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直率、行事作風一向高調的“世界首富”埃隆·馬斯克,又一次刷新了歐美超級富豪參與政治的模式。早在2022年美國中期選舉前一日,馬斯克便公開發佈推特,以“權力制衡”為理由,鼓勵美國選民支援共和黨,以制衡執政的民主黨人。隨後,馬斯克成功收購社交平台推特,將其改名為“X”,並解除了平台對川普帳號的封禁。
在川普重返白宮的道路上,馬斯克不僅公開支援,而且投入財力物力協助管理川普的地面助選團隊。及至川普勝選後,馬斯克甚至被媒體稱為“影子總統”。與“川普2.0”高調捆綁的馬斯克不僅在美國政壇“呼風喚雨”,左右國會共和黨人的立法計畫,還將手伸向了歐洲。
“美國應該將英國人民從其暴君式的政府中解放出來。”數日內連續在X平台發佈超過60條帖子抨擊英國首相斯塔默及其領導的工黨政府後,馬斯克甚至暗示美國應當採取強力措施顛覆英國現政府。
對英國政黨政治的深度介入,並非馬斯克“干政”歐洲的開端。在全歐洲範圍內,馬斯克積極支援反移民的極右翼政治力量,並已經在歐洲大陸政壇的建制派中掀起軒然大波。
名列《福布斯》富豪榜的富人們,不乏熱衷於參與政治的人士。譬如“股神”巴菲特、微軟的創立者比爾·蓋茲等人,都積極以政治捐款、設立基金會和推進慈善事業等方式表達對中左翼的支援。保守派富豪科赫兄弟則以智庫、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和基金會為平台,持續地、系統性地支援保守派政客,以推動其議程。
不過,縱觀這些政治操作,頂級富豪們大多舉止低調,利用既有的基金會、智庫等中間管道。而馬斯克選擇了“不走尋常路”,從一個創新型企業家到歐美極右翼運動的支持者,這位“志得意滿的世界首富”通過金錢與社交平台相結合的方式,某種程度上改寫了當代選舉政治的規則。
將時針撥回2016年,那場事後來看決定了美國未來數年甚至更長時間政治變遷的選舉中,作為加利福尼亞州的獨立選民,埃隆·馬斯克將自己的一票投給了希拉里·克林頓。
作為一個典型的美國西海岸創業者,馬斯克在社會議題上傾向民主黨人,支援包括“全民基本收入”(UBI)在內的激進經濟設想,並質疑川普領導國家的能力。但希拉里在那一場選舉中失敗,馬斯克則因為川普退出《巴黎協定》、否認氣候變化而辭去了兩個總統商業顧問委員會的職務。
2020年,馬斯克繼續反對川普,投票支援拜登。正如大部分西海岸的高科技企業精英一樣,隨著川普主導的共和黨民粹色彩日益濃厚,馬斯克似乎更傾向於民主黨。這源於他們在社會議題上相近的價值觀,來自西海岸的企業家向來具有更能接受激進變革的特徵,也因為民主黨推動的新能源戰略與馬斯克的商業利益切身相關。
然而,2022年開始,馬斯克的立場日益接近共和黨。2022年4月,馬斯克以440億美元收購了推特,將其更名為“X”,並聲稱其目的是捍衛“言論自由”,暗示民主黨為代表的左翼“覺醒政治”正在損害作為美國傳統價值基礎的言論自由。馬斯克還指責時任總統拜登缺乏處理國家事務的能力、親近工會,將民主黨描述為“成為分裂和仇恨的黨”,宣佈不再支援民主黨人,並以權力制衡為由呼籲美國選民在2022年中期選舉中支援共和黨人。中期選舉後,馬斯克積極轉向風頭正盛的佛羅里達州長羅恩·德桑蒂斯,後者同樣是美國共和黨中反“覺醒政治”的先鋒人物。
及至此時,馬斯克與川普的關係仍然以敵意為主。在川普自創的社交媒體“真相社交”上,不滿於馬斯克和德桑蒂斯合流的川普指責道,馬斯克的電動車產業發展完全依賴自己擔任總統時期提供的補貼。馬斯克則反唇相譏,認為川普已經“太老”,不足以成為美國總統。即便在德桑蒂斯退出共和黨初選後,馬斯克仍未立刻跳船進入川普的陣營。
