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克森美孚搞定1兆美元石油財富的幕後故事

斯科特·戴克斯特豪斯堅信自己的看法。或者這麼說,在預測3英里以下的海底時,他向來信心滿滿。當年32歲的戴克斯特豪斯是埃克森美孚(Exxon Mobil)的地球科學家,他認為蓋亞那海岸附近,大西洋與加勒比海交界處很可能蘊藏著大量石油。然而困難也正在於此。他不得不說服老闆鑽井證明自己的推測。“風險很高,”戴克斯特豪斯說,“但蓋亞那這個賭場值得下注,因為一旦成功,利潤會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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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底,去蓋亞那挖石油實在不是埃克森美孚的重點。在此之前公司在該地區已經鑽出40多口乾井。目標地層在一英里深的水下,起名為Liza,這是當地一種魚的名字,鑽探成本至少1.75億美元。據戴克斯特豪斯估計,成功機率只有五分之一。但如果他賭對了,石油勘探的前沿將就此拓展,因為這能證明全世界儲量最大的委內瑞拉儲油地層延伸到了南美洲北海岸。埃克森美孚很多人沒興趣打賭,石油行業其他公司也興趣不大。

如今,Liza已成為20多年來全球最大的石油勘探發現。埃克森美孚控制的地塊有110億桶可開採石油,按當前價格計算價值近1兆美元。這一發現使蓋亞那從南美洲最窮國搖身一變成為到2027年人均原油產量將超過沙烏地阿拉伯或科威特的國家。屆時蓋亞那石油產量有望排名南美第二,超過委內瑞拉僅次於巴西。

疫情之後,蓋亞那變成德州石油巨頭埃克森美孚復興的基石。埃克森美孚掌握著蓋亞那油田45%的份額,每桶生產成本低於35美元,是歐佩克以外利潤最高的油田之一。目前原油交易價格為每桶85美元,即便從化石燃料轉型導致需求崩潰價格減半,油田也會賺錢。

從蓋亞那油井背後不為人知的故事,能看出一些關於石油過去和未來令人驚訝的真相,相關細節主要來自對十幾位曾參與Liza油井勘探人士的採訪,其中多數人後來已離開公司。從中可看出業內不少人高估了從石油到可再生能源轉型的速度。就在三年前,埃克森美孚在董事會席位爭奪戰中還輸給了激進投資者,對方認為埃克森美孚為轉型做的準備很不夠。埃克森美孚則堅持核心業務。“其他同行後退之際,我們卻在前進,”埃克森美孚生產部門總裁利亞姆·馬龍說。2019年底蓋亞那生產啟動以來,公司股價已翻了一番多,在同行巨頭中回報率最高。

這段歷史表明,依靠市場力量終結化石燃料非常困難。綠色環保運動曾希望更先進的技術能推動太陽能、風能和其他可再生能源取代勘探難度越發增加的石油。現在環保主義者擔心,埃克森美孚利用能源轉型放緩獲得意外之財,而鑽井對氣候和蓋亞那生態造成的損害都轉嫁到其他公司頭上。“埃克森美孚污染了海洋和大氣,卻不必付出代價,”從事國際環境保護工作的蓋亞那律師梅琳達·揚基說。(埃克森美孚表示會投資環保技術,達到甚至超過了監管要求。)

埃克森美孚的競爭對手們顯然痛心疾首。包括雪佛龍(Chevron)在內近30家其他公司放棄了投資蓋亞那的機會。殼牌(Shell)曾持有50%份額,後來退出。雪佛龍以530億美元收購了赫斯公司(Hess Corp.),因為該公司持有30%份額,是埃克森美孚在蓋亞那的兩個合作夥伴之一。今年埃克森美孚對赫斯收購案提起仲裁,聲稱對其股份有優先收購權。(赫斯公司表示,相關權利並不適用於收購。)

