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局會議首提“內卷式惡性競爭”，誰是中國的“卷王”？

7月30日政治局會議首次提出：要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

中文博大精深。中央檔案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每一個新的提法，往往蘊含著深刻的政策含義。風起於青萍之末。企業家千萬別不當回事。

舉例而言：1、2017年發改委、央行、商務部紛紛警示：中國企業在海外收購房地產、酒店、影視娛樂、足球俱樂部屬於非理性併購。然而王健林卻說“我自己掙的錢愛怎麼花就怎麼花”。一句話引發萬達危機，直到今天仍未恢復元氣。2、2020年11月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徐麟一句“堅決防範資本操縱輿論”，隨後平台經濟反壟斷呼嘯而至。

I

我們要敬畏市場：每家企業成功，自然有成功的道理。但是，成功不等於值得尊重。過去值得尊重，不等於今天依然值得尊重。

企業家，尤其是處於“頭部”的企業家，一定要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什麼叫社會責任感？就是你對員工的責任、對行業的責任、對上下游產業的責任、對社會的責任。原因是，越成功的企業家，其行為越有“外部性”（externality），很容易引發模仿，產生意料不到的“合成謬誤”。

舉例而言，一些網際網路巨頭倡導的“996文化”，不僅損害了自己公司員工的身心健康，也迫使全行業跟著一起卷。這就是所謂的“劣幣驅逐良幣”。

店大欺客，也是常見的套路。恆大崩盤，中國不計其數的供應商被套牢。你以為供應商傻到願意墊資、先供貨再收錢？那是因為恆大利用自身的規模優勢對供應商進行無情的擠壓。一邊生活奢侈一邊敲詐供應商，“收益私有化，成本社會化，風險全民化”，這樣的企業早晚要出事（許家印十誡）。恆大拖欠的應付工程材料款高達驚人的5962億，這背後是多少家企業的血與淚、有多少家上市公司股東不幸躺槍（一刀切“1元退市”屬教條主義，部分股民和上市公司躺槍令人痛心）？

II

汽車行業堪稱最內卷的行業之一。吉利汽車李書福直言，“中國汽車工業的內卷程度全球第一，舉世無雙。”

這與汽車行業的“固定成本太高”有關。在汽車行業，銷量不達到一定規模，企業只能是死路一條——或許這是高合汽車的問題所在。於是乎殺價衝量的誘惑很大。

進入到4月份以來，已有超38家車企，共126個車系，進行降價或優惠調整，這是中國汽車市場歷史首次出現如此大規模的降價。連小米汽車發售也不得不臨時調低價格，內卷程度可窺一斑。

企業真正應該追求的不是規模世界第一這樣的浪名，而是靠創新、品質、責任贏得真正的世界的認可與尊重。

有人說，中國汽車行業這麼卷，是為了佔領全球市場所必須經歷的淘汰賽。這麼說就更缺乏“大局觀”了。在國外市場與中國不同，不僅要考慮市場衝殺，還要考慮所在國的心理感受（包括民族情感），不能贏家通吃，得饒人處且饒人。

熱衷於“價格戰”，是中國企業備受詬病的老問題，甚至成了中國企業的“國際標籤”。這種沒有底線的價格戰，最終的結局只能是沒有贏家的“自相殘殺”。中國摩托車企業一度在越南市場風光無限，市場佔有率達90%，但很快在價格戰中陷入無度的內耗，最終因為質量風波失去了消費者信任，市場佔有率暴跌至1%。

歐美的頭部企業，能夠長期佔據世界商業的“高利潤空間”，靠的是什麼？一是品牌，二是創新。LV、勞斯萊斯、星巴克、麥當勞、可口可樂需要打價格戰嗎？輝達需要打價格戰嗎？這是一個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

2003年，靠摩托車起家的力帆高調進入汽車業，當時尹明善說過一句震驚業界的話：“大家都是鐵，汽車一百元一斤，還說自己競爭激烈；等我們來了，十元一斤，才知道什麼叫競爭激烈！” 如今的力帆，早已“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是對短視的懲罰。

價格戰，並非都錯。但過度迷戀價格戰，很可能導致“劣幣驅逐良幣”的行為短期化。價格戰，短期內似乎有利於消費者，但長期可能會以質量為代價——羊毛出在羊身上。吉利董事長李書福說的對：

——中國汽車工業的內卷程度全球第一，舉世無雙。只有健康的競爭才能實現高品質發展。任何產業的健康發展都必須表現在投入產出比方面實現較好的經濟效益，無窮無盡的內卷，簡單粗暴的價格戰，其結果就是偷工減料、造假售假、不合規的無序競爭。對於汽車工業而言，依法健康競爭十分重要，只有依法健康競爭，才能實現可持續高品質發展。中國已經取得的電動汽車成果才能得到鞏固，才能受人尊重。我們不簡單地打價格戰，但我們必須保持價格優勢。我們在嚴格的成本控制前提下，要打價值戰、技術戰、品質戰、品牌戰，尤其是企業的道德戰。

