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天,在一間俯瞰台北和周圍群山的木飾面辦公室裡,張忠謀抽出了一本印著彩色圖案的書。
書名叫《超大規模積體電路系統導論》,這是一本研究生教材,介紹了錯綜複雜的電腦晶片設計。92歲的張忠謀虔誠地將它舉起。
“我想讓你看看這本書的出版日期,1980年,”他說。這個時間點很重要,他補充道,因為這是他的事業拼圖中“最早的一塊”——不僅改變了他的職業生涯,也改變了全球電子行業的處理程序。
張忠謀從這本教材中獲得的見解看起來並不複雜:微晶片作為電腦的大腦,可以在一個地方設計,但在其他地方製造。這個想法與當時半導體行業的標準做法背道而馳。
因此,在54歲的時候,對許多人來說可能正在更多地盤算著退休的年齡,張忠謀卻走上了將自己的見解變成現實的道路。這位工程師離開他移居的美國,搬到了台灣,並在那裡創立了台積電。該公司並不設計晶片,但已成為全球最大的尖端微處理器製造商,蘋果和輝達都是它的客戶。
如今,這家一定程度上發軔於一本教材的企業已經成為了市值5000億美元的企業巨頭,為iPhone、汽車、超級電腦和戰鬥機提供最先進的晶片。其飛機庫大小的晶片工廠(稱為晶圓廠)是如此重要,以至於美國、日本和歐洲紛紛向台積電示好,希望該公司能前往設廠。在過去的十年裡,中國也投入了數千億美元,希望複製台積電的成功。
張忠謀不可思議的創業之旅助台灣成為了經濟巨人,重組了電子行業的運作方式,並最終描繪出一個新的地緣政治現實:全球經濟增長的關鍵位於世界上最不穩定的地區之一。
這把張忠謀和他建立的公司推到了聚光燈下。在職業生涯的黃昏階段,一個喜歡避開聚光燈的人反思了他所建立的一切,以及不能再保持低調後會有什麼問題。
“這讓我感覺不是太好,”已於2018年退休、但仍然會出席台積電活動的張忠謀說。“我寧願保持相對默默無聞的狀態。”
最近在他的辦公室裡進行的一次三小時的談話中,張忠謀明確表示自己是美國人——他在1962年獲得了美國公民身份,而此時,他創立的企業正處於中美科技冷戰的中心。儘管圍繞科技領先地位的競爭在加劇,他仍不看好中國有機會獲得半導體霸主地位。
“我們控制了所有的要道,”張忠謀說,他指的是美國及其晶片製造盟友,如荷蘭、日本、韓國和台灣。“如果我們想要扼住其喉嚨,中國真的無能為力。”
包括許多台積電的同事在內的十幾位熟悉張忠謀的人表示,他創辦這家公司,並在謀略上勝過三星和英特爾等巨頭,靠的是一絲不苟和固執的態度,信任他最優秀的員工,最重要的是,他懷著無限的雄心,必要時會採取大膽的行動。2008年金融危機後,台積電陷入困境,他在77歲時重新出任首席執行官,再次接管公司。
“他可能是晶片行業中僅存的一位參與了這個行業的建立的人,”《晶片戰爭》一書的作者、塔夫茨大學弗萊徹學院國際歷史副教授克里斯·米勒表示。“他不僅仍然留在這個行業,而且處於這個行業的中心和頂端,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要瞭解科技行業的未來,至關重要的是通過張忠謀的視角瞭解世界,以及他如何在其他人駐足不前時押下了最初的賭注。與公開考慮進行一場籠中格鬥的當今科技大亨埃隆·馬斯克和馬克·祖克柏不同的是,張忠謀表現得更含蓄。如果說全球科技巨頭之間的競爭是一系列撲克豪賭,那麼他就是一聲不吭在經營賭場的那個人。
張忠謀1931年出生於即將爆發戰爭的中國。18歲之前,他曾在六個城市生活過,轉校10次,經歷過廣州和重慶的轟炸,並在“二戰”期間隨家人穿越前線逃離日佔上海。
1948年,他與家人來到香港,當時他們正試圖逃離中國共產黨的軍隊,這是一條不歸路。
