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張單據,都承載著一個麥難民的尊嚴。如果你沒錢,沒食物,沒地方住,你會選擇去那裡?對於很多人來說,麥當勞或許只是一個快餐店,但對於有些人來說,它卻是夜晚唯一的避風港。封面:@小李觀天下藝術家馬玉江用一年時間,收集了1300張麥當勞的單據,記錄了一個被忽視的群體——“麥難民”。▲馬玉江手持單據這些單據不僅是消費的憑證,更是他們生存的痕跡。01 偶然的一次相遇知乎上曾有這樣一個熱門問題:“如果初到香港,吃不起飯或者你感到無家可歸,你可以去那裡?”麥當勞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愛德華·霍普,《夜遊者》(Nighthawks),19422014年,馬玉江初到香港,人生地不熟。這個從北方農村走出的小夥,既不會說英語,也不會說粵語。巨大的陌生感,讓他在這所繁華的大城市,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一種被拋棄的錯覺。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常常失眠到深夜,“去附近的一家麥當勞吃宵夜”成了他逃避孤獨的方式。於是,他走進香港灣仔的一家麥當勞,點上一份薯條和可樂,端著餐盤打算尋找一個舒適的桌位。一轉頭,卻發現深夜的麥當勞和白天很不一樣。角落裡有很多人,他們或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或蜷縮在沙發背光的一角,或側坐著用頭抵住牆面。桌子上,沒有白天麥當勞豐盛的食物,有的是一杯可樂,或一份簡單的薯條,以及旁邊放著零散的行李。每個人臉上的神態,異常相似。都有很多疲憊和無奈,和麥當勞門店裡暖橘色的燈光形成強烈的對比。顯然,這是一群無家可歸的人。馬玉江在後來的採訪中,這樣說道:“一個偶然的夜晚,我去麥當勞,發現與無家可歸的人在一起,有種熟悉感、安全感。同是城市邊緣人。”馬玉江回想起自己當時的無所適從,和坐在麥當勞的這群人何其相似,大家都在這座繁華的大都市裡,艱難求存。這是馬玉江第一次和“麥難民”的會面,這次偶然的相遇,讓他心中的觸動久久不能平靜。02 零點後,麥當勞裡的“隱形人”一段時間後,馬玉江發現自己內心的衝動一直沒有消散,他打算花一年的時間去觀察麥難民。▲馬玉江坐於裝修後的麥當勞,2018年8月(圖源:南華早報)“這次經歷讓我感觸很深,所以想通過作品去呈現一個人在城市裡‘不適應’的狀態。”後來,他試過一些辦法,比如拍照或者錄影,會發現他們(過夜人)很敏感,甚至也會在意別人與他聊天交流。在開始做作品前,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觀察,發現‘單據’這個材料很有代表性,因為上面很客觀地記錄了他們去麥當勞的時間和點的食物。他們通常只會點一種食物,一個小可樂或者冰淇淋(香港又叫新地筒),單據比正常人的要短很多,這個細微的差別反映了很多問題。從2016年的6月底開始,他正式做這個項目,一直持續到2017年的7月1日。既然無法採訪,馬玉江選擇最傳統和原始的辦法,加入並融入他們,或許才能看到最真實的“麥難民”。所以,他去麥當勞的次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頻繁。他還為此寫了一份觀察筆記,裡面記錄了麥難民如何選擇合適座位,如何選擇食物。大部分麥難民是深夜前來,會選擇麥當勞一些燈光昏暗或者相對隱蔽的地方,休息或者看手機,或者翻閱某類雜誌,不過這是經常光顧的“熟人”的手段。一些路過的或者新來的麥難民,大多選擇靠近門邊或者外圍的位置。他們的言行舉止沒有“熟人”們的淡定,而是更加小心謹慎地觀察周圍,似乎有人一開口,他們就要隨時準備撤離。男士和女士也有區別,女士大多會聚集在一起。她們會靠近燈光,和同伴小聲交談,這樣或許更能給她們帶來安全感。而她們桌上的食物就如馬玉江第一次觀察的那樣,清一色簡單的可樂、薯條。雞腿、漢堡這些食物通常是不會出現在麥難民的餐桌上的。如果是冬天,則會出現巧克力派和熱飲,這是身體必須補充的熱量。此外,冬天和雨天,人比平時多上一些,畢竟麥當勞是絕大多數“麥難民”唯一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在2016年到2017年這一年時間裡,馬玉江都會在深夜來到麥當勞,和這裡過夜人近距離接觸。不過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安靜的,互不打擾的。馬玉江像一個隱形人,而麥當勞裡的“麥難民”們,也是一群隱形人。03 “小紙條”下麥難民的尊嚴僅僅是觀察,其實發現不了事情本質,馬玉江想出一個方法:偽裝成麥當勞的服務員,通過清理“麥難民”休息區的垃圾,默默收集食物的單據。