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衡機制
《紐約時報》觀點|“唐納德國王”的不受制衡與失衡統治
制衡機制(checks and balances)。我已記不清在少年時代的歷史與社會科學課堂上,多少次聽到這四個字。那不近乎一句話,而像一段咒語,老師們反覆吟誦,用以稱頌我們《憲法》(Constitution)的偉大構想。為了應對君主制、遏止暴君,開國元勛們設計出優雅的分權架構與精妙的制衡機制,據說還能順帶讓我們免於極端主義的侵襲。制衡機制就是我們對抗暴政的疫苗。這劑疫苗的效力正在迅速衰減。自一月宣誓就職以來,總統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幾乎在所有迎合他一時興致、撫慰其自負或擴大其財富的事務上,都揮舞著不受約束的權力。他在國會那裡幾乎未遇制約,共和黨多數更像是他可憐的啦啦隊。他在法院那裡也未得到足夠的平衡,因為其政府想方設法拖延、抗拒甚至規避司法裁決,再加上幾十年來共和黨有計畫地扶植對本黨更為友好的法官,他也從中坐享其成。他正是開國元勛所畏懼的那種“怪物”,如今從他們的噩夢中搬到了白宮“堅毅桌”(Resolute Desk)前,並且給我們上了一堂學校裡從未教過的課:最重要的一些制衡,並不只在政府架構裡,而在我們良知的激盪、靈魂的低語之中。為什麼川普正在嘗試、並能得逞於那麼多他的前任少有涉足的權力攫取,至少在過去半個世紀裡更是無人如此?因為他無所顧忌,也毫無愧色。因為他對先例、體統與體面不為所動。因為他貪得無厭,也對克制毫無興趣。總統通常都樂於掌權,也深信自己尤其適合掌權。正是那份野心與傲氣的混合,最初驅使他們去競逐總統之位。但在川普之前的大多數總統,似乎多少還會擔心越界,會擔心那種近乎獨裁的舉止會疏遠盟友、冒犯選民,並在史家的評語中留下永劫不赦的污點。他們尚且會被榮譽刺痛一下,偶爾也會有幾分謙卑的悸動。川普卻毫無牽掛。他在周二說道:“我有權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我是美利堅合眾國總統。”那是一個長達三個小時、令人驚駭的場面,他的內閣成員競相堆砌著最高的溢美之辭、最豔的形容詞來描述他的“陛下”。倘若他近年的某位前任說出這句話,足以成為那一周、那一月、乃至那一年的頭條。可出自川普之口,這已成日常。並且這還是一次難得誠實的總結,概括了過去七個半月的現實。在這段時間裡,他與其助手毫不節制地揮舞行政命令(executive orders)、緊急狀態聲明(emergency declarations)、訴訟與調查等工具,去脅迫律所與大學,拆解國會已撥款的項目,把一切貿易政策與關稅稅率都攥在自己手裡,開除那些可能抵制他腐化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的聯邦僱員,或那些可能戳穿他所謂“全線勝利”敘事的人,折磨他視為政治敵人的人,恐嚇並邊緣化不支援的媒體機構,甚至接管合眾國首都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的治安管理。這還只是清單的一部分。而且川普很可能才剛剛開始。在這個被詛咒的年份之前,我們自詡的制衡機制就已處處顯露裂痕。也有過其他總統把它們視作煩人的障礙、恨不得甩掉的腳鐐。歷史中既有這種恣意的可恥事例,也有高尚例證。安德魯·傑克遜(Andrew Jackson)無視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維護切羅基民族(Cherokee)主權的裁決,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以行政命令下令拘禁日裔人士,這些都反映了我們最陰暗的衝動;而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通過行政命令發佈《解放黑人奴隸宣言》(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則映照了我們最明亮的初心。然而,川普並不處在戰爭語境中,不論他如何誇張咆哮什麼“移民大軍入侵”、城市陷入犯罪圍困。他不像林肯那樣被宏大的道德願景所驅動。他也並未推進或強加某種連貫的意識形態,這一點最近暴露無遺,例如他以“右翼社會主義”的姿態,堅持要政府持有英特爾(Intel)10%的股份,還試圖在全國層面設定統一的投票規則,逼迫共和黨執政的各州重新劃出新的聯邦眾議院選區,並將地方執法官員邊緣化。共和黨曾經奉若圭臬的自由市場、小政府保守主義,於此不攻自破。川普只崇拜川普,而他唯一的驅動力就是支配,把控甘迺迪表演藝術中心(John F. Kennedy Center for the Performing Arts)、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政府的每個角落與文化的每個縫隙。以及那些本可試圖站出來阻攔他的立法者。若要由國會來制衡川普,其成員首先必須願意那樣做。只有當議員們自覺保持獨立,它才是一支獨立的權力。但掌控眾議院(House)與參議院(Senate)的共和黨人卻把一切控制權拱手交給了川普。對於他們而言,擊敗民主黨人(Democratic Party members)與總統可能施加的怒火,比“倫理”更有話語權,以至於我在這裡打出“倫理”二字都覺得有些可笑。他們是盡職的侍女、肉麻的啦啦隊,把他想要的一切全盤奉上,甚至在高級行政官員的任命上,選出的竟然比他們更盡職、更肉麻。凡有兩三人奉川普之名聚在一起,他便悠然現身,沐浴在他們的阿諛之中,彷彿他正伸長了腿等人修腳,而每個人都在搶著認領不同的腳趾。這裡既沒有制約,也沒有平衡。若要由被第一修正案(First Amendment)所保障的自由媒體來制衡川普,或者說來制衡任何總統,優質資訊必須能與劣質資訊區分開來,而且還能被敞開胸懷的受眾接納。但數字革命帶來了林林總總的“小眾痴迷”、怒氣衝天的社交媒體帖文、深度偽造與資訊垃圾。現實成了我們在“自選真相的集市”上花錢購買的貨品。我們不再讓政客承擔責任,而是轉向那個有線頻道,或點開那條連結,只為讀取我們願意相信的敘事,去確認一種非黑即白的世界觀與自己部落的忠誠。我們人民,一直是真正的“制衡者”,也是最重要的那桿秤。我們有力量用選票否決、罷黜任何一位良知未覺、靈魂沉睡的“准國王”。但前提是我們得看清正在發生的事,直面由此生出的警訊,並把自己喚醒,挺身而出。我提到過羅斯福以及他在二戰期間對數萬日裔美國人的拘禁。那件事的發生,不僅因為塞滿其提名者的最高法院拒絕加以制止,也不僅因為國會隨聲附和。它還發生在這樣一種情境下:羅斯福按下了他內心的猶疑,他偶爾使用“集中營”一詞也許表明他並非毫無不安;同時,美國公眾也支援這一政策。羅斯福所依據的那部法律,正是川普援引來為其大規模驅逐行動提供授權的法律。他的做法踐踏了正當程序,並因他把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U.S. 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 ICE)的預算擴大到三倍、把其人員改造為自己的准軍事力量而被加速推進。他的作為完全失衡。它們會繼續不受制約嗎? (一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