III

電商、網約車等網際網路平台，也是內卷的重災區。

這幾年，拼多多成為電商市場的大贏家，市值超過阿里巴巴。但拼多多的崛起，是悲哀而非榮耀。

拼多多的商業模式“初心”就不是正道。拼多多賣的不是“品牌”而是產品，網友美其名曰“平替”。為什麼品牌重要？品牌代表的就是品質和承諾。一家有品牌的公司造假的成本，比沒有品牌的公司造假成本要高太多了。一味強調拼價格，本質上是逼良為娼。2019年美國就把拼多多列入侵犯智慧財產權的“惡名市場”名單。拼多多APP一度出現小米視界、創維先鋒、松下智能、王牌視家、王牌天下、海信智能等碰瓷的“山寨品牌”。面對“滔天”的輿論，拼多多董事長兼CEO黃崢2018年就公開表示，要“要牢牢的抓住消費者導向，從消費者最切身的利益點開始抓，開始改。”

低價格的背後往往是壓榨：2021年初，拼多多一位22歲的員工在凌晨1:30下班時倒下，六小時後去世；不到兩周後，另一位年輕的拼多多員工在短暫探望父母期間跳樓身亡。翌日，第三位員工說他因為批評拼多多的工作文化被開除。拼多多的一個官方社交媒體帳號居然發帖說：“那一個不是用命換錢？” 這樣的價值觀，真的令人不寒而慄，讓我不禁想起馬克思那句“從頭到腳”的犀利名言。

低價格本身也是創新，但必須走正道。沃爾瑪成功靠的也是“每天低價”，但這種低價是來自商業模式創新，而非假冒偽劣或壓榨供應商。我真心希望中國能多一些山姆會員店、COSTCO這樣的模式創新，少一些拼多多。

印尼2023年第31號貿易部長令，禁止使用社交媒體作為商品的銷售平台，全面封殺直播帶貨。印尼官方認為，這些社交電商的“掠奪性定價”正在威脅中小型企業，技術發展應該創造新的經濟潛力，而不是扼殺現有經濟。這是值得我們深刻反思的。

“首富園丁”蔡洪平2014年網際網路鼎盛時期就有過極為清醒且深刻的評論：

• “整個中國的網際網路，在流通環節落後、政府控制金融行業、醫療教育等很多領域都還沒有開放的國情下，首先衝破了壁壘，帶來了“非改革紅利”，讓國人享受到了浮華，GDP 的高速增長以及土豪的樂趣。但這些隨著阿里巴巴的上市，高潮已經到了，也就快結束了。享受的差不多了，東西不能再便宜了，假貨也不能再賣了，方便的已經足夠了，到了“得想想什麼是國家真正的實力，什麼叫生產力”的時候了。推動人類發展兩千年的文明，所有的社會進步、政治沿革、社會發展，一切的一切都是圍繞著生產力的推動而推動的。而今天的中國人要捫心自問，花了多少心思，用網路的技術和方便和各種手段來向生產的深度和廣度進軍，特別是深度！”

2023年，拼多多被Google認定為惡意軟體，從Google應用程式商店下架。拼多多旗下TEMU的一些極端政策， 幾度引發供應商集體抵制和大規模抗議事件，一些商家決定用腳投票離開TEMU平台。2018年6月20日，不少商家還在拼多多公司門口拉起了橫幅：“拼多多非法侵佔商家貨款，還我血汗錢！” 2023年3月25日，拼多多上線自營店“多多福利社”，在新品上線4小時後匆匆下架並關店。原因是大量商家湧入店舖惡意下單，在下單後申請“僅退款”，並對客服大罵拼多多和創始人黃崢。2024年8月初，因不滿高額罰款和扣留貨款，拼多多TEMU廣州總部大樓又被數百商家“圍堵”。

一位拼多多前管理人士評價說：

——黃錚善於思考，喜歡研究人性，擅長從人心的弱點出發設計平台或內部管理制度。

這樣的企業家不值得尊重，更不應該被模仿。

消費投資達人、加華資本創始人宋向前一針見血指出：

——短期來看拼多多確實滿足了消費需求，滿足了市場經濟原教旨主義者們“存在即合理”的競爭邏輯。但長期而言，它終將有損經濟發展，產品升級和產業進步，最終也必將有損消費者福利和消費者剩餘。

——一味追求短期暴髮式業績增長和企業市值的增長，忽略品質和產業健康協調發展，僅僅享受所謂“吉芬定律”帶來的紅利，必將面臨市場和企業長期利益的反噬。不能將“物美”和“價亷”統一起來的發展會是曇花一現的。

IV

黃錚不是孤獨的。價格戰、無情擠壓員工和供應商，這樣的現像似乎隨處可見，像病毒一樣快速傳播。在超大企業和超大平台的殘酷擠壓下，大量的網約車司機、快遞小哥的生存空間越來越令人窒息。有識之士不能不心有慼慼焉！《法治日報》指出：

• 近段時間以來，網約車司機、外賣騎手等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工作時間長、高負荷工作導致暈倒、受傷甚至猝死的問題引發社會持續關注。目前中國職工總數4.02億人左右，其中新就業形態勞動者達8400萬人......網約車司機、外賣騎手等普遍反映，對於工作時長的規定、幹一單能拿多少錢並沒有太多話語權，只能接受“遊戲規則”。超時工作、沒有最低工資保障、缺少社保、訴求表達機制遇阻......所有受訪者每日工作時間超過12小時是常態......

