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消失
馬斯克說AI會讓金錢消失,但他只說對或只說了一半
今天,馬斯克的一個訪談又刷屏了,而在這個訪談中,他又一次用班克斯的文化系列來設想人類的未來。在與印度最大的網際網路券商 Zerodha 的創始人、著名的“千禧一代”億萬富翁 Nikhil Kamath的深度對談中,馬斯克將目光投向了二十年後的文明終局,拋出了一個“三連預測”。他認為,在未來的10 到20 年內,困擾人類數千年的“工作”概念將徹底異化,變成一種純粹的可選項,更像是一種類似打高爾夫球般的“愛好”。在他建構的那個圖景裡,AI 和機器人技術的指數級躍遷將能夠滿足人類的一切需求,“凡是你所能想像到的東西,都能被製造出來,都能唾手可得” 。順著這個邏輯推演,他得出了一個顛覆性的結論:在這種物質極大豐富的世界裡,金錢作為“勞動力分配的資料庫”的歷史使命將宣告終結,其重要性會急劇下降,甚至最終像馬車鞭子一樣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 。為了讓這個概念更具象,他引用蘇格蘭科幻大師班克斯筆下《文化》(The Culture)系列中的烏托邦:在那裡,沒有貨幣,沒有貧困,物質豐饒到近乎神蹟。但馬斯克也敏銳地補充道,我們當前熟悉的貨幣消失了,一種“根本性貨幣”卻依然存在,那就是能源。在他眼裡,“能源才是真正的貨幣”,而比特幣之所以在當下顯得特殊,僅僅是因為“它是基於能量消耗的”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馬斯克第一次兜售這套“技術彌賽亞”式的理論了。在過去的一系列公開發言中,他也曾反覆提到,AI 和人形機器人將徹底消滅貧困,讓地球上的每個人都變得“富有”,將實現UHI即全民高收入;未來貨幣將“停止相關性”,文明發展的約束不再是銀行帳戶裡的數字,而是電力、質量等冰冷的物理限制 。這一套描繪,與矽谷近年來流行的“AI 社會主義”式想像高度同構。甚至連一向謹慎的“AI 教父”傑佛瑞·辛頓(Geoffrey Hinton)也曾多次警告:AI 雖然會帶來大規模失業,卻會讓少數資本所有者的利潤飆升,“這就是資本主義系統的運作方式”;如果要避免社會撕裂,最終很可能需要某種 UBI(全民基本收入)或更接近社會主義的再分配機制。於是,一個非常誘人、近乎完美的邏輯閉環出現了:AI + 機器人 → 物質極大豐富 → 全民高收入 / 基本保障 → 錢的重要性下降甚至消失 → 人類從“為生存工作”中解放出來 。聽起來,這幾乎就是技術版的“共產主義遠景”,只是被馬斯克換成了“能源貨幣”和太空文明的硬核包裝。然而,問題在於:這套宏大的敘事裡,缺少了一整塊至關重要的拼圖:權力、資本與結構性的不平等。馬斯克看見了硬幣的一面,即作為交換媒介的貨幣在豐饒中失去標價功能;但他可能只說對了一半,或者只說出他想法的一半。在硬幣的陰暗面,作為生產資料的資本,在AGI(通用人工智慧)的時代,非但不會退場,反而會變得比以往更加重要,可能會在廢墟之上建立起前所未有的絕對統治。一、豐饒的幻象:金錢的死亡與資本的永生我們要理解馬斯克的預言,首先必須釐清“金錢”(Money)與“資本”(Capital)這兩個在現代語境中常被混淆的概念。在馬斯克的願景中,金錢之所以消失,是因為“稀缺性”的終結。當AI能夠以近乎零邊際成本生產出無限的商品,當人形機器人Optimus能夠像“馮·諾依曼探測器”一樣利用環境資源自我複製,價格體系確實會崩塌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口袋裡的法幣,作為購買生活資料的憑證,其價值將無限趨近於零,因為在一個空氣般豐饒的世界裡,沒人會為空氣付費。但是,“資本”從來就不等同於購買力。資本的本質,是帶來剩餘價值的價值,是生產資料的集合 。