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關於川普再次當選的評論和分析非常多,涉及方方面面,但講的大都是眼前的急務,我想抽離開來談談長期影響——川普會不會歷史性地改變美國的走向。
包括川普在內,美國迄今一共有過45位總統,改變歷史處理程序的屈指可數。歐巴馬當選時,很多人認為是歷史性事件,其實不是,他除了是第一位有黑人血統的美國總統,基本上什麼也沒改變。
里根,也被認為是改變歷史處理程序的總統,因為他贏得了美蘇冷戰。其實他也不是,蘇聯崩潰是遲早的事兒,誰當美國總統都一樣。至於美國自身,里根並沒有改變其運行軌道。
林肯當然是改變美國歷史處理程序的總統,他維護了美國統一,廢除了奴隸制,但那時美國國力有限,對世界的影響也有限。
富蘭克林·羅斯福是第一位既改變美國走向、又改變世界走向的總統。對內,他大大擴張了聯邦政府的權力,讓總統變成真正的總統;對外,他終結了美國的孤立主義傳統,參戰擊敗了法西斯軸心國,並參與建立了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全球治理體系,這套體系一直運轉到今天。
《聯合國憲章》開篇即聲明:國無分大小一律平等,非為公共利益不得使用武力。這是各國政府在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禍後,對主宰人類社會幾千年的弱肉強食法則的徹底否定。
川普會歷史性地改變美國和世界的走向嗎?他在勝選演講中說自己“創造了歷史”,他的搭檔范斯說他再次當選是“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政治復興”,也有評論說,他未來4年的當政,將奠定美國未來40年的格局。
如果川普真的轉折性地改變了美國——這個世界上最強大、最具影響力的國家的走向,那對世界意味著什麼?
美國1776年立國,迄今248年,它與世界的關係分成兩個階段:孤立主義階段與世界主義階段,孤立主義主導美國前150年,世界主義主導美國後80年,中間有個過渡階段,就是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20年。
美國由逃離歐洲的清教徒建立,他們厭惡等級森嚴、紛爭不斷、爾虞我詐的舊大陸。華盛頓、亞當斯、傑弗遜等開國元勛立下了遠離歐洲紛爭,過好自己日子的原則,這一原則被後輩嚴格遵循,直到1917年美國加入英法陣營對德奧宣戰。
一戰時的美國總統威爾遜,是美國歷史上最為理想主義的總統。他在戰後提出“公正的和平”主張,倡議建立國際聯盟來保證各國的領土完整和主權獨立。但是英法拒絕他的和平主張,國會拒絕美國加入國際聯盟,威爾遜對外未能顛覆強權政治傳統,對內未能突破孤立主義傳統。
二戰爆發後,儘管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認定德意日是侵略者,美國應成為民主國家的兵工廠,但美國從民間到政界,主流意見都是保持中立絕不捲入,直到1941年12月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才被迫參戰。自此,對於世界事務,美國從旁觀者變成參與者和主導者。
二戰期間,美國就開始設計戰後新秩序,1945年後陸續付諸實施。新秩序的核心是聯合國,聯合國基本上是威爾遜國際聯盟的翻版,此外還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關貿總協定(即後來的世界貿易組織)等國際機構。除了這些全球性機構,美國還陸續與60個國家建立了條約義務和同盟關係,在70多個國家建立了數百個軍事基地。美國徹底由孤立主義轉向世界主義,並成為事實上的世界警察。孤立主義傳統當然沒有消失,但再也沒能成為美國的主流。
但是,美國向全球推廣其價值觀並充當世界警察,不僅給自己背上了沉重包袱,也在世界各地遭遇反彈。2016年,川普高舉美國優先的旗幟第一次當選總統,就職後連續“退群”: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協定(TPP)、伊朗核協議、聯合國巴黎氣候協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世界衛生組織。川普還發動對華貿易戰,與盟友也經貿摩擦不斷,大有回歸孤立主義傳統的架勢。
時隔四年,川普再次當選美國總統。此前他經歷了眾叛親離、官司纏身、被法院定罪、在未遂刺殺中輕傷等一系列打擊,這些都未能削弱他的鬥志,反而賦予他像征意義,讓他有信心稱自己的再次勝選是“歷史上最偉大的政治時刻”。
他的第二任政綱與第一任區別不大,只是優先次序做了調整,底色都是回歸保守主義傳統。川普內政的重點是減稅、放鬆監管、限制移民、提升政府效率壓縮政府規模;外交重點是增加關稅、對等貿易、減少國際義務和對外援助。可以想見,川普會把他第一任期退出而拜登又重新加入的國際組織再退一遍,首當其衝的就是巴黎氣候協定。
川普勝選的第一大功臣馬斯克,將出任聯邦政府效率委員會主席,他聲稱要將聯邦預算至少削減2兆美元,佔總額的30%,這意味著280萬聯邦僱員中的相當一部分將失業,也意味著聯邦政府的施政能力將大大下降。
川普對外政策最引人注目的是關稅增加幅度。他聲稱要將對華關稅從目前的平均19.3%增加到60%,並取消中國的貿易最惠國待遇。對中國之外的國家,平均關稅則從3%提高到10%。
這不禁讓人想到大蕭條時代之初共和黨政府推出的關稅法案,這部法案將美國的平均關稅從40%提高到47%,引發了世界性的貿易保護主義浪潮,加劇了大蕭條的深度和長度。當時美國有1028位經濟學家聯名請願,抵制該法案。2024年,分別有23位和16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兩次聯名反對川普的經貿政策,這彷彿是歷史的回聲。
川普對外政策另一個引人注目之處,是他多次聲稱要向盟友收保護費——如果盟友不增加軍費開支,他就不履行防衛承諾。他在競選中表示,將在2025年6月召開北約峰會討論北約未來,他將要求歐洲盟友將國防開支從佔GDP的2%提高到3%,如果他們不同意,美國就退出北約。
如果美國真的回到二戰前的孤立主義模式,那對世界格局會產生顛覆性的影響,但這種情況不會出現。
首先,競選和執政是兩碼事,競選言論通常誇張;其次,無論內政外交,美國總統都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美國是個高度分權制衡的國家,行政分支的重大行動須經國會授權,有時還須經司法審查。國會議員必須顧及民意,否則自己飯碗不保。比如川普將拜登的清潔能源法案稱為綠色騙局,聲稱上台後就會將其廢止,但18位共和黨議員隨後就表態支援該法案,因為法案令其所在的州受益。
但在川普任內,美國對世界事務的投入肯定會減少,它不願意再當世界警察,不得不當的地方,他也要收“保護費”。在美國國內,他說美國不是難民營,非法移民一律遣返,合法移民增加甄別程序。這當然無可厚非,是主權國家的正常舉措。但對美國之外的人,想通過進入美國改變命運,這個機會之窗將大大縮小。
川普已經78歲,只能再幹4年,他的年齡和美國憲法都不允許他接著幹。那麼4年之後,他的政綱會延續嗎?很有可能。他的搭檔、副總統范斯只有40歲。范斯早年加入美國海軍陸戰隊在伊拉克服役,後來他堅決反對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堅決反對美國充當世界警察。在“少管閒事”這一點上,他位元朗普有過之無不及。范斯曾明確表示,美國不應充當歐洲的保護傘,歐洲在軍事上應該“自給自足”。
如果范斯能再幹8年,那麼12年之後,世界格局很可能真的會有所不同。簡單講,世界將更加不是平的、更加多元化,所謂的普世價值,將被束之高閣。 (財經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