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久居內陸省份的人來說，在海南買房，曾經是不少人夢想中的生活。

溫暖的氣候和碧海沙灘的吸引力不必多言，錯峰旅行的便捷，以及相對低廉的房價，更是穩固了外地人在海南置業的決心。

然而最近，號稱史上最強颱風「摩羯」過境，卻把房子和屋主們的心一同吹得亂七八糟。短片平台上，不少業主曬出一片狼藉的房子：大片玻璃碎裂，家具泡水，雜物散落一地，有些人家的陽台甚至整個消失。

李斐的房子也在這次颱風中受災。她在中部省份工作生活，幾年前在海南買房，大大的落地窗和距離海邊僅10分鐘的海景房，承載了她對海島生活的嚮往，但是在自然災害面前，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颱風不僅衝擊了房屋，也讓她對自己產生懷疑：在極端天氣越來越頻繁的當下，在海南買房，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以下是李斐的講述。

史上最強颱風

打了一天電話，還是沒有聯絡物業，只好在抖音上搜社區的關鍵字。果然，有鄰居發影片了。影片裡，玻璃上層層暴雨傾瀉成水簾，窗外的情況模糊不清，光能聽到風聲嘶吼。我辨認了半天，也沒看清畫面裡的高層是不是我家那棟，唯一確認的是家裡一定遭災了。

我2021年在海南文昌買了房，但平常和家人在山西生活，只有暑假和過年才去。

9月6日，號稱史上最強勁的十七級颱風「摩羯」過境海南，之後我們就和物業徹底失去了聯繫。我在抖音上私訊了颱風當晚我家附近更新視頻的十來個人，希望能付費讓他們去樓下拍點視頻，看看情況。沒有一人回應。過了三、四天我才知道，海南北部一直處於斷水、斷電、沒訊號的孤島狀態，誰也聯絡不上誰。

當我再次看到鄰居發布的小區街景時，我和家人都被嚇了一跳，這個位於海南島東岸、主打親水園林的海景小區，眼下已經滿目瘡痍——各種粗壯的熱帶樹交錯倒下，有些連根拔起，有些攔腰斬斷，把道路堵得無法通行；地上到處都是瓷磚、玻璃、廣告牌的殘片；小區人工池裡的錦鯉全都不見了，水也渾濁不堪；至於之前沙灘上用於打卡拍照的塑膠雕塑們，有的只剩下了底座，有的消失無蹤。

本地司機黃師傅和我說，他活了52年，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颱風。黃師傅是文昌人，開一家小賣鋪，平常也跑跑私家車，從機場接客，我因此認識了他。他家在文昌農村還有50多棵椰子樹，一棵樹結20多個果，一年收3茬，能有五六千元的收入，現在椰子樹差不多都斷了，重新種至少要七八年的時間。

「老家的瓦房屋頂也被掀翻了，一抬頭就能看見天。」黃師傅發來老家的照片，家裡跟遭了賊一樣，櫃門大開，床鋪亂七八糟，從地上到床上都是瓦片、玻璃、建築廢棄物。村裡其他人家的四合院圍牆也被吹塌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排屋。所幸，黃師傅自己住在商品大樓裡，沒有什麼損失。他注意到，社區附近好多車輛被倒下的大樹、電線桿壓變了型。

這次颱風，損失最大的無疑是海南本地種植者。同事小薛是海南澄邁縣人，颱風過後5天，他才聯絡家人。他和我說，之前他在文昌的五星級飯店當廚師時，有好幾個同事辭職去養雞，承包檳榔林和橡膠林，這次都損失慘重。尤其是檳榔，往年十來塊錢一斤，今年能賣到30多元，明明是行情最好的時候，馬上就能下果賣錢，一場颱風來了，損失了兩百多萬，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朋友。

花螺養殖戶王哥也一樣，他從福建到文昌創業，承包了一百多個池子，用海水養殖花螺。颱風一來，投料機、水泵等設備都壞了，池子進了淡水，花螺整池死亡，本來能賣60多元一斤的高價海產，現在賤賣20元都處理不出去，他的經濟損失達到100多萬元。

相較之下，我家那被風吹爛的整塊落地窗實在不值一提。即便如此，我和老公也面面相覷，後知後覺地感到後悔——當年不顧一切從內地來海南買房，為的是逃離老家滿是煤灰、霧霾的鬼天氣，享受熱帶地區的藍天白雲，闊葉綠植。這下好了，一年住不了兩次，還得時時刻刻操心這套房子是不是霉了、臭了、家具有沒有潮、家裡有沒有被偷。

