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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鏽地帶：全球化燈塔邊的燈下黑
鐵鏽地帶（Rust Belt）這一概念指美國中西部五大湖一帶的傳統重工業衰退區，包括紐約州（西部）、賓夕法尼亞州（西部）、俄亥俄州、印第安納州、密歇根州、伊利諾伊州、艾奧瓦州、威斯康星州（東南部）等地。由於這一地理概念是基於共同的經濟產業特徵而非自然共性，因此其範圍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有時候也包括了馬薩諸塞州的紡織工業區、肯塔基的煤炭工業區等新英格蘭和南方地區。
▲鐵鏽地帶範圍：大致從紐約州西部延伸到伊利諾伊、艾奧瓦邊界，阿巴拉契亞山脈的煤炭工業帶為工業帶提供了充足的能源
鐵鏽地帶曾經是美國的工業心臟（Industrial Heartland），擁有豐富的煤炭（阿巴拉契亞山脈）、鐵礦石（明尼蘇達）資源，同時河道發達（俄亥俄河、伊利運河等），交通運輸便利，在工業化初期具有較好的起步條件。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成為美國工業的支柱，形成汽車、鋼鐵、木材、橡膠等產業叢集，出現了匹茲堡、密爾沃基、克利夫蘭、芝加哥、水牛城、辛辛那提等工業重鎮。二戰期間，五大湖工業區工業產值達到鼎盛，並吸引了包括南方黑人在內的大量勞動力湧入，有效支援了反法西斯戰爭，被譽為“民主兵工廠”。戰後初期的20世紀50年代，美國45％以上的經濟總量和50％以上的產業工人都集中在“鐵鏽帶”。
繁榮時期的五大湖工業區的工人也享受著優質的福利和權利，一些企業專門為工人修建了具有完整生活設施的市鎮，提供優質的日常服務。一些市鎮、社區完全依賴某一企業或產業而繁榮，形成了類似於當時社會主義國家的單位大院、國企城鎮的聚落形態。此外，20世紀30年代，羅斯福政府給予了工人組織工會的權利，通過強勢的工會，工人有足夠的能力爭取更高的薪資和待遇。
▲20世紀50年代五大湖工業區主要城市及產業分佈
“工業心臟”的衰落和鐵鏽地帶的形成原因非常複雜，並且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早在當地最輝煌的20世紀50年代，便出現了產業向美國南方、歐洲、日本轉移的現象，當時南方許多州並沒有工會傳統，並且最低工資更低，而國外的勞動力成本則更低。80年代初，強勢的美元也使得美國商品在國際市場變得更貴，出口受到衝擊，進而影響國內產業的發展。90年代建立的北美自由貿易區進一步使得一些低端製造業向墨西哥轉移。
從技術趨勢來看，20世紀60年代以後，日本等其他工業大國的鋼鐵、汽車直接上馬最新的技術，生產效率更高，產品價格更低。由於裝置更新的固定投資巨大，許多美國企業無力或無意開展生產裝置與技術的革新，繼續保留較為落後的傳統工業流程，自然難以同國外產品競爭，鋼鐵、汽車等逐漸被沖垮。此外，自動化對工人的就業也帶來了明顯的衝擊，自動化生產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企業不斷投資裝置和先進技術，對工人的需求隨之減少。
隨著產業不斷外遷，大批企業倒閉、工廠廢棄，機器也生出鐵鏽。1984年，民主黨候選人沃爾特·蒙代爾在指責競爭對手，共和黨候選人羅納德·里根的自由主義貿易政策時說道：將我們工業化的中西部變成一隻鏽掉的破碗（turning our industrial Midwest into a rust bowl）。使得rust這個詞激起了美國社會對產業轉移大規模到國外的反思，當時南方陽光地帶（Sun Belt）逐漸崛起，rust和belt兩個詞相結合，形成了Rust Belt這個概念。
地處曾經工業心臟的城市，如今變成鐵鏽地帶。一批大城市，隨著產業大規模轉移，人口也紛紛外遷，流入東西海岸尋找工作，一些過去從南方北上的黑人則隨著轉移到南方的產業回歸故鄉再就業。許多城市人口大幅下降，比如俄亥俄的克利夫蘭在1960年人口超過87萬，1990年時只有50萬出頭，下降42%，底特律、匹茲堡、水牛城人口下降同樣在40%以上，一些人口較少，產業更單一的城市，人口下降普遍在50%以上。隨著人口減少，基礎設施維護缺少足夠的稅收，一些富裕的白人遷徙到郊區建立人口規模更小但更加精緻和宜居的社區，而市中心則因為人口流失、稅收流失而破敗不堪，甚至淪為貧民窟。
