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川普政府對歐洲、烏克蘭火力全開。
2月18日,美國和俄羅斯代表團在利雅德舉行會談,就解決兩國間「棘手問題」和結束俄烏衝突等達成四點共識。這是在拋開歐盟、沒有烏克蘭在場的情況下舉行的會議。儘管美方強調最終的和談烏克蘭不可能缺席,但這讓過去的歐洲盟友顏面盡失。
在此之前,美國副總統范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炮轟」歐洲,表示「歐洲面臨的最大威脅並不是俄羅斯或中國這些外部力量,而是來自歐洲內部」。
川普則在社群媒體上抨擊澤倫斯基,稱其致烏捲入無法獲勝的戰爭,如果不趕快行動,烏克蘭或不復存在。
川普上台後急轉直下、不知去向的國際情勢,讓人大跌眼鏡又極為不安。美國建制派、民主黨人和歐洲盟友批評,川普毀了歐美二戰以來建立的盟友關係,大呼世界「禮崩樂壞」。
但是,或許在川普看來,歐洲是一群事多、話多、懶惰、摳門的「窮親戚」。所謂盟友關係不過是搭美國便車的有毒關係。川普所為,用網路流行語來說就是「斷親」。
歐洲,何以至此?
下面這張圖清楚地展現了歐洲經濟的困境:
資料顯示,2008年,歐元區經濟總量與美國旗鼓相當,佔美國GDP比例為96%,但之後這資料持續下降,如今歐元區經濟總量只有美國的一半,佔美國GDP比例降至56%。
在被美國拉開距離的同時,歐洲又被中國迅速追趕。
資料顯示,2008年,中國經濟總量佔歐元區的比例只有32%,之後這資料持續攀升,在2018年超越歐元區,如今中國經濟總量是歐元區的1.12倍。
可見,在過去十多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裡,歐洲經濟陷入一種「前有狼後有虎」的危險境地。但是,歐洲大部分國家、多數人對此不敏感、不在乎,等反應過來後又無力應付。
歐洲經濟為何陷入如此困境?
這裡,我採納辜負朝明「被追趕的經濟體」(2023)的解釋架構。明朝明納入全球化、人口這兩個變數將歐美日經濟體的發展歷程分成三個階段:第一,路易斯拐點前的城鎮化階段;第二,跨越路易斯拐點的黃金時代;第三,被追趕階段。
歐美國家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後便逐漸進入被追趕階段,先被日韓追趕,又被中國追趕;日本在九十年代末開始進入被追趕階段,韓國的節奏稍微晚一點點,在千禧年之後。
由於中國等新興國家處於工業化早期,勞動供給無彈性,薪資極為低廉,資本投資報酬率高於已開發國家,歐美企業開始向新興市場、投資製造業,不再有動力投資國內市場。
這個階段的特徵是,經濟體的成長逐步降低,需求和供給、消費與投資均走弱,利率持續走低,產業愈加空心化,本土中小工廠關閉,製造業工人失業增加,勞動力工資緩慢增長;同時,大型企業演變為跨國公司,在海外獲得大規模的利潤,跨國資本與本土勞動力的收入差距再度擴大,社會演變為跨國企業,在海外獲得大規模的利潤,跨國資本與本土勞動力的收入差距再度擴大,社會矛盾再度擴大。
辜負的解釋基本上符合歐洲與中國的現實。美國、日本的情形與歐洲類似,儘管內部的原因不同。但是,為什麼美國經濟能夠在被追趕階段持續保持領先,甚至拉開歐洲一個身位?