隨著經濟增速的下行，競爭更加激烈，“內卷”也不可避免。但，企業家一定要謹記：市場競爭，不僅有輸贏的維度，還有人性、道德、良心和節操的維度。競爭要走正道，要心懷行業、心懷員工、心懷上下游合作夥伴、心懷社會。要學“范蠡”那樣“三聚三散”成為財富的主人，不要像沈萬三那樣淪為金錢的奴隸，不要賺最後一個銅板。

“風物長宜放眼量”。只有多贏，才能可持續。在這方面，福特汽車1914年的“逆向思維”之舉值得所有企業家反反覆覆認真思考：

1914年之前，福特給勞工支付的是一般水平的工資，每天2.5美元。但隨著福特的汽車產量越來越大，福特工人們卻對一天9小時每周6天的工作時間、勉強維持生計的工資、惡劣的工作環境和粗暴的監工很不滿意，每天都有10%的工人翹班，工人年流動率高達370%。1913年，福特1.5萬多名工人中，只有640人工齡超過3年。

福特想出了5美元工作日計畫：日薪2.4美元+“公司利潤”（每天約2.6美元）。但，只有被認為有價值的工人才能分到利潤。工人至少工作半年才有資格領取利潤。福特還要求，要拿到更高的薪水，就必須過著“整潔、理性和勤勞的生活”，不喝酒精飲料， 不虐待家屬，定期向儲蓄帳戶存錢，保持住宅清潔等。

對福特的做法，《華爾街日報》發表社論表示很震驚很不理解：“將最低工資增長一倍，這是將聖經或宗教的教條應用在了不該應用的地方。福特在社會事務上犯了經濟學上的錯誤，他甚至可能犯罪。”汽車業的競爭對手更是對福特同聲譴責，擔心勞工市場將出現混亂。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不到一年，福特員工流動率由370%跌到了16%，勞動率上漲了40%至70%。1914年到1916年，福特利潤由3,000萬美元增長至6,000萬美元。福特後來說：“每日8小時和支付5美元日薪是我們做出的最漂亮的削減成本措施。”

福特對記者說：“我們相信，讓20,000人變得富裕和快樂要好過在我們公司製造少數幾名百萬富豪奴隸主的計畫。”

更重要的是，如果所有企業都能效仿福特，將出席“良性循環”。福特在1922年合著的《我的生活與工作》中指出，“除了其他因素，我們自己的銷售額還取決於我們的工資水平。如果我們能發放高工資，而且這些錢被花出去，將使商店老闆、銷售商、製造商和其他行業的工人更加富裕，他們的富裕將反映在我們的銷售額上。全體美國人都拿高工資，就意味著全體美國人都將富裕起來。”經濟學家稱之為“高薪原理”：消費將隨著工資和財富的增長而增長。

由於福特的成功，高薪原理成為20世紀20年代的一項傳統智慧，也成為1938年《最低工資法》的主要推動力之一。經濟學家Jason Tyler和George Selgin指出：“最終造成美國政府推行最低工資制度的實質性推力來自商人和經濟學家。他們當中的很多人認為，高工資將刺激需求、生產、就業和利潤。”

V

我希望，媒體不要再熱衷於富豪榜、世界500強，社會真正需要的是“最受尊敬企業家排行榜”，許家印這樣的首富不要也罷（許家印十誡：他刷新了中國造假記錄）！

要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

第一，企業的行為是根據環境而變化的，趨利避害，適者生存。我們要營造獎勵創新、保護品牌的社會環境。堅決抵制“不論手段，能贏就行”的行為短期化；

第二，加強行業自律。自律要長牙帶刺，對違反自律的企業要有懲罰機制；

第三，需要多一些任正非、福特那樣有格局、致力於創新和多贏的企業家領頭羊。

行文至此，送給“卷王們”幾句話：

1、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2、聖經《馬太福音》：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3、不要賺最後一個銅板！要有多贏思維，留給上下游合理的利潤空間，要善待員工，不要逼人太甚；

4、要堅持長期主義，“最受尊重”比首富更有意義；

5、要有商聖范蠡“三聚三散”的胸懷，將鋼鐵大王卡內基那句名言“帶著財富死去是可恥的”當成座右銘。 (劉勝軍大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