但蓋亞那故事的關鍵並不是為獲取巨大回報承擔傳奇風險。從實際情況來看,埃克森美孚既是石油勘探公司,也是金融工程公司。公司避險了賭注,降低了風險敞口,還購買了期權,利用可能性很小的結果賺了一筆。

追溯戰略緣起,還要看2013年一個關鍵時刻。當時埃克森美孚的頂尖地球科學家得出結論稱,戴克斯特豪斯和同事們沒能證明鑽探Liza值得冒險。戴克斯特豪斯很沮喪。如果不鑽探,埃克森美孚就得在幾個月內將斯塔布魯克區塊或特許權(也就是該地區勘探和鑽探的許可證)歸還蓋亞那政府。(斯塔布魯克是蓋亞那首都喬治敦的原名。)

會議結束後的走廊裡,商業顧問魯迪·迪斯穆克將一位地球科學家拉到一旁,問道:“如果鑽井免費,你會支援Liza嗎?” 這位地球科學家回答:“當然!”

為此,一小群中低層員工想出了免費鑽井的方法。或者可以說接近免費。

跟很多地球科學家一樣,羅德·林伯特一直很清楚在大西洋深處,委內瑞拉石油的源岩,也就是拉盧納地層一直延伸到蓋亞那、蘇利南和法屬蓋亞那的海洋領土。20世紀60年代,蘇利南村民在校園裡鑽井時意外發現了一個儲量十億桶的油田,這位心直口快的澳大利亞人立刻著了迷。

林伯特認為,校園裡的石油起源於蓋亞那大陸架,而且在數百萬年的時間裡向陸地遷移了100多英里。1997年年中,他向負責勘探新盆地的埃克森美孚團隊提出了這一想法。“演講結束時團隊只得到一張大拇指向下的照片,”林伯特說。但他還是聯絡了蓋亞那政府爭取鑽井權。“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說。

1997年,蓋亞那仍然深陷於強人福布斯·伯納姆的社會主義和孤立主義政策,是南美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1966年蓋亞那脫離英國獨立後不久,伯納姆便上台執政。林伯特和兩名同事從休斯頓飛往喬治敦,獲取舊的鑽井記錄,與蓋亞那地質和礦業委員會討論爭取鑽探權的可能。“那裡的一層真就是最底層,”伯納姆說,“我的意思是桌子和椅子在土裡。”

埃克森美孚團隊還會見了蓋亞那總統塞繆爾·辛德斯,他只喜歡談蓋亞那流行的板球。“我沒急著談生意,因為我沒權力做事,”林伯特說。返回德州提供新資料後,林伯特獲得授權開始談判勘探權合同。

林伯特舉出大量油井勘探失敗的例子,推動並最終簽下了條件非常有利的合同。埃克森美孚獲得的斯塔布魯克地塊比墨西哥灣石油地塊平均面積大1000多倍。合同規定不用預付款,如果埃克森美孚真的開採出石油,可在扣除成本後保留50%的利潤。公司只用向政府支付1%的特許權使用費。後來蓋亞那政府因這份合同受到嚴厲批評。“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捫心自問,但覺得自己沒有做錯,”林伯特說,“按照當時我們瞭解的情況以及未知狀況來說,合同並無不妥。”

另一方面,這筆交易確實幫助了政府。蓋亞那與東邊的蘇利南和西邊的委內瑞拉都存在嚴重的邊界爭端。與埃克森美孚結盟意味著與蓋亞那為敵就是與全世界最強大的石油公司為敵。

蓋亞那的擔心也不無道理。蘇利南炮艦曾將另一家石油勘探公司驅離兩國有爭議的水域。有八年時間,埃克森美孚無法在該地塊勘探。2007年蘇利南衝突快要解決時,埃克森美孚的高管們才發現還要出資研究地震才能滿足合同要求。高管們建議放棄該地塊,騰出現金給巴西、墨西哥灣和美國新興頁岩盆地更重要的勘探工作。