辜負認為,儘管歐洲、日本、韓國仍處於被追趕階段,但美國在九十年代中期開始重奪高科技領導地位。
這輪從70年代開始興起的資訊科技浪潮中,美國是領導者,中國、韓國都是受益者,除此之外,歐洲、日本以及其它經濟體,幾乎都是失意者。如果把資訊產業拿掉,美國經濟在全球的競爭力將打半折。把美股七巨頭拿掉,美股市值將縮水一半。
簡單來說,歐洲錯失了資訊科技革命,是其經濟相對優勢不斷落後的直接原因。
德國是過去幾十年來歐洲的發動機,也是經濟最穩定的已開發經濟體,沒有之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德國“雙翼飛行”,對外投資和商品出口均實現大規模盈餘。
但是,德國經濟的成功不能掩蓋歐洲經濟的羈弱。事實上,德國長期吸收了歐元區的經濟紅利,其商品出口的許多盈餘來自歐元區內部。
更值得警惕的是,德國經濟正遭遇停滯風險,為G7中表現最差的經濟體。德國聯邦統計局發佈的資料顯示,經價格調整後,2024年德國國內生產毛額(GDP)比去年實際下降0.2%,為連續第二年負成長。
德國是工業強國,其汽車、機械製造和化學三大產業佔其GDP的比重達30%。但是,俄烏戰爭以及對俄能源脫鉤政策,引發德國大通膨,重創德國化工、鋼鐵等高耗能產業。 2024年德國製造業產出萎縮3%,其工業基礎受到衝擊,汽車、機械裝置製造、化工三大產業資源正在重組,以致於宏觀經濟陷入衰退。
俄烏戰爭打破德國經濟這種內部和外部平衡,德國全球產業資源面臨重組以及國際競爭力重新定價的風險。
具體來說,德國為代表的歐洲,工業領域正被中國追趕,在資訊科技領域被美國壓制。
以汽車為例,汽車是歐洲傳統優勢產業,如今面臨來自中國與美國的夾擊。
過去十年,中國政府大規模支援新能源發展,在原有成熟的汽車與電子產業鏈基礎上逐漸形成大規模量產能力。在2022年石油危機期間,新能源車迎來了一輪潑天富貴。這推動了中國新能源汽車大規模量產,比亞迪迅速崛起,並對德國及歐洲汽車製造商構成挑戰。
資料顯示,2023年,比亞迪汽車銷量達到302萬輛,年比大漲61.8%,國內市場份額從2020年的2%左右躍升至11%,力壓德國大眾,成為中國市場份額佔有率最高的汽車廠商;同期,德國大眾在華銷售量為239.86萬輛,同比增長僅近10%。
福斯汽車對華市場依賴度為25%,在華市場份額被比亞迪等國產廠商吞食,導致大眾全球銷售下滑。 2024年上半年,福斯汽車在華市場交車量只有134.5萬輛,較去年同期下滑7.4%,拖累其全球銷售量下降0.4%。國內汽車廠商大打價格戰,福斯汽車在華可謂量價齊跌,拖累其上半年全球營業利潤下降11%。
如果說中國汽車廠商對德國構成的挑戰是“亂拳打死師傅”,那麼來自美國的競爭則是代際降維打擊。
下一個汽車時代,定然不是新能源汽車,而是智慧汽車。在智慧汽車時代,特斯拉或許能夠取代大眾等傳統汽車廠商成為領導者。而德國智慧汽車系統遠遠落後美國,甚至在應用程式端不如中國。過去三年,大眾汽車旗下軟體公司CARIAD分別產生33.95億歐元、20.68億歐元和23.9億歐元的虧損,而在智慧駕駛市場上成果有限。
在這輪人工智慧浪潮興起後,德國和歐洲經濟體過於落後的產業結構問題暴露無遺。
深層次的原因是什麼?
去過歐洲的人,尤其是中國人,容易留下一種印象:歐洲的衰落,是無可挽回的。
無可挽回,四個字多少帶著一絲無奈。歐洲經濟衰退的原因,可以說是全方位的,包括僵化的金融制度、錯誤的財政政策、各種嚴格的審查機制,等等,還有意識形態的問題。
客觀上說,歐洲不論如何努力,都難以與成本廉價、供應鏈高效率的新興市場競爭,無法守住傳統的產業優勢。和美國、日本一樣,歐洲去工業化,是老化的被追趕經濟體的命運。歐美日也存在一些規模龐大的、競爭力強的大型公司,如巴斯夫、通用電氣、三菱,但是,這些大型公司是跨國公司,它不完全屬於某個國家,屬於全球市場。
當我們在討論歐洲經濟為什麼衰退時,聚焦點應該放在:為什麼歐洲沒能像美國一樣引領科技創新?具體來說:為什麼歐洲、日本沒能像美國一樣吸引全球頂尖人才從事創新事業?