“我的舊世界隨大陸易色而破滅,新世界正待建立,”他在1998年出版的自傳中寫道。
1949年,張忠謀移居美國,就讀於哈佛大學,然後轉學到麻省理工學院學習機械工程。1955年,他兩次未能通過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學位資格考試,決定嘗試進入就業市場。
“許多年後,我把在麻省理工博士落第視為我一生的最大幸運!”他在自傳中寫道。
其中兩個最好的工作機會分別來自福特汽車公司和相對不太知名的電子公司希凡尼亞。福特以每月479美元的報酬請他在底特律的研發中心工作。儘管被該公司的招聘人員所吸引,張忠謀還是驚訝地發現這個報價比希凡尼亞每月480美元的報酬低了一美元。
他打電話給福特要求提高工資,原本友善的招聘人員變得充滿敵意,並告訴他不會再多得到一分錢。張忠謀接受了希凡尼亞的工程師工作。在那裡,他瞭解了電晶體,也就是最基本的微晶片元件。
“那是我半導體職業生涯的開始,”他說。“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件大好事。”
在希凡尼亞的三年時間為張忠謀打開了大門,並鞏固了他對半導體的熱情。而希凡尼亞的困境給他上了一課,教會他在後來如何管理台積電。
“半導體業自始就是一個腳步快而又無情的行業,”張忠謀在自傳中談到希凡尼亞最終的崩潰時寫道。“一旦落後,再趕上就很困難。 ”
1958年,他跳槽到一家新興的半導體公司——德州儀器。這家位於達拉斯的公司“年輕有活力”,許多員工每周工作超過50個小時,晚上在辦公室睡覺。四年後,張忠謀成了美國人,他認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身份。
“自從我逃離共產主義中國,來到美國並於1962年入籍以來,我的身份就一直是美國人,別無其他,”他說。
張忠謀成為德州儀器當時領先世界的半導體業務的支柱。公司不斷取得突破。在20世紀70年代,該公司生產了一種可以合成人聲的晶片,從而產生了著名的“說話和拼寫”玩具,這是一種幫助兒童拼寫和發音的手持裝置。
“這就像卡美洛(傳說中亞瑟王的宮廷,指團體發展過程中人才匯聚的黃金時代——譯註),但時間不長,”他說。
在20世紀70年代末,德州儀器將其重點轉向了計算器、電子錶和家用電腦等新興市場。當時負責半導體業務的張忠謀意識到,他的職業生涯正在接近“死胡同”。
是時候做些不一樣的事情了。
如果說導致台積電成立的第一塊拼圖是教科書,那麼第二塊拼圖則是張忠謀在德州儀器工作即將結束時的一段經歷。
20世紀80年代初,德州儀器在日本開設了一家晶片工廠。在生產線開始大量生產晶片三個月後,該工廠的“良品率”是該公司在德克薩斯州工廠的兩倍。良品率是一個關鍵的統計資料,指的是生產出多少可用的晶片。
張忠謀被派往日本解開這個良品率之謎。他發現,關鍵在於員工,高素質員工的人員流動率低得驚人。
但無論如何努力,德州儀器在美國都找不到同樣水平的技術人員。在一家美國工廠,主管職位的頭號候選人擁有法語文學學位,沒有工程背景。先進製造業的未來似乎在亞洲。
1984年,張忠謀加入了另一家晶片公司通用儀器,在那裡,第三塊拼圖浮出水面。他遇到了一位企業家,此人後來創辦了一家公司,只設計晶片,不生產晶片,這在當時是不常見的。他發現了一個後來被證明具有持久力的趨勢:今天,大多數半導體公司設計晶片,將製造外包。
這最後一塊拼圖恰逢台灣從勞動密集型和重工業經濟向高科技經濟轉型時期。當台灣官員著眼於發展半導體產業時,他們邀請已享有晶片專家聲譽的張忠謀領導一家促進創新的研究所。