工程師迪斯穆克曾在德州接受教育,當時擔任埃克森美孚西半球商業顧問,看到與蓋亞那簽署的合同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伯特談判達成的協議對公司非常有利。迪斯穆克和同事提出了一項外包協議,將部分地塊轉給願意為地震研究付費的公司。埃克森美孚的管理層批准了,2008年將斯塔布魯克25%的份額賣給了殼牌。接下來三年裡埃克森美孚和殼牌解讀了從地下岩層反彈的地震波從而瞭解當地的地質情況。初步獲得的資料很樂觀,跡象顯示存在化石燃料。

但資料也證實了很多地球科學家最擔心的問題:完全沒有構造圈閉。構造圈閉是指地質斷層或非常堅固的岩石帶,就像大壩一樣,石油經過數百萬年滲入沉積層時可將其捕獲。如果沒有堅固的圈閉層,石油就無法大量積聚,也就沒有商業價值。蓋亞那只有地層圈閉,對石油勘探來說在所有地質構造中風險最大。雖然地層圈閉很安全,但不容易發現,很難在地震圖上分析。而且這種構造通常包含所謂的 "盜油區",石油可能從中漏出。

到了2000年代末期,石油行業開始熱衷勘探地層圈閉。當時原油價格超過每桶100美元,如果能有大發現就意味著巨額利潤。技術也在不斷進步。殼牌決定將在斯塔布魯克地塊的份額增加到 50%。大約同一時間,休斯頓一家小型勘探公司APA(當時還叫阿帕奇)兩位地球科學家也在密切關注著相關消息。上世紀90年代蒂姆·奇索姆曾在埃克森美孚研究過委內瑞拉,而巴勃羅·艾斯納在西班牙雷普索爾工作時曾常駐該地區。兩人都想去斯塔布魯克分一杯羹,發現沒機會後,就帶阿帕奇公司進入了蘇利南。

還沒來得及鑽井,阿帕奇公司管理層改變主意裁撤了勘探團隊。不到半小時奇索姆和艾斯納就遭解僱。奇索姆去了赫斯,艾斯納則加入了中海油。兩人都感覺有工作沒做完。

2013年,員工人數達7.5萬的埃克森美孚只有一位地球科學家全職負責蓋亞那。殼牌資助的地震研究提供了大量資料。埃克森請澳大利亞地球科學家戴克斯特豪斯協助解讀。他說,大學時就很熱愛這一學科,因為 "涵蓋了所有科學領域",包括地震建模物理學和研究數百萬年前生物的古生物學。"最後研究石油和天然氣,就會面臨真金白銀的決策,"他說。

從墨爾本抵達休斯頓後不久,戴克斯特豪斯就要做決策了。彼時埃克森美孚持有斯塔布魯克十多年,為了要不要在面積堪比馬薩諸塞州的某處打下直徑8英吋的鑽孔已糾結數月。

種種跡象顯示沒必要。埃克森更重視已發現石油的地方,而殼牌在法屬蓋亞那鑽探失敗後,對當地也興趣漸失。戴克斯特豪斯開始分析約五年前獲得的二維地震資料。一處名叫Liza的勘探區引起了注意。從資料來看存在流體。是什麼流體?是水還是石油?他的上司就不確定性不斷提出挑戰。

通過複雜的電腦建模,戴克斯特豪斯綜合了300多張三維地震圖像,認為很可能是水面上的石油。"研究越多,我越是覺得'那裡有東西',”戴克斯特豪斯說。2013年底,他和兩位同事向埃克森十多位頂級地球科學家展示了發現。

好消息是,Liza有90米(295英呎)厚的 "含油層",裡面佈滿了多孔的沙子,流體很容易通過。他們估計可能石油含量可能有8.9億桶,當時價值近10億美元。預測上限是這一數字的兩倍。壞消息是成功機率只有22%,主要原因是Liza是地層圈閉。老闆並未認可,三人只得鎩羽而歸。