在AGI時代,資本的具體形態不再是原本的廠房或地契,而是那數以萬計的 H100 GPU 叢集,是消耗著吉瓦級電力的超級資料中心,是能夠自我迭代的程式碼庫,以及那些日夜不休的機器人軍團 。AI帶來的關鍵經濟效應,不是簡單地讓商品變便宜了,而是讓資本能夠徹底地、無情地替代勞動 。在過去的三個世紀裡,資本家擁有工廠(資本),但他必須僱傭工人(勞動)才能讓工廠運轉。這種“資本+勞動”的二元結構,賦予了人類勞動者不可剝奪的博弈權,無論是通過罷工、跳槽,還是通過提升自我技能來換取高薪。但在AGI時代,這一古老的契約被撕碎了。僱主不再需要向人類購買時間,因為資本(運行軟體的資料中心)可以直接替代人類的腦力,資本(機器人)可以直接替代人類的體力 。當“勞動”這個要素從生產函數中被剔除,剩下的唯一制約因素就是“資本”本身。誰擁有了算力,誰擁有了能源,誰就擁有了世界。金錢作為消費符號或許會消亡,但資本作為控制權,將變得更為重要,甚至不可撼動。二、最後的槓桿斷裂:當“天才”淪為程式碼在過去,樂觀主義者常安慰我們:“金錢買不到一切,比如它買不到頂尖的創意和人才。”歷史上有無數這樣的案例:2000年成立的藍色起源(Blue Origin)擁有傑夫·貝佐斯(Jeff Bezos)的巨額資金支援,卻在太空競賽中輸給了資金相對匱乏、成立於2002年的 SpaceX。同樣,一個世紀前,資源有限的萊特兄弟擊敗了擁有政府巨資支援的蘭利團隊 。這些故事告訴我們,人類的才智、文化和雄心是具有獨特性的,是無法簡單通過“砸錢”來複製的。這曾是普通人逆襲的最後通道——用才華戰勝資本 。然而,AGI 的出現,正在填平這條護城河。如果頂尖的 AI 研究員本質上被蒸餾為一個模型權重,如果最好的工程師變成了一段可以自我最佳化的程式碼,那麼“人才”就從一種不可複製的有機體,變成了一種可以標準化的數位資產 。在 AGI 時代,只要你有足夠的資金購買 GPU(資本),你就可以“克隆”出一萬個愛因斯坦,一萬個馮·諾依曼,甚至一萬個馬斯克。你不必再像過去那樣,在茫茫人海中費力篩選那些性格古怪的天才,也不必擔心他們會被競爭對手挖走。因為一旦有了替代型AI,金錢就更容易找到頂尖人才……因為 AI 可以被克隆。於是,那些曾讓人類引以為傲的複雜偏好、藝術願景、神聖信念,在能夠不知疲倦驗證程式碼的 AI 面前,都失去了作為“生產力護城河”的意義 。這會導致一個令人絕望的推論:在 AGI 時代,資本轉化為現實成果的能力將得到史無前例的提升。 任何“白手起家”的挑戰者,面對擁有無限算力複利效應的巨頭,都將如螻蟻般脆弱。普通人通過“勞動”或“智力”實現階層躍遷的通道,可能將被永久關閉 。三、自我複製的機器人:物理世界的終極壟斷馬斯克在訪談中不經意間透露了未來壟斷的終極形式。他提到,特斯拉的 Optimus機器人不僅僅是助手,它們的目標是成為一種“馮·諾依曼探測器”,即能夠利用當地資源進行自我複製的機器 。這是一個極具毀滅性的概念。想像一下,如果第一家掌握了完全自動化製造技術的公司,建立起了第一座能夠“生產機器人的機器人工廠”。這家工廠不再需要人類工人的培訓周期,不受限於人類的生理疲勞,它唯一的限制只有能源和原材料 。這就是資本的“奇點”。在這個奇點之後,初始資本的規模將決定一切。誰擁有第一支能夠自我複製的機器人軍團(初始資本),誰就擁有了指數級增長的生產力。這種增長不再依賴於社會的協作,不再依賴於市場的交換,它變成了一種純粹的、物理層面的“佔領”。馬斯克說未來唯一的硬通貨是“能源”,文明的進步取決於卡爾達肖夫尺度(你能利用多少地球、太陽乃至銀河系的能量) 。這話說得很物理、很客觀,但它掩蓋了分配的殘酷性。在這個能源本位的未來,普通人能通過“勞動”生產千瓦時嗎?不能。你無法通過立法創造能源。只有擁有太陽能 AI 衛星網路(如馬斯克構想的那樣)、擁有核聚變反應堆的超級實體,才能發行這種“貨幣” 。當馬斯克說“金錢毫無意義”時,他的潛台詞可能是:你們手中那些用來交換漢堡的紙幣確實沒意義了,但我手中掌握的定義物理世界運行規則的“能量”和“智能”,才是真正的主宰。