因此,1985年,時年54歲的張忠謀離開美國,前往台灣,他對這個地方的瞭解僅僅得益於對德州儀器工廠的幾次考察。
“我當然沒有計畫在台灣呆這麼長時間,”他說。“我以為我可能幾年後就會回去,我真的沒有計畫成立台積電,或在台灣成立任何公司。”
張忠謀抵達後幾周內,被稱為台灣科技發展之父的政府官員李國鼎邀請他將國家主導的晶片項目商業化。
當張忠謀評估台灣的優勢和劣勢時,他感覺到了一個機會。“我的結論是,與美國比起來,台灣更像日本,”他指的是他在德州儀器日本工廠的經歷。
1987年,張忠謀創立台積電。他的商業模式很清晰:台積電將為其他公司製造晶片,而不設計晶片。這意味著它只需要贏得業內人士的支援,然後專注於自己最擅長的領域——製造。
張忠謀從一開始就計畫讓台積電進軍全球市場。他在公司引進了當年在台灣鮮見的專業管理體系。為了營造國際化環境,內部溝通均使用英語。
事實證明了他的遠見。隨著半導體的生產變得更加複雜和昂貴,只有少數公司有能力嘗試。製造晶片涉及數百道工序,這些工序利用先進的雷射和化學操作來為電子訊號建立微小的路徑,從而為電腦進行最基本的計算。成本是天文數字。
多年來,許多人退出了,而張忠謀一直堅持著。如果台積電能夠吸引足夠的客戶,利用規模經濟,它就有機會擊敗英特爾和三星這兩個王者。
1997年,張忠謀聘請了新的研發主管蔣尚義。他告訴蔣尚義,台積電要對標行業領導者英特爾。
“我們的目標是成為行業第一,不是之一,”張忠謀說。
蔣尚義很驚訝。“要成為第一,你的花費必須是你的下一個競爭對手的三倍,”他回答道,暗示取得領先地位將是一個過於遠大和昂貴的目標。
“也許是要三倍,但我確實想花足夠多的錢,讓我們成為第一,”張忠謀說。並且他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準備,即使在2005年辭去台積電CEO職務並繼續擔任公司董事長之後也是如此。
2009年4月,憤怒的台積電員工在台北安靜的大直住宅區一個綠樹成蔭的遊樂場上建立了一個抗議營地,其中許多人是最近被公司解僱的員工。對面就是張忠謀住的高檔公寓樓。
天黑後,抗議者在滑梯和攀爬架旁邊鋪上睡袋,將寫著“台積電騙騙騙”的大標語蓋在身上。縱觀台積電20多年的歷史,它從未裁員。然而2008年金融危機後,張忠謀的繼任者蔡力行開始裁員。
當時77歲的張忠謀決定不能再袖手旁觀。他重新出任過去的職位,重新聘用了蔡力行裁掉的人才,並將台積電的支出增加了一倍多。
由於該行業正處於艱難時期,此舉並未得到投資者的認可。台積電前投資者關係負責人孫又文回憶起她對這個消息的反應:“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想用頭撞牆。”
但賭注得到了回報。2010年,張忠謀接到了一通電話,這通電話將推動台積電的增長,並鞏固其對三星和英特爾的領先地位。蘋果公司高級副總裁傑夫·威廉姆斯通過張忠謀的妻子張淑芬與其取得了聯絡,她是蘋果最大組裝商富士康創始人郭台銘的親戚。
這次通話促成他們四人在一個周日共進晚餐,第二天談判就開始了。蘋果曾與三星合作生產為iPhone設計的微晶片,但它正在尋找新的合作夥伴,部分原因是三星已成為智慧型手機的主要競爭對手。台積電與客戶不存在競爭關係,因此在合同中處於有利地位。
討論持續了幾個月。“合同本身非常複雜,”張忠謀說。“我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蘋果一度宣佈談判暫停兩個月。張忠謀聽說英特爾可能介入了。
憂心忡忡的張忠謀飛到舊金山與蘋果首席執行官蒂姆·庫克會面,後者讓他放心。在2013年的採訪中,時任英特爾首席執行官保羅·奧特利尼表示,他拒絕了為iPhone生產晶片的機會,因為蘋果的出價太低。