根本上,還是開放型的國家體制、文化傳統與意識形態的差異。
在此,排除一戰二戰對歐洲的衝擊,歐洲接連錯失了六、七十年代興起的資訊浪潮、90年代興起的網路浪潮以及當下的人工智慧浪潮。或許,歐洲(主要指歐洲大陸)的國家體制、文化傳統與意識形態不足以吸引全球人才投入資訊科技創新。
我講幾個具體點:
第一,資訊科技創新是一項風險事業,需要持續的風險投資,需要資本市場提供融資支援,它是投資銀行時代的產物。而歐洲金融市場,尤其是歐洲大陸,還是傳統金融為主。例如,德國金融主要還是商業銀行與信貸市場,支援大型工業企業貸款。這與美國發達的創投、納斯達克市場對資訊科技的支援形成鮮明對比。事實上,美國納斯達克市場也是在70年代資訊科技浪潮中興起的。
第二,相對保守的金融市場背後,是歐洲不如美國開放的製度與意識形態。今天的美國各種衝突激烈,在美國歷史上幾乎是常態。美國是一個包容且開放的吸收制度,吸收了全球不同種族、宗教、民族的人才,尤其是年輕人。年輕人是科技創新,甚至是製度、知識與文化創新的核心力量。歐洲傳統保守的文化不僅加劇了人口結構老化,也體現在官僚主義上,這很大程度上阻礙了資本的輸入。
美國的資訊科技創新,並不完全是美國的,是美國吸引全球最頂尖的人才與風險偏好高的資本,共同投入創新事業的結果。目前,全球最頂尖的技術,都不是某個國家的產物,而是全球各領域頂尖人才共同合作的成果。
第三,傳統保守的文化使得歐洲大陸缺乏充分博弈與競爭。今天我們將歐洲許多的問題歸咎於左派,例如過度環保主義、過度繁瑣的審查機制、過高的進入門檻、對大型科技企業和AI過度警惕等等。這種歸因法當然沒錯,但左派人士在美國也是遍地走,尤其是常春藤名校,也包括加州。
但是,不同之處是,美國多樣性群體和多元文化使得這個國家保持博弈與競爭。美國的反壟斷在70年代開始放鬆,美國科技企業和AI創新就是在這種博弈空間中存活下來的。如今,拜登過左了,川普把它拉回來,川普過度了,也可能會被修正,只要憲法基本原則不被突破。這就是我在《國家市場理論》的課程中所說的競爭性政府。不過,在歐洲,我們很難看到這種競爭性。相反,歐盟有點像是失敗的大政府實驗,既缺乏競爭性,又缺乏協同性。
同是作為一個被追趕經濟體,與美國相比,缺乏資訊科技創新的歐洲更讓人感到擔憂。今日之歐洲,主要在吃工業基礎的老本。
數據顯示,2024年,歐盟對世界其他地區的出口額將達到2.58兆歐元,比2023年成長1.1%。進口額較上年下降3.5%至2.43兆歐元;全年貿易順差為1,501億歐元,較2022年因能源價格大幅上漲造成的4,360億歐元創紀錄的赤字大幅回升。美國仍是歐盟最大的出口對象,價值為5,038億美元,相當於出口總額的19.7%;依序為英國、中國、瑞士,佔比分別為13.1%、8.7%、7.4%。
這顯示出歐洲的工業品出口具有一定競爭力,但主要是德國的出口力量,同時潛藏著一些風險:一是能源過度依賴於俄羅斯,這一風險在這場戰爭佔中充分暴露;二是國家安全防衛過度依賴於美國,這在川普重新執政時面臨挑戰;三是面臨來自中國的競爭。簡言之,歐洲從俄羅斯輸入廉價能源,從美國輸入安防,從中國輸入廉價中間品,歐洲人可以將資本節省下來用於社會福利。
如果歲月靜好,歐洲在唯美的夕陽中謝幕也是人類文明上的一段不朽傳奇,但當戰爭、衝突再起,尤其是昔日盟友反目,今日的歐洲人變得惶恐、焦慮與措手不及。
我最近在看羅伯特‧斯基德爾斯基撰寫的《凱恩斯傳》,在這本書中,我們容易感受到凱恩斯對英國乃至整個歐洲衰落的焦慮感。一百年後的今天,這種焦慮在歐洲大陸精英階層蔓延,但他們欠缺凱因斯身上的可貴品質:勇氣與責任。
如今,川普正在打破過去的國際秩序,歐洲處於被動地位。
這個國際秩序,包括二戰後以聯合國、北約為核心的國際政治秩序,以及佈雷頓森林體系為核心的國際經貿與金融秩序。我們有一門課程叫《國際秩序》講得非常清楚,有興趣的社友可以看看。
美國是這個秩序的建立者、領導者以及曾經最大的受益者。但是,為什麼川普要打破這個秩序?川普以及相當一部分美國人,認為他們不再是這個秩序的受益者。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他們認為,美國從中付出太多,但獲得太少。