四、未來的三種劇本:我們將在那裡安身?如果上述邏輯成立——勞動價值歸零、資本權力無限放大,那麼人類社會的結構將發生怎樣的演變?結合馬斯克的展望與現實的制約,未來或許會坍縮為以下三種劇本中的一種。劇本 A:仁慈的動物園(技術樂觀派的烏托邦)這是馬斯克和許多矽谷大佬公開兜售的版本。在這個劇本中,由於生產力極大過剩,政府或 AI 超級富豪將建立“全民高收入”(UHI)制度 。這並非出於傳統的福利邏輯,而是因為創造財富實在太容易了。正如資料推算的那樣:如果美國億萬富翁財富的 1% 用於對外轉移支付,在奇點經濟增長下經過 16 次翻倍,就足以給地球上每個人提供相當於 50 萬美元的購買力 。人類將不再需要工作,工作變成一種像“打高爾夫”一樣的愛好。我們將生活在一個由 AI 照料的巨大花園裡,追求馬斯克所說的“真理、美和好奇心” 。問題:這將是一個完全依賴“飼養員”善意的世界。這種善意能維持多久?當人類對系統不再有任何貢獻時,我們只是被圈養的寵物。劇本 B:富裕但靜止的“全球種姓制度”這是一種更為現實的中間狀態。世界可能會變成一個“超級挪威”:每個人都能分到足夠的“石油紅利”(即AI 紅利),物質生活極度優越,甚至能實現長生不老 。但是,社會將變得前所未有的“靜態”。階層流動的大門被徹底焊死 。因為普通人失去了通過“勞動”或“創業”來改變命運的手段,所有的突破性成就都被 AI 壟斷了 。你或許非常富有,但你沒有任何權力或權利。你無法影響世界的走向,無法參與歷史的處理程序。人類將退化為一群在金絲籠中玩弄社交遊戲、沉溺於多巴胺刺激的享樂者。劇本 C:被遺忘的無用階級(冷酷的現實主義)這是最殘酷,但邏輯上最自洽最可能的劇本。歷史上,國家和統治階級之所以關心普通人,是因為他們需要普通人作為勞動力、納稅人或士兵。國家間的競爭迫使精英階層不得不投資於國民教育、醫療和福利,以維持國家競爭力。然而,在 AGI 時代,這種激勵機制斷裂了。如果 AI 能比人類更好地搞科研、更高效地維持經濟運轉,甚至通過無人機軍團更完美地執行軍事任務,那麼人類對於國家機器而言,就不再具備經濟和軍事價值,不再是資源,而可能成為負擔,就會淪為尤瓦爾·赫拉利所說的“無用階層”。正如亞當·斯密所言,我們的晚餐不依賴於屠夫或釀酒師的善意,而是依賴於他們的利益 。當人類不再能提供利益時,我們憑什麼確信“善意”會延續?在一個資本可以完全自我循環的閉環裡,擁有資本的人(或 AI 本身)可能會逐漸對剩下的“生物質人類”失去興趣。我們不會被剝削,因為我們甚至失去了被剝削的資格。我們只是變得“無關緊要” 。五、結語:在意義的廢墟上如何重構尊嚴埃隆·馬斯克關於“金錢消失”的預言,本質上是一份關於人類舊經濟模式的訃告。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未來的豐饒,卻似乎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那份豐饒背後的冷酷。當他談論未來“工作是可選項”時,他描述的是一種自由;但對於那些除了出賣勞動力一無所有的人來說,這可能意味著一種存在的虛無。我們正在進入一個“資本絕對主義”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擁有生產資料(算力、能源、資料)的人與不擁有的人之間的鴻溝,將不再是貧富之別,而是掌控者與被動接受者之別。如果未來真如馬斯克所言,我們不再需要為了生存而掙扎,那麼我們不得不面臨一個更終極的挑戰:在一個不需要我們的世界裡,如何證明我們存在的合法性?如果說,歷史仍朝著自由和富足發展,那將只是出於國家(或AI富豪)的善意。如此一來,我們最好趁還有影響力時鎖定這種善意。因為,當神明般的 AI 接管了一切,當資本完成了它的邏輯閉環,祈禱可能將是我們唯一剩下的工作。 (不懂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