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猶太主義
理念的裂痕:一次採訪如何引爆MAGA世界的內部戰爭
一、風暴的源頭:一次“友好”的訪談與精心策劃的會面2025年10月28日,前福克斯新聞主播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在其廣受歡迎的播客節目中,與公開的白人至上主義者、大屠殺否認者尼克·富恩特斯(Nick Fuentes)進行了一場長達兩小時、氣氛友好的對話。訪談的細節令人側目。卡爾森並未挑戰富恩特斯長期以來的反猶太主義、種族主義言論。當富恩特斯自稱是約瑟夫·斯大林的“粉絲”時,卡爾森僅表示稍後再談,卻再未回到這個話題。富恩特斯談及要對抗“美國有組織的猶太勢力”時,卡爾森亦未加質疑。更具爭議的是,當富恩特斯主動詢問“您認為我的那些觀點不合理”時,卡爾森迴避了直接批評,僅表示反對“血統罪責”觀念。2025年10月28日,尼克·富恩特斯(左)接受塔克·卡爾森(右)採訪。來源:視訊截圖訪談前的細節更顯意味深長。據富恩特斯本人透露,他在錄製前夜曾受邀至卡爾森在緬因州的家中共進晚餐。富恩特斯最初十分緊張,擔心這是一場“伏擊”,但經過溝通後感到“自在多了”。這種私人接觸與隨後溫和的採訪方式,與卡爾森此前採訪參議員泰德·克魯茲(Ted Cruz)等支援以色列的共和黨人時的尖銳逼問形成鮮明對比。爭議迅速超出網路爭論範疇,席捲了整個共和黨權力結構。在共和黨猶太聯盟(Republican Jewish Coalition)年度峰會上,眾議員蘭迪·法恩(Randy Fine)在演講中將卡爾森稱為“美國最危險的反猶主義者”,指責他領導“現代希特勒青年團”。台下學生舉著“塔克不是MAGA”的標語,人群報以歡呼。參議員克魯茲在演講中警告,共和黨因右翼反猶主義面臨“生存危機”,但太多共和黨人因害怕“得罪有大喇叭的人”而不敢直言。參議員戴夫·麥考密克(Dave McCormick)批評道:“我們不能通過某種方式參與,給這些(反猶)觀點可信度,彷彿這是合理討論。”二、傳統基金會的“崩潰”與領導危機:一場內部叛亂的爆發然而,風暴眼卻迅速聚焦於保守派的核心智囊——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及其主席凱文·羅伯茨(Kvein Roberts)的應對。10月30日,羅伯茨發佈視訊為卡爾森辯護。他將批評者稱為“惡毒的聯盟”,指責他們“煽動分裂”,並援引反對“取消文化”的邏輯,認為不應因訪談而“取消”卡爾森。這一表態立即引發基金會內外的強烈反對。羅伯茨在10月30日發佈的辯護視訊中談到了反猶主義。來源:視訊截圖危機在一次全員會議上達到高潮。據會議錄音顯示,資深學者們表達了強烈憤慨。效力基金會40餘年的羅伯特·雷克托(Robert Rector)向年輕員工講述了小威廉·F·巴克利(William F. Buckley Jr.)清除保守派運動中極端分子的歷史,痛心指出:“而現在他們又回來了,就像1959年一樣。”他直言:“塔克的節目就像走進瘋人院。”高級研究員蕾切爾·格雷斯勒(Rachel Greszler)稱這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高級法律研究員艾米·斯威瑞(Amy Swearer)儘管承認羅伯茨是“基督裡的兄弟”,但仍表示對其領導力“已失去信心”。