對於當地工人而言，許多人往往存在一家人為同一家企業或產業工作的現象，當企業出現倒閉時，缺乏多樣性的避險。同時由於工作流程固定且待遇優厚，許多工人並未接受大學教育而選擇在接受基本教育後直接參加工作，對於接受其他技術培訓興趣不大，有些人即便有意學習其他技能，但由於缺少足夠的高等教育，涉及到技術相關的學習效果欠佳。當產業轉型時，只有少數藍領工人可以通過服務業實現再就業，大部分人只得選擇徹底躺平，失業在家。由此帶來的社會問題層出不窮：輟學、吸毒、非婚生育等等，這些問題不侷限於黑人，而是蔓延到許多白人藍領身上。鐵鏽地帶也涵蓋到阿巴拉契亞山等原材料產地，城市工業的衰敗也連帶著煤炭等能源和原材料開採走向蕭條，鄉村和小城鎮社區同樣面臨著失業藍領的困境，而這些地區大多數是白人。
鐵鏽地帶在2016年大選中，成為川普的堅定支持者。但鐵鏽地帶並非天然的共和黨擁躉，甚至還曾經一度是民主黨的大本營。由於鐵鏽地帶本身是一個基於經濟現象總結出的地理概念，並非一個具有自然和人文共性的地理單元，其所處的各州並不像新英格蘭、南方這些區域具有共同的意識和價值觀，缺少形成共同政治傾向的基礎，缺少東西海岸或“深南”州那樣對某一黨派支援的同質性，一旦選情出現焦灼，鐵鏽地帶內部往往就“各奔東西”，出現明顯的分裂。
早在20世紀30年代，羅斯福新政時，給予了工人建立工會的權利，作為美國工業心臟，當時的鐵鏽地帶自然也是羅斯福所在的民主黨的天下，1932、1936年，羅斯福不僅在鐵鏽地帶，更是在全國取得絕對優勢。但是1940年時，受到美國是否參與二戰帶來的社會情緒對立影響，羅斯福的優勢已不及前兩屆明顯，共和黨拿下了俄亥俄、密歇根兩個涉及鐵鏽地帶的州。
▲1932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羅斯福勝選
▲1936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羅斯福勝選
▲1940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羅斯福勝選
20世紀50-60年代，鐵鏽地帶對於兩黨並沒有表現出特定的支援態勢，內部存在一定的分化，但總體上依然與強勢的一方相一致，也反映出至少在鐵鏽地帶形成之前，當地作為美國社會中堅力量的藍領白人與美國整體政治傾向保持一致，並沒有特殊性。
20世紀60年代末，美國兩黨的政治地盤開始出現分化，其中南方與包括了工業帶與農業帶的中西部地區因為共同的保守主義傾向，逐漸成為共和黨的天下，一直到冷戰結束。共和黨除了1976年大選因水門事件敗給了民主黨，從1968年到1992年克林頓上台前，美國總統均來自共和黨，而涉及到鐵鏽地帶的中西部各州基本上也都選擇了共和黨。
▲1968年美國總統選舉：共和黨尼克松勝選。這一年選舉趕上民權運動和越南戰爭的衝擊，社會分歧巨大，來自阿拉巴馬州的種族主義獨立候選人在深南州贏得勝選
▲中西部地區在20世紀60年代末之後逐漸成為共和黨的地盤，這裡位於北美大平原北部五大湖南岸，密西西比河上游
▲中西部是德國裔移民集中的地區
1992年克林頓上台後，伴隨著冷戰結束，新一輪IT革命與全球化開始，享受到網際網路與金融利益的東西海岸從此成為民主黨的堅定支持者。地處中西部工業帶的州，在當時也普遍支援民主黨，如賓夕法尼亞、明尼蘇達、密歇根、威斯康星在1992-2012年都選擇了民主黨。同為中西部，但以農業為主的內布拉斯加、堪薩斯等州則堅定地成為共和黨的支持者。
▲1992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的克林頓勝選。20世紀90年代後，東西海岸支援民主黨的格局基本形成，此時的鐵鏽地帶依然大部分支援民主黨，中西部地區工業州與農業州開始出現分化，西部的農業州此後堅定地支援共和黨
▲1996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的克林頓勝選。東北部、西海岸支援民主黨的格局基本定型，南方多個州開始成為共和黨的支持者，鐵鏽地帶則繼續支援民主黨