張忠謀不會犯同樣的錯誤。蘋果要求提供比其他公司更好的條件和更低的價格,但他明白,該合同的規模將幫助台積電超越競爭對手。這是他在德州儀器時從建立貝恩諮詢公司的比爾·貝恩那裡學到的。
貝恩當時是波士頓諮詢集團的顧問,他在張忠謀旁邊的辦公室工作了近兩年。他分析了德州儀器的生產和銷售資料,認為公司生產得越多,業績就會越好。
與蘋果的交易完成後,張忠謀借貸了70億美元,來建設為iPhone生產數以百萬計晶片的產能。
在隨後的幾年裡,蘋果曾短暫地再次轉向三星生產iPhone晶片,但台積電成了它的主要晶片製造商。蘋果現在是台積電最大的客戶,約佔其營收的20%。
即便是現在,張忠謀在評論台積電客戶時仍然很謹慎。在他的辦公室裡開始講述蘋果的故事後,他懷疑自己是否說得太多了。
“我想我還沒有超出蘋果公司關於什麼不能說的限制,”他說。
現任蘋果首席營運官的威廉姆斯在聲明中表示,張忠謀“將半導體行業推向了新的前沿”。
2018年,86歲的張忠謀再次退休。到那時,台積電已經在其他公司落後的領域取得了成功,批次生產了具有DNA雙螺旋大小電子通路的晶片。這讓張忠謀相信,他實現了台積電的一個關鍵信條:技術領先。
張忠謀台北辦公室的牆上掛滿了各種獎品,以及和多位世界領導人的合影,其中一幅裝在鏡框裡的漫畫描繪了他與晶片公司輝達創始人黃仁勳的親密關係。
如果說是蘋果推動了台積電的發展,那麼幫助輝達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工智慧晶片設計公司的就是張忠謀。這張漫畫講述的就是這個故事。上世紀90年代中期,當輝達還是一家初創企業時,黃仁勳致信張忠謀,詢問台積電是否願意為其生產晶片。在與黃仁勳通話後,張忠謀同意了。
“我喜歡他,”張忠謀這樣評價黃仁勳。
張忠謀抓住這個機會,從而幫助推動了美國的人工智慧革命。通過台積電的生產,輝達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工智慧晶片設計公司。生成式人工智慧等突破性技術依靠大量輝達晶片在海量資料中尋找模式。
在2018年張忠謀退休聚會上的演講中,黃仁勳表示,如果沒有台積電,目前價值1兆美元的輝達就不會存在。黃仁勳送給張忠謀的漫畫上寫著:“你的事業是一部傑作——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
對於張忠謀來說,這首傑作的最後幾個音符尚未奏響。作為一名耄耋老人,他很健康,儘管幾年前他在心臟植入支架後,再也不能抽菸鬥了——這曾是他照片中的標誌。
在他的辦公室裡,他仍然保留著彭博終端。他還定期在台灣各地公開露面,討論全球政治和經濟。和許多人一樣,他也擔心中美之間可能因台灣問題發生衝突,儘管他認為這種對抗的可能性很低。
“中國入侵台灣、發動兩棲戰爭這些事情,我認為可能性是非常非常低的,”他說。“某種形式的封鎖,我想我仍然認為可能性很低,但它仍然是有可能的,我想避免這種情況。”
張忠謀說,他並不為美國切斷中國公司獲得尖端半導體技術管道這一政策而擔心。
“我認為問題還不大,”他說,但也指出,美國公司將失去業務,中國也會想辦法反擊。
談話接近尾聲時,張忠謀說,在台積電面臨地緣政治挑戰之際,他對自己無法掌控局面感到有些遺憾。但他表示,他在2018年退休的時間節點是合理的,這是由技術而不是政治驅動的。
“我確實確信我們已經取得了技術領先地位,”他在談到當時的情況時說。“我不認為我們會失去它。” (城事知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