長期負責選舉法律事務的漢斯·馮·斯帕科夫斯基(Hans von Spakovsky)認為,這對傳統基金會聲譽的損害是“前所未見的”。與此同時,會上一位匿名Z世代研究助理表達了不同觀點,稱她和年輕同事對羅伯茨最初的視訊“沒有異議”,並解釋許多年輕保守派基於宗教信仰反對基督教猶太復國主義。這揭示了基金會內部深刻的代溝和意識形態斷層。面對壓力,羅伯茨進行了數次道歉。他在後續視訊中承認使用“惡毒”一詞是錯誤,稱最初視訊是個“失誤”。他辯解稱自己對富恩特斯“瞭解不多,現在仍然不瞭解”,並將部分責任歸咎於已辭職的幕僚長,稱指令碼已由其他同事稽核過。但他始終拒絕與卡爾森切割,仍稱其為“朋友”,僅承諾未來會在“朋友需要挑戰時”提出挑戰。這種試圖平衡各方卻未能滿足任何一方的回應,被批評者視為道德怯懦和機會主義。自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時代以來,傳統基金會一直是保守主義運動的思想領軍者,其影響力在很大程度上源於其核心運作原則——著名的“統一聲音”(one-voice policy),該原則要求其學者在關鍵問題上採取一致立場,從而向外界傳遞清晰統一的訊號。然而,此次危機已超越了一般的公共關係事件,演變為一場深刻的領導力與身份認同危機。它標誌著傳統基金會賴以維繫內部穩定和外部聲譽的“統一聲音”原則,在其根本邏輯被扭曲後,已然徹底失效。傳統基金會的外觀照片  來源:Getty Images三、羅伯茨對傳統基金會的改造:從制度性權威到“一人”政策傳統基金會的內部叛亂實際上是長期壓抑的集中爆發,核心是羅伯茨以犧牲內部共識和思想嚴謹為代價來對傳統基金會進行全面“改造”,最終使傳統基金會陷入嚴重的身份危機和信譽受損的境地。2021年,羅伯茨接替凱·科爾斯·詹姆斯(Kay Coles James)出任傳統基金會主席,其使命是使這個在川普崛起後一度被邊緣化的標誌性保守派智庫重新煥發活力,並與MAGA運動保持一致。羅伯茨的改造核心是意識形態上的徹底重新定位。他自稱“康復中的新保守主義者”,並積極推動傳統基金會脫離其數十年來秉持的里根主義原則。主要包括三方面:首先是在外交政策上的轉變,這在烏克蘭問題上體現地最為明顯。羅伯茨上任初期,俄烏衝突爆發,傳統基金會大樓曾升起烏克蘭國旗。但幾天內,旗幟被降下,傳統基金會的政策立場發生180度逆轉。據前外交政策中心主任盧克·科菲(Luke Coffey)稱,研究人員被要求觀看卡爾森關於俄烏衝突的陰謀論節目,刪除支援對烏援助的過往推文,並撰寫符合羅伯茨所擁護的孤立主義新路線的論文。到2022年5月,傳統基金會開始遊說共和黨議員反對援助烏克蘭,認為該計畫“剝奪了美國人民的優先事項,並將納稅人的錢魯莽地送往一個外國而沒有問責”。其次是經濟政策。傳統基金會也放棄了其長期奉行的自由貿易理念,轉而支援川普的關稅政策。曾擔任川普經濟顧問的傳統基金會訪問學者斯蒂芬·摩爾(Stephen Moore)承認,傳統基金會的立場已經演變,並表示“我們顯然不想挑釁川普”。再者是“2025計畫”。羅伯茨領導了“2025計畫”的制定,旨在為可能上台的共和黨政府準備政策藍圖。儘管該計畫旨在凝聚右翼力量,但民主黨在競選期間將其作為川普極端右翼議程的證據進行攻擊,反而導致川普競選團隊對傳統基金會感到不滿,並要求其降低該項目的曝光度。凱文·羅伯茨  來源:紐約時報羅伯茨在管理方式上也改變了傳統基金會獨特的“統一聲音”政策的執行方式。與鼓勵內部辯論的其他智庫不同,傳統基金會要求學者就關鍵議題達成共識立場。羅伯茨被指利用這一政策來強行推行與MAGA運動的一致。