▲2000年美國總統選舉：共和黨的小布什勝選
▲2004年美國總統選舉：共和黨的小布什勝選
▲2008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的歐巴馬勝選
▲2012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的歐巴馬勝選。此時，民主黨和共和黨各自的基本地盤已經基本形成。直到這一屆選舉，鐵鏽帶的多數州仍然傾向於民主黨。其中密歇根、威斯康星、賓夕法尼亞、伊利諾伊在1992-2012年的6屆大選中均支援民主黨，被視作民主黨堅定大本營“藍牆”（Blue Wall）的一部分
▲“藍牆”（Blue Wall）的範圍：其中威斯康星州、密歇根州、伊利諾伊州、賓夕法尼亞州、紐約州涉及到鐵鏽地帶
一直到2016年，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川普不僅以絕對優勢贏得俄亥俄、印第安納、西弗吉尼亞、密蘇里和艾奧瓦，而且在普選票上分別以0.2％、0.7％和0.8％的微弱優勢贏得密歇根、賓夕法尼亞和威斯康星這三個傳統藍州。中西部農業州與南方、東西海岸作為共和黨、民主黨各自的大本營在這屆大選中沒有出現太多意外的現象，而恰恰由於鐵鏽地帶各州的支援，川普最終贏得了2016年大選。
▲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共和黨的川普勝選，川普贏得了鐵鏽帶的大部分州，尤其是拿下了密歇根、威斯康星、賓夕法尼亞這三個傳統的藍州
▲中西部可以大致劃分為兩部分：其中西部各州多以農業為主，近年來是共和黨的堅定支持者；東部各州是傳統的工業州，如今的鐵鏽地帶，政治傾向並不一致，其實擁有芝加哥的伊利諾伊依然是民主黨的堅定支持者，俄亥俄、印第安納多次選擇共和黨，密歇根、威斯康星州事實上已成為搖擺州
▲美國與五大湖工業帶相對的中西部玉米帶（Corn Belt），不僅種植玉米，也是美國大平原地區農業帶的核心，以艾奧瓦州為中心，覆蓋中西部多個州
川普執政期間，給予了鐵鏽地帶一定的政治回饋，並且積極推動製造業回流，但總體而言，鐵鏽地帶改善仍然有限。2020年大選時，密歇根、賓夕法尼亞、威斯康星再次投向了民主黨，川普在鐵鏽地帶並沒有取得優勢。但2016年之後，俄亥俄逐漸開始成為共和黨的地盤。
▲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的拜登勝選。俄亥俄州已經連續兩屆投向共和黨，而伊利諾伊州一直是民主黨的基本盤，密歇根州、威斯康星州在這一屆選舉中又選擇了民主黨，這兩個州也是未來兩黨在鐵鏽地帶最需要爭奪的地方
鐵鏽地帶的藍領白人是全球化的失意者，民主黨選擇華爾街、矽谷作為自己的利益集團，對全球化與自由主義持堅定地支援態度，同時多元文化、LGBT、移民等政策姿態也拉開了自身與鐵鏽地帶藍領白人的距離。但是傳統上共和黨建制派也非藍領白人的天然選擇，傳統的共和黨人支援自由貿易，對於華爾街金融巨頭全球投資並不反對，保守主義並非與全球化格格不入。直到川普出現，其右翼民粹主義思想成功吸引了藍領白人，貿易保護主義、打擊非法移民、捍衛製造業，結合濃厚的本土主義思想、反智主義言論，讓鐵鏽地帶中小城市的選民堅定地站在川普周圍。
▲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中，選擇各黨派縣域人口規模，其中投向民主黨的人口達到1.97億人，選擇共和黨的人口為1.3億
▲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中，大城市核心區、大城市郊區、小型都市區、非都市區選擇各黨派的人口規模，其中選擇民主黨的大城市核心區、郊區遠大於選擇共和黨的，而在小型都市區和非都市區地帶，選擇共和黨的人口則明顯超過民主黨。兩個黨派的支持者在城鄉分佈上已出現明顯分化。鐵鏽地帶既有衰敗的小城市，也有芝加哥等大城市，內部分化明顯，而藍領白人也曾經是民主黨的堅定支持者，這種地域和個體的複雜性使得鐵鏽地帶各州很難明確成為某一黨派的支持者，也使得雙方在此的爭奪成為決定大選結果的關鍵環節
