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杰倫《最偉大的作品》MV中,有一位藝術家出現了最多次:常玉,20世紀最重要的華人藝術家之一,也是當時唯一進入西方核心藝術圈的中國畫家。然而他最終在巴黎的公寓內孤獨離世,身上的存款甚至買不起一塊墓地。《最偉大的作品》MV中,演員飾演的常玉在畫室常玉本人如今,沒有人不想擁有一件常玉,他價格最高的畫作,更是在2019年突破人民幣2.7億,成為至今常玉最高價的藝術拍賣品。而這一切,離不開一個人30多年來的研究和推動——衣淑凡。衣淑凡在“因為常玉”展覽現場常玉1950年所作《五裸女》,2019年11月在香港蘇富比以3.04億港元(約2.7億人民幣)成交衣淑凡曾任蘇富比高管,是唯一進入國際拍賣公司亞洲區董事會的中國人。她在40歲辭職,30年一心研究常玉,成為當今最權威的常玉專家,蔣勳開玩笑稱她為“常玉的靈魂太太”。本次展出的版畫是常玉親手製作的第一批版畫,每張都有常玉的親筆簽名或標註《鴛鴦譜》冊頁完整版在現場展出10月16日,展覽“因為常玉”在一條藝術中心開幕(杭州市餘杭區鄔家灣問溪路89號),衣淑凡擔任該展的學術顧問,策展人則是她的好友,藏家姚謙。展覽展出逾30件常玉油畫、水彩、素描、版畫作品,常玉參加婚禮的珍貴冊頁,及曾梵志、王玉平等當代藝術家的數件佳作。世界級攝影大師Robert Frank的攝影作品,首次在大陸展出衣淑凡1:1復原的“常玉工作牆”,呈現她蒐羅整理325張常玉油畫並集結成冊的過程展覽中大量珍貴的常玉作品來自衣淑凡的支援,她在現場復原了自己的“常玉工作牆”,並帶來攝影大師羅伯特·弗蘭克拍攝的常玉相關照片,這些珍貴影像首次在大陸展出。一條來到杭州展覽現場,專訪衣淑凡。自述:衣淑凡編輯:鄧涵竹責編:陳子文以下是衣淑凡的自述。衣淑凡在台北家中翻看她編撰的《常玉:生平與油畫全集》我叫衣淑凡,是研究常玉的人。從我40歲到70多歲,做了等於是30年常玉研究。你要想想一個人花30年只做一件事情——一段婚姻的30周年紀念日也是一件大事。我的好朋友蔣勳,他說我是常玉的靈魂的太太。我閱讀常玉30年,就是要想盡了辦法解釋他的人生,解釋他為什麼做他所做的藝術品,為什麼那麼多中國人喜歡他的藝術品。講得最簡單就是,他有方法把東方的一些文化精神融入在西方的語言裡。那種融合不是簡單的“意面裡加上一點醬油”的融合,而是極具藝術性的。常玉《戴黑帽子的女人/交叉手臂的站姿裸體(雙面畫)》紙本水墨與水彩、紙本鉛筆與炭筆素描,1930,42×27cm我第一次見到常玉的作品,是在1984年,我陪著蘇富比的老闆去看台北歷史博物館裡的展覽,看到了牆上掛的常玉。我覺得很好奇,就問工作人員,“這是什麼?”他告訴我這是中國藝術家常玉畫的裸女。我4個月大的時候就去美國了,可是我們骨子裡都是中國人,所以看到他的畫是絕對有共鳴。我懂他在講什麼,而且講到我心裡去了。我在常玉1932年寫給他朋友的一封信裡找到,他的生日是10月14號。我懂了,他的生日跟我的生日同天,這是命中註定,我必須得研究他。從90年代開始,我去他去過的地方,去認識他認識的人。《常玉:生平與油畫全集》我的書剛出來的時候,一條幫我推薦書,沒有想到這麼多人喜歡。他們說要做一個展覽,展出常玉的作品,邀請一些當代的藝術家與常玉對話,我就非常的佩服。常玉的作品現在的價錢那麼高,大家想到常玉就想到他作品的金額,而不想它的藝術價值。這個展覽絕對不是一個商業的活動,而是讓一種藝術的氛圍跟態度有所改變。我就想到請我的好朋友姚謙做策展人,他會把這種idea 帶到另外一個層次。展覽現場,常玉的素描作品在一個私人展覽裡,可以看到這麼好的常玉的水彩、素描跟版畫,可能是大陸第一次。所謂的“市場”比較重視油畫,可是對我們中國人來講,我們應該最瞭解紙上作品。我們傳統的作品都是紙上或絹上作品。所以我覺得剛好可以借此機會把紙上作品介紹給大家,可以看到常玉畫中的線條確實是多美,這是在油畫裡頭不容易看出的線條。