轉機發生在2024年7月13日。在川普“遇刺”事件的餘波中,馬斯克借勢公開聲言支援川普:“我完全支援川普總統,希望他早日康復”,並豪擲千金,承諾每月向支援川普的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捐贈4500萬美元。此後,馬斯克與川普的關係日益緊密。2024年8月,馬斯克在社交媒體Facebook上與川普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連線,提議設立一個加強政府效率的部門,成為川普贏得總統選舉中擬議的“政府效率部”(Doge)的靈感來源。
在川普勝選後,馬斯克對川普政府發揮著越發重大的影響力,不僅通過公開呼籲阻止了共和黨眾議院議長麥克·約翰遜擬議的臨時撥款計畫,還聯合印度移民、2024年共和黨總統初選參選人拉瑪斯瓦米在維護H-1B簽證制度上與更加排外的草根“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派展開論戰,並促使川普支援自己的立場。
在拜登政府執政時期,民主黨人對工會的態度更加親近,並支援嚴格監管大型社交媒體企業、加密貨幣、人工智慧等,疏遠了與傳統支援群體矽谷科技精英們的關係。這種情況下,以馬克·祖克柏、大衛·貝索斯為代表的一批西海岸精英與民主黨保持距離,並嘗試與川普走近。就在1月7日,馬克·祖克柏宣佈停止在其控制的Facebook上進行“事實核查”,以保證“言論自由”。這種普遍趨勢或許能夠部分解釋馬斯克轉變態度的原因,正如馬斯克自己在“X”上發佈的圖片暗示的那樣:他本人的立場並沒有改變,隨著民主黨的左轉,自己才被“甩到”了右邊。
然而,馬斯克的轉變要比祖克柏、貝索斯等人更加明顯。在2022年之前,他一向自稱為社會議題上的自由主義者,反對共和黨的保守主義傾向。2020年之前的七年中,特斯拉公司在企業平等指數中一直獲得滿分。2020年,馬斯克首次發佈帖子,質疑在跨性別議題上的“覺醒主義”。2022年6月,馬斯克的孩子薇薇安·詹娜·威爾遜公開宣佈變性、改名,這被視為馬斯克在社會議題上立場右傾的一個重要原因。如果說民主黨在過去數年中發生了“左轉”,那麼馬斯克個人立場的迅速右傾,同樣是不可忽視的因素。正是因為其政治觀念的變化,馬斯克才將視野投射到美國之外,在歐洲政壇中發揮自己的影響力。
歐洲的極右翼政黨和運動存在有趣的悖論:在政策上,這些政黨和運動強調主權、排斥區域化和全球化,要求保護民族利益、傳統文化和身份認同;但另一方面,歐洲國家的政黨不可避免地在歐洲舞台競爭,以適應歐盟的政策和制度。因此,反歐盟的政黨們不得不在歐盟乃至歐美範圍內尋找意識形態的盟友。歐洲的極右翼政治家們互相幫助,為共同的反移民和基督教民族主義政治目標而協調策略。“攪局者”馬斯克,則成為這些極右翼政治勢力的共同支持者。
早在2023年,德國綠黨政治家楊·菲利普·阿爾佈雷希特就指責馬斯克暗中支援德國極右翼政黨另類選擇黨,彼時馬斯克斷然否定與極右翼政治之間的瓜葛。然而,2024年12月20日,馬斯克在社交平台X上發佈帖子,聲稱“只有另類選擇黨才能拯救德國”,在德國政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屬於執政聯盟的社會民主黨、綠黨,均指責馬斯克干涉德國政治。馬斯克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在8天後投書德國知名媒體《星期天世界報》,發表評論文章支援另類選擇黨的移民政策。前法國歐盟專員佈雷頓指責美國富翁馬斯克干涉歐洲政治,馬斯克更是反唇相譏,諷刺稱“若沒有美國的干涉,法國現在還在被德國統治”。為了支援另類選擇黨的競選活動,馬斯克還在1月9日與另類選擇黨領袖魏德爾在X上進行直播對話。
