啡館。留學法國的邵洵美、徐志摩等,更將咖啡館視為都市摩登生活的象徵。
魯迅先生有句名言:「那裡有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了工作上。」不過魯迅究竟還是喝咖啡的。很多作家與咖啡館的關係比與出版社的關係還要密切。有句名言,「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巴爾札克也曾說「三萬杯咖啡將是我人生的句點」。
1937年上海淪陷。孤島時期的上海,咖啡館亦出現畸形的繁榮。俄僑和猶太人最佳的謀生手段就是咖啡館。歷經百年浸潤,咖啡文化已然深入上海人的骨髓,至1946年,上海能提供咖啡的場所就已超過500家。
在日常生活中,上海牌咖啡是老上海再親切不過的味道,許多老上海人是從小聞著鋼盅鍋煮咖啡的香味長大的,工具還有紗布、濾紙等,配料有牛奶、奶油、煉乳、冰淇淋等。
1949年直到改革開放這30多年時間裡,據說中國任何一家咖啡店裡飄出的咖啡香都來自上海咖啡廠。
上海咖啡廠的前身是成立於1935年的德勝咖啡行,主要以進口生豆焙炒、拼配、現場研磨、燒煮為特色,咖啡製品以CPC註冊商標銷售給上海的西餐館、咖啡館等,產品還出口香港,是老上海海派咖啡的代表作,同時設有門店德勝咖啡館可供堂飲和零售。
1950年代末公私合營後,德勝咖啡行改為上海咖啡廠,成為中國咖啡產品生產與出口的第一家專業企業,一度包攬了全國各賓館、咖啡館的咖啡,留下了無數國民記憶。
前不久在延安西路散步時,閨蜜說她小時候每當走到這一帶,都會聞到咖啡飄香,蔓延好幾裡,當年上海咖啡廠就在這一帶。
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上海咖啡廠一度發明了由下腳料咖啡豆與糖粉壓實烘乾後製成的咖啡茶,這與上海人發明的假領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多年,一聽227克的鐵罐咖啡三元五角,在當時幾十元工資的上海工薪族眼裡仍是高雅生活方式的符號。
改革開放後中國即溶咖啡市場崛起。記得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雀巢咖啡是城市家家戶戶玻璃櫥裡的輕奢標配,即溶咖啡一度成了2000年以前大眾日常咖啡生活的主流。
如今,有時我也會去「上咖」咖啡館喝杯上海拿鐵。上咖咖啡的前世今生猶如一道有著古榮光又纏綿悱惻的時光之鏈,如今在上海也有七八家門店。
以咖啡為核心,還原老上海咖啡最深沉的味道,上咖咖啡館從咖啡的配比、咖啡豆的甄選、咖啡萃取方式等細節,試圖逐一復刻還原上世紀二三四十年代海派生活情境。
除了美式、義式濃縮、澳白、卡布奇諾等尋常品種之外,還有加了光明冰磚的阿芙佳朵,加入麥乳精的麥香澳白,加入樂口福的上海拿鐵,產品線非常豐富。
店內也陳設販售鐵罐裝上海牌咖啡、麥乳精、樂口福、菊花晶等老派固體飲料,販賣的不僅是情懷,更有國潮回歸的信心。
連鎖咖啡品牌星巴克的到來算是上海人咖啡生活的另一個破圈,之前去的幾乎都是獨立咖啡館或賓館咖啡館。
2000年,上海第一家星巴克在力寶廣場開業。而我第一次去星巴克是2002年在陸家嘴濱江大道店,那家店當時剛開業不久,一起去的還有發小Steven和他的法國朋友。
那個下雨陰冷的深秋上午,坐在通體澄明落地玻璃的店裡,我們都被這裡摩登開闊的景觀驚豔了。過了20年,我依然覺得那是我去過的最美星巴克。而那家星巴克,似乎仍然在。