展覽現場,數件珍貴版畫作品這次的版畫也是很值得看的。因為常玉那個時候真的很窮,他要印版畫得要花一筆錢。他就講我只做50個,等有人要了才印,所以(版畫數量)很少。我選的這幾張比較重要的是,雖然他用了一個現代的表達方法,就是鐵板或者是塑膠板,可他用的是中國技巧。對常玉來講,中國人漆器的雕刻或者印璽篆刻,都是他熟悉的技巧。他把一些傳統跟現代的習慣融在一起。常玉《枯枝》1962年,石版四色紙本裱成賀卡,14.8 x 18.4公分我在這裡可能最喜歡這幅《枯枝》,因為這幅是用石版,它看起來像油畫。我剛拿到手還不知道它是什麼,不知道有任何中國藝術家在這個時代在做石版版畫,很難得。常玉做得非常好看,能抓線條,能抓比例,非常的厲害。常玉《瓶中荷花》1930年代,橡膠版黑墨宣紙,19.6 x 12.3 cm版畫左下方印有中文名以及法文簽名羅伯特·弗蘭克特別喜歡這一幅塑膠版畫。他沒有把墨搞得特別黑,有點像我們中國傳統拓畫,不是印上去的。馬蒂斯跟畢加索的塑膠板畫就沒有這種層次。英國人發明塑膠地磚的時候,很少人想到把它拿來做版,當時馬蒂斯跟畢加索還是在用木頭。可是常玉就很聰明,他說這個玩意兒很好刻,很軟又便宜。我自己還不敢相信,翻了很多資料才翻出,他可能比畢加索跟馬蒂斯要早用。羅伯特·弗蘭克和衣淑凡羅伯特·弗蘭克,被時代雜誌評選為100個最重要的攝影師之一。他改變了攝影photographer的這一個領域。我跟他從1996年開始做朋友,直到他2019年過世。最初我著了迷一樣去研究常玉時,知道羅伯特跟常玉關係非常好,所以我找到蘇富比攝影部的專家,想要讓他幫我介紹認識羅伯特。結果他告訴我:“你排隊吧,全世界的人都想要見他。”於是我就寫了一封信給羅伯特的代理畫廊,說我在研究常玉,知道弗蘭克先生是常玉生前的好朋友,很想跟他見面聊聊。結果就接到一個電話,說羅伯特願意跟我見面。我當時就跟我先生講:“對不起,我得去趟紐約。”到了紐約之後,跟他一聊就是三天三夜。常玉與羅伯特·弗蘭克,1964年於巴黎羅伯特·弗蘭克 "Friends Now Gone Forever" 照片 1972年羅伯特有一本書,那個封面就是一隻手,書名叫The Lines of My Hand(我手上的紋路)。他也相信中國人算命,人手上的紋路是重要的。他說他的人生有一些重要的人,其中就有常玉。因為常玉,羅伯特做了許多的事情。他捐了修復畫的錢。常玉把他的畫運去歷史博物館,然後歷史博物館就把它放在一個地下室,用報紙包著。地下室漏水,報紙的墨就印在常玉的畫上面,甚至有一些報紙都粘在畫上。我跟Robert去看的時候,他臉上沒有表情的,他說“we have to fix it”(我們必須得修復)。他在那個時候花了400萬台幣,在1995年的時候不便宜。他告訴我,常玉改變了他,攝影的方向也改了一些。這次展出的照片說明了一切。羅伯特·弗蘭克《斑馬與中國,紐約》1949年,銀鹽相紙,15.2 x 22.7cm這一系列除了一張,都是羅伯特送給我的,大部分是大概50年代在巴黎拍的。這張照片是在Robert紐約的家,在他破破爛爛的冰箱上面放了這些東西。常玉做的斑馬,我們已經不知道它在那裡了。這個瓶子是“Hine”,是個有名的白蘭地的牌子,那常玉每次看到羅伯特這個牌子的酒瓶,他就用簽字筆在上面加一個C——Chine,法文的“中國”,說我要你隨時都有“中國”在你家裡。羅伯特·弗蘭克《憶常玉,紐約》1997年,銀鹽相紙,15.5 x 22.5 cm這一張當然是我特別愛的,因為它是羅伯特寫給我的,他把常玉的馬跟他認為像常玉風格的花放在這裡,然後他就寫Dear Rita(衣淑凡的英文名),讓我們回憶常玉。這張照片我一直掛在家裡。衣淑凡在蘇富比主拍的兩場常玉專場我在蘇富比的幾年大概有做過統計,5年內經過我們的拍賣,好像有上百張常玉。可是我認識了羅伯特·弗蘭克之後,他用他的行為表達給我看,你要是真的愛藝術的話,不要滾在藝術市場裡頭。