如果說對德國另類選擇黨的支援算是“突然襲擊”,馬斯克與英國極右翼政治家的糾葛、與英國工黨政府的矛盾則由來已久。早在2023年11月,馬斯克就恢復了英國極右翼政治人士湯米·羅賓遜被封禁的X帳號。2024年8月的英國騷亂中,馬斯克抨擊英國首相斯塔默處置失當,將騷亂歸結為“大規模移民和開放邊境的影響”,甚至稱“內戰不可避免”。即使是從英國極右翼政黨改革英國黨的視野來看,馬斯克的這種立場也堪稱激進。由脫歐運動領導者奈傑爾·法拉奇領導的這一政黨,對此次騷亂總體上持有譴責態度。在被斯塔默回擊後,馬斯克開始散佈英國政府將在馬爾維納斯群島修建集中營關押暴徒的傳言。
川普在2024年的美國大選中勝選後,馬斯克的影響力空前強化,對英國政治的干預也更加直接。2024年12月,《標準報》透露馬斯克計畫向改革英國黨捐贈1億英鎊以幫助其贏得下一屆大選。由於英國在2024年7月剛剛經歷選舉,下一次大選最晚在2029年夏季舉行,馬斯克遂呼籲英國解散議會提前大選,並借助英國奧爾德姆和羅瑟勒姆鎮的虐童和女性性剝削醜聞向工黨政府施壓。馬斯克將負責婦女和兒童保障的議會國務副大臣傑西·菲利普斯稱作“強姦滅絕的辯護者”,呼籲將她投入監獄。在與英國衛生與社會保障大臣韋斯利·斯特裡廷唇槍舌戰後,馬斯克更是公然呼籲將斯塔默逮捕入獄。
與對美國政府的干預和影響相比,馬斯克在歐洲政治中的表現更加激進,更具有顛覆性。與美國共和黨人的互動中,馬斯克仍願意保持與共和黨建制派政客的關係,其最初選擇是被視為相對於川普更加溫和的德桑蒂斯。而在對英國和德國政治發表評論的過程中,馬斯克的立場不斷右轉。前述極右翼政治人士湯米·羅賓遜持有激進的反伊斯蘭主義立場,曾參與組織極右翼團夥“英國防衛聯盟”。2024年10月,羅賓遜因藐視法庭被判刑入獄18個月,改革英國黨領導人法拉奇也與他進行了切割。為此,馬斯克甚至抨擊法拉奇軟弱無力,不適合繼續領導改革英國黨,呼籲該黨更換領導人。
德國另類選擇黨曾經是歐洲極右翼政黨的代表,在2024年6月的歐洲議會選舉前,另類選擇黨成員克拉赫聲稱納粹黨衛軍成員不一定是罪犯,導致歐洲極右翼政黨中最具影響力的領袖、法國國民聯盟黨首馬麗娜·勒龐與另類選擇黨分道揚鑣,將其逐出國民聯盟主導的歐洲議會“身份與民主”黨團。歐洲議會選舉後,勒龐聯合歐爾班、荷蘭自由黨領袖維爾德斯等人另組歐洲愛國者黨團,也將另類選擇黨排斥在外。然而,馬斯克卻對被主流極右翼政黨視為過於極端的另類選擇黨偏愛有加。
對白人基督教身份的敏感和對大規模移民的擔憂,似乎是馬斯克支援歐洲極右翼政黨的主要原因。在X上發佈的多篇帖子中,馬斯克都強調了“開放邊界”政策給國家認同和邊境安全帶來的破壞,對移民議題的關注度遠高於其他問題。
從這個角度來看,馬斯克對歐洲政治的干預遠不如他對川普政府的支援更有章法:馬斯克系統性地介入川普政府的執政計畫中,並建立了一個有效的政策聯盟。從馬斯克成功促使川普在H-1B簽證問題上與自己統一立場,足以管窺此點。
然而,2024年來一系列歐洲極右翼政黨的優越表現,不僅在於其主打反移民議題。歐洲持續蔓延的通貨膨脹和俄烏衝突持續拉鋸的背景下,這些反建制政黨往往主打“購買力”“能源價格”“工業就業”等議題,贏得了大量非傳統極右翼選民的支援。為了在政壇上獲得更多空間,絕大部分歐洲極右翼政黨都在努力塑造更加溫和化的形象。馬斯克對極右翼政黨中的極端勢力表達支援,將全部重心放在移民議題上,對歐洲的極右翼政黨和極右翼運動是福是禍,尚需觀察。
無論歐洲極右翼政黨的政治未來如何,馬斯克對歐洲政治的干預已經為川普第二任期的歐美關係蒙上了一層陰影。作為川普政府的重要顧問,馬斯克的表態被部分歐洲政客視為一種政治干涉。歐洲國家的主流建制派政黨不僅譴責馬斯克的行為,並考慮以外交管道向美國表達抗議。
英國第二大在野黨自由民主黨領袖埃德·戴維呼籲,英國政府應就馬斯克干預英國政治和馬斯克在美國政府中的地位問題向美國大使展開交涉。德國社會民主黨議會黨團領袖羅爾夫·米茨尼希發表聲明,要求美國方面解釋“新美國政府是否以此名義干涉競選活動”。歐盟委員會威脅對馬斯克和魏德爾的直播對話進行分析,以評估其是否符合歐盟法律。