我成了像祥林嫂一樣念叨的人，逢人就給鑰匙：去海南度假吧，住在我家，順便幫我看看房子還好嗎？颱風一來，朋友們的關心讓我成了笑話。

驚魂颱風夜

颱風過境當晚，我在朋友圈目睹了這場巨大天災下，人類的無助。

有朋友從上海移居海南，家住在海口西海岸的23樓高層。他說，當天傍晚，整棟樓在空中搖擺，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家裡鋼化魚缸裡的水翻騰得和海水一樣，灑出來大半，天花板上的吊燈左搖搖晃晃，全屋嗡嗡作響，比地震持續的時間久，和坐船一樣暈，家裡的狗都站不住。

一家子想往地下室跑，又怕途中發生危險，左右為難，只能躲在家中過道緊緊相依，心驚膽戰，徹夜未眠。來海南三、四年，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颱風的威力這麼大。

在巨大的天災面前，家也不一定安全。黃師傅說，他們隔壁社區有人坐在家中，那裡也沒去，還是被颱風吹爆的玻璃渣割傷了。身為土生土長的海南本島人，黃師傅從小到大經歷過大大小小上百次颱風，但這次颱風的威力遠遠超過了他的經驗，他反復強調，“10年前的'威馬遜'也沒這麼強」。

2014年的超強颱風「威馬遜」過境時，小薛還在文昌的飯店工作，那時整個高隆灣海岸上的高級飯店全部關門，停水停電。再出門時，他發現外面四處掛著電線和橫斷的樹木，像災難電影的開頭。 10年後的今天，小薛已經在北方工作了，但所有牽引還在海南，「村委讓我父母、哥嫂都進我的新房去住，瓦房太危險了」。小薛自建了小二樓民宅，相比根基薄弱的農村瓦房要堅固一點。

小薛問我有沒有經歷過颱風，我想了想，也不能說沒有──我在廣東上大學，每年夏秋雨季總能過境四、五個颱風。第一次在天氣預報裡看到颱風預警，我還興奮不已，結果發現就是下雨，有經驗的同學們早早去把超市搶空，我餓著肚子吃水果，最後得出結論：颱風來了，最要命的是沒吃的，其次要命的是搶了太多吃的，颱風過境後不好處理。

那時候，我對於颱風的想像太簡單，甚至有些浪漫色彩，完全沒有料到是這麼嚴重的災難，這也為之後在海南買房埋下了坑。

越美的海景房，越脆弱

因為工作繁忙，實在走不開，我們只能託物業代為處理房子事宜。

當老公終於聯絡上物業時，人家正忙著清理路障。我買的那個社區佔地800畝，植被覆蓋率70%，種樹就種了至少300畝，現在樹倒了一大半，物業光要把主路清理出來，就得耗時一個禮拜。

黃師傅和我說，這幾天，吊車司機的生意特別好，大公司承攬政府的活兒，小公司承接小區、園區、企業的活兒，個人車主也能接到不少承包農戶的生意。

生意好的還有做門窗的老闆。海南房產多數賣給像我們家這樣的內地家庭，開發商為了吸引客戶，偷面積設計成只算一半房價的開放式陽台，不少人家都會在收房後選擇自己包門窗，增大面積。在海南海岸線一圈房地產背後，你能看到最多的商業業態，就是房仲和門窗訂製。

我有一個在海口的朋友，最近在參與災後重建，幫門窗老闆做團購生意。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們社區有一棟大樓，從1層到24層的人家，竟然全部參與了團購門窗——面朝大海，又在風眼核心圈，家家戶戶門窗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據朋友說，那位門窗老闆的生意已經排到了過年，一家門窗賺3000塊，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黃師傅的接送車生意也不錯，最近他發現有不少像我一樣的外地業主，專門從外地飛回來，看房子有沒有損壞。

他頗為得意地和我傳授經驗，「海邊那房子，我們本地人從來不住，太潮了，颱風來了首當其衝！」我尷尬笑笑，心裡喊苦，對於我們這些久居內陸省份的人來說，看不見海，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在海南買了房子？