這些年,喝了那麼多咖啡,星巴克早已不再是上海咖啡客的上選,還在喝星巴克的人,喝的都是慣性。
如今在上海有900多家星巴克門店,是全球門店最多的城市。即便打烊了,燈箱也會整夜亮著。在大眾點評APP上輸入“星巴克”,我家方圓1公里之內就跳出15家門店,本土品牌瑞幸則有13家門店,而後者在整個上海已有1300多家門店。而上海咖啡界的代表Manner,在方圓1公里內也有3家。
不過在昔日法租界核心地帶「巨富長」街區,是獨立咖啡館的天下,那些咖啡館的名字有些是法文,有些是義大利文,連店名都不太容易念精準。很少有星巴克等連鎖咖啡館。因為這一帶的鋪面面積很小,達不到星巴克的開店要求。
Manner開創了國內咖啡精品小館的先河,上海是發源地和重倉城市,在上海有300多家門店,還有自帶杯業務。即使打烊後,店面內部燈光也開著,為都市夜歸人照亮回家的路……這也是國際大都市上海的城市美學。
那些天我在上海社會主義學院讀研修班,下午昏昏欲睡,課間休息時鄰座不期然塞給我一杯Manner咖啡。第一口咖啡入喉,感覺立即煥發,一杯下肚,全身細胞彷彿被充了氧。一杯咖啡,瞬間拉近了我與鄰座的心理距離。
1990年代末至21世紀的最初10年,正是我鬧猛的年紀,上海的消費和情緒曲線都在上升,我去過也寫過不計其數的獨立咖啡館和賓館酒店的咖啡館。
常去的連鎖咖啡館是“真鍋”,它的創始人是真鍋國雄。至今回想起來,我對早期的「真鍋」仍是懷有好感的,儘管它後來式微了。早期真鍋咖啡店店堂普遍寬適、明亮,毫不逼仄,吧檯後面製作咖啡的是圍著白綠相間圍裙的清爽男人。他們剪著寸頭,手指修長而白皙,有點矜持,手藝卻很精湛。我還記得真鍋的法國香榭和藍山,記得冬日窩在沙發裡看書的那份閒適。
同一時代還有「上島」「兩岸」「迪歐」這類複合型休閒餐飲咖啡店,它們如雨後春筍般在上海出現,群雄割據,然後又滿滿淡出視野,難以盡數其中的熱情與冒險的羅曼史,如同我們逐漸遠去的青春。
上海連鎖咖啡市場也不斷迭代,如賣空間的星巴克、Costa,賣產品的瑞幸、Manner和挪瓦,賣審美的M stand、Seesaw和藍瓶咖啡……他們都將上海作為第一線下戰場。
儘管2023年中國咖啡市場整體投資資金有些降溫,然而部分中國咖啡品牌的表現依舊可圈可點。 2023年有9個咖啡品牌公開揭露的融資金額過億,其中包括M stand等,這不僅體現了咖啡產業的超強吸金能力,也反映了資本對咖啡市場未來成長潛力的認可。
不過這些品牌除了單純搶佔市場空間外,還應持續加強護城河,夯實核心競爭力,才有可能守住江山甚至破圈增長。
目前咖啡業的融資輪次仍處於早期階段,C輪後的融資寥寥無幾。上海成為中國咖啡業投融資最重要的城市。
聽過一句話,上海未必是最賺錢的咖啡市場,但一定是品牌成長土壤最好的城市。
友人說,咖啡館超過一個城市的飽和度反而對經濟有反向破壞作用,說明大家忙碌的時間少了,焦慮時間長了,咖啡館成了偏安一隅成本最低的賦閒避風港。
無論如何,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咖啡館見證了凡人的許多人生時刻。咖啡早已變成了上海的一部分。
咖啡、葡萄酒、夜來香、外灘、蘇州河、梧桐區、寫字樓、繁花、千里江山圖、風花雪月、櫛風沐雨……一同組成了魔都。
咖啡在其他城市可能更多功能是飲品,是社交,而在魔都,卻是城市血液裡的氧。 (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