從個人性格層面來看,馬斯克對歐洲政治的積極乾涉和川普的風格相當契合。即使馬斯克的干涉真會引發美歐外交的摩擦,乃至損害美國的“軟實力”,川普本人也未必在意。在成功贏得選舉後,川普發表的“驚世駭俗”言論毫不遜色於馬斯克,不僅提出要合併加拿大,還要求美國控制巴拿馬運河和格陵蘭島,引發了與加拿大、巴拿馬和丹麥的直接摩擦。
一些分析認為,作為南非白人移民的馬斯克在身份政治上受到南非阿非利加人種族觀念的影響,重視歐洲裔白人在歐美國家的主體性,擔心非基督教的非法移民大量湧入最終破壞歐洲和美國的主體民族身份認同,帶來危機。換而言之,馬斯克對歐洲極右翼政黨的支援主要集中在移民和身份議題上,而對其他問題興趣寥寥,無非是一種“有錢任性”的舉動。
作為世界首富,馬斯克不僅在美國政府中擁有獨特的影響力,還控制著重要的社交平台X。無論是移民問題還是對“覺醒主義”的反對,均是馬斯克在近兩年來反覆表達、相當重視的話題。馬斯克本人近年似乎也成為一個政治評論的愛好者,譬如在支援歐洲極右翼政黨的同時,馬斯克還發佈帖子詢問韓國彈劾政局的來龍去脈和制度規定。
將馬斯克本人的商業版圖和野心也納入考量,或許可以得到不同的結論。歐盟正在致力於應對電動汽車產業的競爭,於2024年9月通過方案對進口電動汽車徵收更高的關稅,其中包括從上海工廠生產的特斯拉汽車。隨著新能源汽車成為受到更多歐盟國家關注的產業領域,如今強調歐洲主權,尤其是產業自主的歐盟委員會將產業政策放在了更加重要的位置上,必然在關稅政策上還有後文,也不可避免地衝擊到馬斯克的產業利益。從這一角度來看,馬斯克與歐盟執政的建制派存在利益衝突。
雙方的利益糾葛遠不止這一處。自從收購推特以來,馬斯克將自身標榜為“言論自由”的捍衛者,對抗所謂的“覺醒主義”,以反“政治正確”的潮流作為X平台的招牌。馬斯克掌握X後,這一社交平台上的假新聞和陰謀論更加氾濫。相比美國,歐盟在管制假新聞、處罰仇恨言論等方面更加嚴格,監管力度更大。歐盟委員會的反壟斷部門更是長期對美國企業主導的社交媒體巨頭髮起反壟斷調查,向這些社交媒體公司徵收高額罰款。
事實上,就在馬斯克計畫與魏德爾展開對話的同時,歐盟委員會已經威脅稱,這一行為可能影響對X平台正在進行的調查。這場調查是歐盟管制社交媒體和假新聞的行動之一。2022年歐盟通過的《數字服務法》,授權相關部門就社交媒體平台上的虛假資訊等問題展開調查,追究社交媒體所屬企業的責任。
社交媒體正在衝擊著世界政壇,對社交媒體的管製成為各國的重要政治議程,在這一點上,馬斯克及其控制的X平台實則與歐洲國家政界的主流傾向並不一致。就在2024年12月的羅馬尼亞總統選舉中,社交媒體被利用以傳播假新聞影響選舉再次成為熱點話題,羅馬尼亞建制派陣營指責境外勢力利用社交媒體干涉選舉,被取消選舉結果的極右翼反對派候選人喬治斯庫則認為羅馬尼亞建制派正在進行反民主的政治迫害。無論孰是孰非,圍繞社交媒體的公共權利和其管制,仍是歐盟近期內的重要政治議程,而馬斯克與歐洲政壇的利益恩怨或許還會繼續下去。
既有利益糾紛,又可以“有錢任性”,還有新上任的川普撐腰,馬斯克對歐洲政治的激烈干預恐怕難以在短時間內告一段落。固然歐洲各國政治自有其穩定性,馬斯克這樣的媒體寡頭借助龐大的社交媒體資源對選舉發起衝擊和擾動的結果卻仍然值得關注。
不過,要將馬斯克的行為與全球極右翼政治的走勢聯絡起來,也為時尚早。且不論馬斯克與川普的“蜜月期”能夠維持多麼久,單就馬斯克本人而言,其“任性”背後的靈活也不可被忽視。為了商業利益而反對退出《巴黎協議》的馬斯克可以在五年後轉換立場為川普的氣候變化否認論辯解,曾經反對川普、支援德桑蒂斯的馬斯克可以在德桑蒂斯無望總統寶座後轉而押寶川普,如今被傳成為“影子總統”的馬斯克也可以為了保證其企業能夠招攬足夠的人才而在H-1B簽證政策上與民粹派共和黨人“開戰”。或許,這次對歐洲政治的干涉,也不過是馬斯克下一個出人意料的政治轉向之前的註腳。 (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