買房那會兒思想單純，看著小區綠化不錯，離海邊走路10分鐘，而且是房價低點，我就匆匆忙忙上了「車」。都說這寶島會成為下一個香港，加上高考難度小一點，為了孩子升學考慮，總不會錯。

據我所知，在海口的不少朋友也是抱著這種心態買房的。如今有些人徹底移居過去，成了新海南人，有些和我們家一樣，屬於候鳥家庭，每年暑假和過年去短住。問起來海南生活，都各有滋味。

有朋友為了孩子的教育搬來海南，覺得物超所值。朋友之前在上海當電腦工程師，年薪幾十萬，不想讓孩子在魔都繼續“卷”，就把娃送進了海口一所國際學校。對朋友來說，海南一年十來萬的學費，不過是上海寒暑假出國研發一趟的費用。到了海南，他明顯敢花錢了，生活品質有了明顯躍升，人也過得滋潤。

也有人不太適應，甚至後悔。例如和我一起買房時的房友，他是河北人，和我們家買了同一個小區，但是運氣差，選中的樓爛尾了一年多才交付。期間他為了維權，從河北往返海南數次，機票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錢。

去年交屋後，他滿心歡喜，添置了家具，包了門窗，準備喬遷，一看二手房APP，房價大跳水，差不多跌了個首付，差點氣死。還來不及住，又趕上了颱風，糟心事兒一堆，正處於心態崩潰的邊緣。

買房的人，後悔了嗎？

面對這麼大的天災，海南本地人顯然比我們這些外來戶堅韌得多。

小薛說，小時候每次颱風過後，家裡的橡膠樹一斷就是幾十根，他們沒空傷心，只記得要趕緊去地裡，把樹都砍了拖回家，曬乾了當柴火燒。缺水的去井裡打水，房子破了的修房子，家禽死了的重新買苗，他們早已習慣，不會抱怨，默默振作起來重建家園。

黃師傅也是一樣，這麼大的颱風，他一條朋友圈也沒有發過，「已經結束了就好好生活吧，沒什麼值得發的」。最近幾天他都在鄉下，幫忙整理樹樁，收拾家當，修補房子。抽空還要跑車，維持生活。

對於我們這些外地人，尤其是近10年內新遷過去的外地人，這場災難也讓我們對大自然多了敬畏之心。

小唐是山東臨沂人，五、六年前和父母一起來文昌做房屋中介生意，2018年前後，海南地產行情正盛，他們家不僅代理了整片高隆灣的多處樓盤，還私下參與囤房倒賣。

小唐掙得盆滿缽滿，閒下來買摩托艇衝浪，買漁船海釣，和朋友一起出海玩耍，好不愜意。每當內地客戶略帶擔憂地問，這海邊房子問題不大吧？萬一來個颱風啥的，有沒有風險？他總是大手一揮，「能有啥問題，無非是下點雨，我們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

這幾天，經歷過幾十個小時的沒水沒電沒訊號，小唐啞然了，在朋友圈感慨生而為人，實在渺小，對大自然還是要有敬畏之心。他暗下決定，下次颱風來前，就是坐火車也要趕緊回老家。

而像我們這樣的候鳥家庭，買房前壓根對颱風沒啥概念，也不知道它的破壞力幾何。看物業拍的視頻，往常站在我家陽台往下看，小區全是鬱鬱蔥蔥的綠植，賞心悅目，這幾天都是光禿禿的樹杈，能看得見裸露的大塊地面。那間度假房除了成為心裡的遠方外，更成了憂思。

同層樓裡有一戶人家是我們老鄉，過年時他看到我家車牌所屬地和他一樣，激動地給我們打來電話，說老鄉成鄰居以後，一定要互相照應。颱風一來，他立刻聯絡我，說他不在海南，問我能不能抽空幫他照應他的房子？我說，真巧，我也想問你來著。

現在回望，很難說在海南買房子是明智的選擇。工作一忙，我們誰都抽不開身回去，漂亮風景無人享受，花了十多萬裝修也捨不得出租，賣也賣不出去，還得承擔買它造成的巨大經濟壓力。

但對我們這些打了一輩子工的普通人來說，還有什麼比海邊蔥蔥綠野中有一套房更能寄託人生期待的呢？昨天，老公花了1000元請人安裝玻璃，等待國慶日我們過去重整家園。這一次，希望這塊玻璃能撐得久一點。

文章配圖皆來自受訪者。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