一年時間,他收集了1300多張,或大或小的單據。至於為什麼偽裝?因為當時的馬玉江沒有香港身份證,沒有辦法工作,不得不偽造一件麥當勞的員工T恤。於是,他只能開始自己的“潛伏行動”。這場“潛伏行動”裡,他確實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在一張地點為香港灣仔,時間是2016年7月21日0:17:21的麥當勞單據裡,上面是一份五塊錢的薯條。這些“夜宿人”的單據,比其他人的單據要輕、要短,甚至只是正常人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而且“正常人的單據約0.7-1克,麥難民的約0.3-0.5克。”▲一杯可樂的單據大多數的“麥難民”是老年的華人,還有一些是中年的華人、中東人、南洋人。基本都是外來務工人和本地底層人群。他們沒有穩定的收入,很難承擔香港昂貴的房租和生活成本;一些中年人,更多是外來務工人員,在香港從事服務員,快遞員等低收入工作,也沒有辦法承擔租房費用。在麥當勞過夜,是他們為數不多可以避免風吹雨打和危險的地方。▲CNN對麥難民的報導,2018年8月當然,他還在這裡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人:其中一個伊斯蘭人看到馬玉江收集單據後,以為單據有什麼妙用,雖然馬玉江再次強調自己是藝術家。但對方仍然帶著一大袋子單據問他:“去那裡換錢?有什麼用?”馬玉江頗為無奈,解釋說真的沒用,不過對方顯然他不相信,因為後來又遇到後,佯裝沒看到馬玉江。這個過程也總會發生一些難以忘懷或者溫暖的事。馬玉江回憶,有一次除夕夜裡,走進了一位非常駝背,身體已經嚴重變形的老婦人。她端了一盤免費咖啡糖,然後開始一包一包地往嘴裡倒,看起來很吃力。這位老婦人駝背實在嚴重,仰頭的時候似乎整個頭都要被掰斷了,不過她依舊沒停止。大概吃了幾十分鐘,桌子上就堆滿了糖紙,看起來有十幾包的樣子。像她一樣蹭著免費餐食的人,並不在少數。還有一次新年剛過,馬玉江去收單據時,上面寫著“恭喜發財、攞多D吉”。這是一位麥當勞的“熟人”了,經常在店裡看到他,他知道馬玉江會去收集。於是,互不相識的兩人,都沖彼此笑了笑。這樣的小事很多,幾乎每天都在發生,每天晚上在麥當勞的過夜人很多,有些只是匆匆一見,有些也能混個臉熟。時間彷彿沒辦法證明他們存在過,或者來過。但每一張單據可以。這既是他們點餐的單據,也是他們取的店內停留的“資格”的“入場券”,也是他們的一點點尊嚴。只要你購買了東西,那怕是最便宜的,店員也不會把你趕出去。不過,麥當勞也幾乎不會趕走你,會悄悄給大家保留最後的體面。馬玉江的觀察筆記裡,有這樣一個場景:他看見一個中年男人,來到自助點餐機前,左右徘徊。馬玉江說,按照這段時間接觸的案例,這個男子可能沒有錢點餐,自己又不好意思干坐。於是,馬玉江當了一次“導航”——走到自助點餐機前,撥弄了幾下,什麼都沒有買,然後走到旁邊的座位坐下。果然,中年男子似乎得到了啟發,按照馬玉江的方式,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前段時間,在網上看到過一位網友的評論:“麥當勞是香港最便宜的食物之一,有活動的時候,12個雞塊、大薯、大可才36.5港幣,可以很好的吃上一頓了。”其實,或許不只是馬玉江看到了深夜的麥難民們,只是大家都默契地裝作沒看見。正如作家梁曉聲的一段話:“根植於內心的修養;無需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為別人著想的善良。”每個人都有低谷和窘迫的時候,這時候不需要大張旗鼓地去發現他們。不打擾,就是最大的尊重。麥難民的尊嚴,被一群人守護著。04 是藝術,也是生活曾經有一位展覽策劃人問過馬玉江:“你為什麼不買一個面包給他們?”馬玉江說:“不,那樣會把作品變成慈善。”“道德是屬於‘人’的,藝術則屬於‘神’。這裡的神不是宗教中的‘神’而是力。這種力與殺死我們的自然力具有同樣的功效,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也有人問馬玉江:“既然如此,那藝術有什麼用?”馬玉江回答:“所謂有用,就是回報,藝術是拒絕回報的,所以藝術也拒絕有用。”與其給他們一個面包,不如為“麥難民”發聲,讓他們被更多人看到和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坎要過。尤其是現在經濟下行時期,艱難的人會變多,社會的邊緣人會變多,可能不只是麥難民,還有一些類似的情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們要做的不是介入,而是不打擾的同時,保留對他們的一份善意。讓他們在窘迫時,也能有尊嚴地活下去。 (戶外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