會上坐在後排的迪斯穆克看法有所不同。“我當時想,如果圈閉勘探成功,按照條件非常有利的合同還能繼續勘探600萬英畝的地塊,”他說。他制定了跟2008年類似的計畫,即尋找願意為油井勘探支付大量資金換取份額的合作夥伴,從而降低財務損失。當然,如果埃克森美孚沒把風險分出去,現在賺得只會得多。埃克森美孚石油生產主管馬龍表示,公司機會很多,沒必要在一口井上押數億美元。“不能光說不練,”他說,“到底是對還是錯?都是基於當時瞭解的情況做的決定。”

管理層批准後,埃克森美孚迅速在休斯頓的Greenspoint辦公室成立資料室,邀請了約30家石油公司,大概20家出席。各利益相關方的地球科學家坐了整整一天聽埃克森美孚團隊介紹,第二天又分析了資料。赫斯最後一個表示贊成。奇索姆盤問了戴克斯特豪斯兩個多小時。“他做得很好,沒有誇大其詞,”2020年奇澤姆在的一次演講中提到,“對我來說,這一點非常重要。他真的充滿熱情。”

2014年年中,赫斯正考慮投資該地塊時,殼牌拋出了重磅炸彈:為地震資料支付了六年費用後,這家超級巨頭想退出。殼牌回答提問時表示,做出這一決定是因為“對前沿勘探資產採取了廣泛審查”。此時埃克森美孚擁有斯塔布魯克100%的份額,距離通知蓋亞那政府鑽探與否只剩下幾周時間。

在赫斯內部,投資蓋亞那的決定很難推動,但最終該公司同意持有30%。“我把職業生涯都賭上了,”奇索姆說,“如果沒成功,我肯定會被炒魷魚。”

早在阿帕奇與奇索姆共事時,艾斯納就對蓋亞那垂涎三尺,此時他已加入中海油。"各方都有機會投資斯塔布魯克,但需要見解獨特且頭腦靈活的地質學家拍板,甚至把桌子砸了喊'贊成',"他說。“在中海油,我就是這樣的角色。”艾斯納說服了老闆,中海油買下25% 的份額。埃克森在斯塔布魯克的份額降到45%,但關鍵的是,兩家新加入的公司同意承擔油井大部分成本。由於埃克森美孚資金安全無虞,管理層同意鑽探Liza。

這口油井耗資2.25億美元。儘管到最後埃克森將在蓋亞那項目的投資達250多億美元,但熟悉內情的人士稱,埃克森最初的支出,也就是確保對該重大發現享有控制權的支出與2013年相信蓋亞那潛力的一群人提出的零支出非常接近,只花了不到1億美元。實際可能還不到這個數字。

埃克森請了泛洋鑽探裝置公司(Transocean Ltd.)的 "深水冠軍 "鑽井平台。這台高規格的鑽機長度堪比兩個足球場,可裝載10卡車的水泥和泥漿,鑽井深度超過7英里。直升機機組和支援船隻隨時待命,所以油井每天成本很快就超過100萬美元。

在埃克森內部,這口油井被稱為 "地獄之井"。一段管道卡住沒法上下移動,影響了整座油井。鑽井工人只得切斷鑽頭,用水泥填滿井底。過程中損失了價值超過1500萬美元的裝置。但鑽探人員打出一個側鑽孔,挽救了整個項目。在 Liza正式開鑽前一天晚上,戴克斯特豪斯和同事在埃克森新建的休斯頓園區兩間會議室裡席地而睡。

2015年5月5日,鑽頭紮進Liza,休斯頓的即時油井資料顯示岩石密度出現突變。這意味著Liza井下有大量化石燃料。但當時還不清楚是石油還是天然氣。要想真正成功,必須是石油。

幾個小時後,“深水冠軍“鑽井平台的甲板上泥漿循環,不斷把石頭甩到傳送帶上。戴克斯特豪斯的老闆,也是資深地球科學家凱里·莫蘭德突然在鹹鹹的海風中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有點像加油站的味道,”她說。她戴上手套,撿起了一些石頭。石頭上,烏黑的石油滴滴滑落。 (財富FORTU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