鐵鏽地帶失意者對於川普的支援，受到陽光地帶對於民主黨支援的挑戰。隨著移民大量湧入，拉丁裔在陽光地帶將成為民主黨的重要支援力量。同時，德克薩斯、佛羅里達等擁有眾多大城市，並且人口還在迅速增長的州份，也極有可能從傳統的紅州向藍州轉變，比如地處南方腹地的佐治亞州，由於亞特蘭大這座中心城市人口的快速增長，已經在最近幾次大選中轉向了民主黨。
鐵鏽地帶孕育了美國貿易保護主義，這裡對於共和黨的支援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川普而非共和黨本身。鐵鏽地帶並非牢固的某一黨派支持者，在未來必然會成為兩黨爭取的重要目標，而迎合鐵鏽地帶大量失意的藍領白人，也將成為這種爭取的必要話術。鐵鏽地帶與陽光地帶的此消彼長是美國國家社會經濟變遷的縮影，而政治傾向對於選票的直接影響，也必然會加劇美國不同地區、階層的認知對立甚至撕裂。
▲鐵鏽地帶與陽光地帶，未來兩個地帶的此消彼長將成為美國國內地域、階層結構變遷的縮影
鐵鏽地帶不僅是美國的現象，在歐洲的英格蘭北部、威爾士南部、烏克蘭頓巴斯、德國魯爾區、俄羅斯烏拉爾、日本九州、中國東北及全國各地的“老工業城市和資源型城市”都有類似的現象。產業轉移往往帶來巨大的落差，對於當地人的心理產生嚴重衝擊。某種程度上，這些地區的蕭條感甚至比傳統的發展滯後地區更加強烈。
▲英國老工業區在2016年脫歐選舉中起到關鍵的推動作用，這些地區曾經是英國工業革命的發祥地，伴隨製造業的大規模轉移而走向蕭條，今天甚至還是英國最貧窮的地區之一。在脫歐選舉中，這些地區濃厚的本土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氛圍使得當地成為脫歐的重要支持者
▲德國魯爾區，與美國鐵鏽地帶類似，以煤炭、鋼鐵工業著稱，被稱為德國工業的心臟，戰後工業產值曾佔全國的40％。70年代以後，電氣、電子工業有了很大發展。魯爾區生產德國80％的硬煤，90％的焦炭，集中了全國鋼鐵生產能力的2/3，電力、硫酸、合成橡膠、煉油能力、軍事工業等均在全國居重要地位。與美國類似，魯爾區也因為產業轉移在20世紀70年代達到頂峰後陷入衰退，但魯爾區早在60年代就已經推動轉型，朝著高端服務業、旅遊業等方向進行多元化發展，今天的魯爾區並未像鐵鏽地帶那樣蕭條，成為世界經典的老工業地區轉型案例
▲俄羅斯烏拉爾工業區，當地擁有石油、鐵礦石等資源，發展出鋼鐵、化工、機械、森工等產業（產業綜合體），隨著蘇聯解體和俄羅斯經濟越來越依賴石油出口，當地多數工業領域也陷入衰退
▲烏克蘭頓巴斯工業區：包括頓內次克、盧干斯克兩個州，是蘇聯時期重要的煤炭、冶金等重工業基地。蘇聯解體後，當地依然貢獻了烏克蘭30%以上的工業產值。頓巴斯在蘇聯時期作為全國重要的工業中心，並且緊鄰俄羅斯，當地俄語人口較多。在2014年以後，也成為俄、烏兩國爭奪的焦點。頓巴斯地區主要受戰爭和產業轉型兩方面衝擊
▲中國資源枯竭城市分佈：當地經濟往往依賴單一原材料產業
▲東北地區主要工業中心分佈
在一些城市內部，也存在產業轉移和變遷留下的舊工貿區，比如香港葵青、觀塘，這些城區並非遠離城市的郊區，而是緊鄰中心區的稍微邊緣的城區，卻一度成為整座城市最貧困的地帶。
▲香港舊工業廠房分佈：主要集中在靠近九龍中心城區的葵青、觀塘、深水埗等地
▲2014年香港各區貧困率情況，其中緊鄰中心城區的葵青、觀塘、深水埗位居前列，這些地方恰恰是曾經工業的中心，隨著香港經濟的轉型，工廠搬遷，當地社會環境亦受到影響
▲近年香港各區貧困率情況
鐵鏽地帶是一種經濟現象，一旦形成，由於共同的失落感，就很容易被人塑造出文化共性和文化現象，最終變成政治現象，成為政治動員的目標。這些老工業區經歷過明顯的由盛而衰，增加值較低的重工業向生產成本更低的地區轉移，在鐵鏽地帶的人們眼中，這些“搶奪”產業的地區就是競爭對象，因此鐵鏽地帶也成為貿易保護等本土主義思想的大本營。英國脫歐離不開其國內老工業區的支援，而今天美國更為龐大的鐵鏽地帶所做出的選擇可能同樣會塑造一個更加保守與更加激進並存的美國。 (LinkingMap世界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