據前任和現任員工透露,如果學者的觀點偏離了傳統基金會的官方路線,他們可能會被叫到羅伯茨辦公室所在的八樓,與其副手進行“談話”。而在羅伯茨為卡爾森辯護的視訊引發內部員工在社交媒體上批評後,與傳統基金會有關聯的“美國問責基金會”(American Acountability Foundation)主席湯姆·瓊斯(Tom Jones)還主動向國會辦公室傳送郵件,列出了公開批評羅伯茨的員工姓名及其社交媒體帖子截圖,建議不要僱用他們。瓊斯聲稱此舉未經傳統基金會授意,但捍衛其立場,認為羅伯茨所說的內容很重要,員工不應公開提出異議。更重要的是,羅伯茨領導下的傳統基金會與卡爾森建立了密切的關係。卡爾森不僅是傳統基金會2018年“薩爾瓦托里美國公民獎”得主,還是其50周年慶典的主題演講人。傳統基金會還曾在卡爾森的節目上投入大量資金進行廣告宣傳,並設有專門的捐款頁面。這種緊密關係既是其轉型的象徵,也成了當下危機的直接導火索。四、MAGA內戰的深層根源及影響事實上,卡爾森與富恩特斯的訪談,如同一個楔子,撬開了MAGA世界表面的一致性,暴露出其下深藏的理念裂痕。理念裂痕的核心,在於對“美國優先”這一理念的解釋權之爭。當川普將外交政策重心傾向以色列時,卡爾森等人指責此舉背離了專注國內事務的初衷。這種分歧在眾議員瑪喬麗·泰勒·格林(Majorie Taylor Greene)近期就愛潑斯坦檔案與川普的公開決裂中達到頂點——她力主公開愛潑斯坦檔案,並稱“我既不崇拜也不為川普效力……我始終堅持‘美國優先’,‘美國至上’!”。川普則稱她為“瘋子”“叛徒”,並撤回對她的支援。這標誌著MAGA與更為激進、孤立主義的“美國優先”派系分道揚鑣。2025年9月3日,眾議員瑪喬麗·泰勒·格林在美國國會大廈外舉行的新聞發佈會和集會上發表講話,聲援傑佛瑞·愛潑斯坦及其同夥吉斯萊恩·麥克斯韋的受害者。來源:法新社羅伯茨對傳統基金會的改造,順應了MAGA運動從傳統制度權威向個人魅力權威轉移的大趨勢。他強行將基金會立場與卡爾森等網紅的觀點對齊,正說明了這些媒體人物影響力的巨大。然而,這種轉向也帶來了混亂。當運動的“精神領袖”川普與其實際的“媒體骨幹”(如卡爾森、班農)在關鍵議題上出現分歧時,運動便失去了方向。班農抱怨川普過多關注“巴勒斯坦”而非俄亥俄州的“東巴勒斯坦”,以及內部關於言論自由“虛偽”的指責,都揭示了掌握權力後的MAGA正面臨著從抗議運動向執政力量轉變的身份危機。更深層的矛盾在於民粹口號與執政現實的衝突。川普作為“工薪階層冠軍”的形象,與他同“科技兄弟”、“公司主義者”等精英階層的密切交往形成了鮮明對比。對H-1B簽證、AI放寬監管等政策的支援,直接衝擊了其藍領基本盤的利益。這種精英與草根之間的斷層,動搖了MAGA的民意根基。正如傳統基金會在羅伯茨領導下放棄長期奉行的自由貿易理念以迎合川普的關稅政策,MAGA運動本身也在實用主義與意識形態純度之間艱難搖擺。目前,川普憑藉個人威望尚能維持MAGA表面的統一,但他已無法完全掌控內部的敘事。副總統范斯作為潛在接班人,將更直接地面對這些尖銳的路線之爭。儘管MAGA依然仍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但它已不再是六個月前那個目標一致、步調統一的整體。內部分歧與路線之爭,從內部侵蝕著其凝聚力與影響力。這場內戰不僅關乎個別人物或單一事件,更決定了這場定義了當代美國右翼的政治運動,在掌權之後將走向何方。 (上海美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