數據顯示,北約每年1.47兆美元經費的68%由美國支付,約1兆美元,接近2024年美國聯邦政府支出的15%。
川普認為,美國承擔了過多的軍費,而歐洲長期躺平。具體到對烏克蘭援助上,川普在社交媒體上發文稱,“澤倫斯基說服美國投入3500億美元,捲入一場無法獲勝、本就沒有必要爆發的戰爭……美國比歐洲多花了2000億美元,歐洲的資金是有保障的,而美國卻一無所獲。”
這段話我沒有核實真偽,不過另一個數據顯示,2023年,美國國防開支佔GDP的3.5%,而歐盟平均僅1.6%。川普一再強調,歐洲的國防開支佔比必須拉高到2%以上,以減輕美國在烏克蘭上的援助壓力。
在國際秩序議題上,可以參考「金德爾伯格陷阱」。這個理論是美國經濟史學家金德爾伯格提出來的,他是霸權穩定學說的奠基人,但是從70年代開始,金德爾伯格陷阱的邏輯不再是大國霸權,而是全球化的市場主權,其本質是誰來支付國際公共用品成本。
金德爾伯格在其《1929-1939年:世界經濟蕭條》中,從國際秩序的獨特視角解釋大蕭條。金德爾伯格認為,大蕭條起源於美國在一戰後取代了英國成為全球經濟的領導者,卻沒能承擔起全球公共用品的責任。英國在政治上依然是全球領導者,但經濟上已力不從心。這導致世界墮入大蕭條、種族滅絕與二戰。在新舊經濟大國交替之際,老大心有餘而力不足、老二力有餘而心不足,導致國際秩序的「公共費用」無人承擔,從而使世界陷入領導力空缺、危機四起的險境。這就是金德爾伯格陷阱。
不過,金德爾伯格陷阱來分析目前的問題顯得粗糙。川普的行動,不是孤立主義,也不是戰略收縮,而是重新建構利於美國的國家安全防衛體系與國際秩序。
過去的國際秩序是二戰的產物,具有相當的意識形態特徵,而川普的操作則採用極度功利主義原則。川普認為,美國為意識形態買單、為歐洲人買單的狀況需要改變,不希望美國被目前躺平的歐洲拖垮。許多人認為,美國是當前國際秩序的最大受益者,但一些美國人意識到美國的弱點與潛在風險。川普試圖加強對格陵蘭島、巴拿馬運河的控制,旨在重新建構美國的國土安全護城河;試圖取得烏克蘭礦產,旨在增加美國的戰略資源儲備。
在烏克蘭的援助上,川普政府認為,這是歐洲的責任,至少歐洲應該有足夠的能力去應付。數據上,歐盟經濟總量是俄羅斯的十倍,如果還要依賴美國,這是歐洲的無能。川普的粗暴操作也正在驚醒歐洲,馮德萊恩表示會獨立抗俄,沒有美國也不怕。
但是,沒有人對鬆散的歐洲抱持信心。對烏克蘭支援最堅決的是北歐幾個國家,但是最關鍵的德國和法國並不齊心,法國人話太多,德國人對俄羅斯的態度過於曖昧。歐洲缺乏決心支援烏克蘭,也缺乏籌碼與俄羅斯談判。
如果當下真要尋求和平,烏克蘭、歐洲都沒有足夠的談判籌碼,也就只有美國能提供談判的籌碼。戰爭往往始易終難,以和平的方式結束戰爭,需要勇氣和智慧。川普給普丁提供的條件,例如俄美關係正常化、俄羅斯重回G7,這些談判籌碼是普丁不容易拒絕的,有助於這場戰爭的結束。
川普尋求俄烏和平是對的,但是他的操作方式,我是不同意的,缺乏智慧,過於簡單粗暴。川普對普丁和澤倫斯基的不同態度,這讓很多人無法接受。這是功利主義矛撞上了道義的盾。想要妥善處理俄烏問題並不容易,其中烏東四州是難題,但停戰還是有可能的。
美國對中俄的戰略有微妙的變化,拜登主張穩中對俄,川普主張穩俄對中。注意,我使用的是“穩”,並不是“聯”。有一種猜測,川普試圖讓歐洲來應對俄羅斯的挑戰,但清楚歐洲的無能,於是希望盡快終結這場戰爭,穩住俄羅斯,騰出精力來應對來自亞洲的挑戰。這種猜測符合美國過去十多年回歸印太戰略,但是具體到中國上,川普的行動是不容易琢磨的。
一戰對歐洲的創傷實在太多太久。茨維格在《昨日的世界》裡說:「在普通人的想像中,一九一四年的戰爭被描繪成這樣:一次爛漫色彩的短途旅行,一場熱烈的、豪邁的冒險。」最終,這場戰爭洗劫了歐洲人的靈魂。之後一百多年,歐洲人似乎罹患了「一戰後遺症」。如今的歐洲,我們甚至看不到,茨維格那種憂鬱,凱恩斯那種責任。 (智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