我就決定自己出來,研究常玉。去年出版了我認為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最完整的一本常玉的書。衣淑凡在展覽現場1:1復原了她的“常玉工作牆”這種工作牆對我來講是必須要有的。姚老師說要很真實地呈現,所以我就從台北工作室寶貝的牆上把卡片給一個個拿下來。上面有325張常玉的油畫,你要想怎麼去組合它。大部分的全集一定是以年份做,常玉不是每一幅畫都有年份的,所以就要用風格、文獻、歷史、來源。這些小字都是我自己畫的。從最早的一幅畫到晚期的畫,你會看到常玉的一個人生故事,和他藝術表達方法的一個發展性。衣淑凡製作的常玉年譜一個人的人生不可能是一條直線過來,他同時在發生很多事情,而且這些東西都有一些互動性。所以我做的這個年表,它不是一條直線。他認識的人會讓他改變,這條路左轉右轉會有不同目的地,可能走得遠一點,還是會結束在同一個地方。當常玉畫了第一幅最重要的油畫的時候,邵洵美跟徐志摩兩個人都有把它刊登在雜誌裡;也是“天狗會”的梁宗岱,介紹常玉做陶潛詩集;然後因為陶潛,常玉也就開始做版畫,因為這個就認識了羅伯特·弗蘭克。雖然常玉大部分時間在巴黎,可是要不是在上海的人們的鼓勵,尤其他這幾個好朋友,他可能也畫不下去。所以就等於從他的人生故事來排他的畫,從這些畫作裡又可以瞭解他的人生故事。曾梵志《無題》 2021年油彩畫布 160x200 cm從任何角度看,常玉的整個故事,都是在想辦法把他自己的靈魂顯示在一個比較現代的語言裡。讓傳統跟現在有一種互動,我想就是常玉一輩子想做的事情。像曾梵志老師的這幅畫,一看到我真的雞皮疙瘩就出來了,因為跟曾老師普通的畫很不一樣,我說“因為常玉”。所以這種與常玉的對話太適合辦一次展覽。我希望每個人來看了會有一種共鳴,看到這是個真正的人在做藝術,想他有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講。假如說可以達到這個效果的話,我覺得就是姚謙成功了,我也成功了。衣淑凡與羅伯特整修了常玉墓,1998常玉的墓,我和羅伯特是1996年找到的。我本來要買下來,羅伯特說不要,你繼續租,租到2026年,2026年沒有人再續約的話,就是常玉的命。我說我這麼喜歡做事情有把握的,我一旦做了一件事情,我希望它就是永久的。羅伯特說,不要勉強任何事,你就聽其自然讓它自己發展,日子就會過得開心一點。明年就是2026年,現在好像就已經有人要做這件事情了。現在的人都太想要控制事情的發生,所以我就覺得羅伯特在1996年跟我講這個事情的時候,那種智慧我非常欣賞。羅伯特說,這是常玉教給他的,可能因為他是中國人,他有這種特別的看世界的視角。衣淑凡與常玉1928-1931年間的妻子瑪素·哈蒙尼耶常玉筆下的哈蒙尼耶除了一位99歲的太太Natacha(常玉最後一次展覽辦在她家,我今年12月還要跟她過聖誕節),這30年我認識的(跟常玉相關)的人真的都離開了。可我覺得我很幸運,因為我開始做這個事情的時候,這些人都還在,所以他們可以跟我分享他們跟常玉的日子,跟常玉的交情。喜歡他的人越來越多,開幕就有100多個人來這裡,對我來講已經是怎麼可能的事。但每個人看了我,好像我是一個完全脫離事實的老太太,“你怎麼會不覺得很多人喜歡常玉?” 我說那就好,那就代表我的工作到此為止,然後有新人喜歡常玉,還有很多可以研究的。因為常玉,羅伯特·弗蘭克改變了他的人生,我離開蘇富比是因為羅伯特。姚謙起了這個“因為常玉”的展覽名稱,我說難怪他這麼會寫歌詞——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個因果。當你把這些線都連在一起,它是有意思的,它也告訴我們,我們應該多麼珍惜我們當下的每一分鐘。一切都是有關聯的。 (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