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時間4月2日,川普推出了久違的“對等關稅”,並將其稱為“解放日”。他對所有國家提出了10%的基準關稅,對60個主要貿易國(他稱之為「最嚴重的違規國/worst offenders)」提出了介於10~50%之間的差異化的「對等關稅」。其中,他對中國大陸加徵了34%的關稅,對亞洲國家也大幅加徵關稅──例如越南46%、柬埔寨49%,寮國48%,日本24%、韓國25%、印度26%。許多跨國企業/出口企業過去六、七年精心佈置的「友岸外包」供應鏈遭到重創,所有相關方都叫苦不迭。 (此外,歐盟也被加徵了20%的關稅)。
這個舉動是超出市場預期的。觀察者驚呼,全球化時代結束了。或者這麼說,有美國參與的全球化時代結束了。我們進入了一個「不含美國的全球化時代」。
此時,外界觀察者(包括各國政府、企業、資本市場、民間、知識界等)圍繞著川普關稅仍有巨大的分歧。有的人認為自己的觀點被印證了,有的人懷疑觀點被證偽了,或是基本假設出了問題。但所有人都不敢確定,沒人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確定的只有一件事:不確定性。安全選擇只有一個:觀望和等待。
當然,市場最害怕的就是觀望與等待。市場需要的是確定性的。如果你把關稅立法,確立為十年都不能更改,讓各方有一個明確的奔頭,那麼市場反而會更歡迎。
所以,圍繞著川普第二任政府的關稅亂拳,所有人的焦點在於,它到底是長期主義政策,還是短期談判籌碼。
川普從2024年大選期間,到新政府上任後,在公開場合所表達的,包括在這次“對等關稅”的行政命令裡提到的,都是“長期主義”邏輯,即通過搭建關稅的“高牆”,增加外國商品進入美國本土的成本,鼓勵美國和外國企業到美國外包進行投資、聯合製造廠、生產、空心商品,解決美國本土化的成本,鼓勵美國和外國企業到美國外包的產業進行投資、新產業、生產、空心國家安全問題。
有許多跡象顯示川普具有長期主義的特徵。
第一是他一直以來在公開場合所反覆強調的,包括他對美國企業高層所一直表達的。這個偏向長期主義的產業邏輯是他對選民的承諾,也是2024年美國民眾(特別是所謂的「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的基本盤所希望的。
第二是他的幕僚所透露的,從身邊的財政部長、商務部長,到上一任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到MAGA運動的思想家史蒂夫·班農等。所有人都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應該說,川普陣營在這個議題上也逐漸統一思想。
第三是他也明確提及目前加徵的關稅是“永久的”,不會朝令夕改,同時這次對等關稅裡沒有包含對個別企業的豁免,呈現出“一刀切”的態度和決心。
第四是「對等關稅」本身的計算方法:網友們算了半天,《金融時報》等主流媒體也幫忙驗證了一下,原來白宮宣稱的其他國家對美國的關稅稅率是這麼算出來的:美國對一個國家的貿易逆差,除以這個國家對美國的出口總額,這就得出這個國家對美國的實際的「關稅」稅率。舉例,越南:對美國的出口額136.6(單位億美元),對美國的進口額13.1,貿易逆差=123.5,123.5除以136.6等於90%。白宮說,90%就是越南對美國的關稅。然後,將其除以2%,得出約46%(可能是四捨五入帶來的差異),就是美國本輪要對越南加徵的對等關稅稅率。再比如:孟加拉。 2024年,美國從孟加拉進口額為84億美元,美國對孟加拉的貿易逆差為62億美元。 62除以84等於73.8%,再除以2,約等於37%,就是美國對孟加拉的「對等」關稅。
這個計算方法完全莫名其妙,並不是考慮各種關稅或非關稅壁壘(例如歐洲的增值稅)後算出來的,它只反映任何一個國家或地區和美國的進出口貿易的結果。從川普「對等關稅」的計算方法可以看出,他的目標是改變這個「結果」本身,或消除相關「狀態」(進出口額和貿易逆差),而不是針對「過程」(即各國具體對美國的貿易政策)。
第五,市場一直認為川普會對市場波動做出回應,即如果股市大跌,川普就會撤回政策。實際情況是,最近幾周,川普和團隊一直在管理預期,引導市場接受長期主義、忍受短期陣痛——包括可能出現的經濟衰退,擺出了一副長期主義決心的態度。
但另一方面,川普的行為又具有短期主義的特徵。
第一,他來來回回調整關稅政策的執行與目標,針對加拿大和墨西哥的關稅,他一會頒布,一會兒又暫緩,一會兒又恢復。一會說關稅是針對產業,一會說關稅針對芬太尼和非法移民。一會又說如果增加對美國的投資,就可以談判減少關稅,還公開提出如果中國同意出售TikTok,就願意在關稅上做出讓步。這些也是關稅是工具主義、短期主義的證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關稅只是談判目標,川普隨時可以撤銷,並不打算長期執行。
第二,川普這個人從來就不是「長期主義」的──他喜歡標榜自己的商人特點,崇尚交易主義,大談談判技巧。他非常自我、自戀,聚焦於個人的政治得失,不關心宏大戰略和抽象價值,同時反覆無常,帶有衝動性。所以,外界很難相信他真的會推行長期主義。
川普關稅到底是長期主義還是短期主義,到底能否執行,市場有極大分歧,並陷入了博弈與觀望。
除了對川普關稅動機的懷疑外,還有對川普關稅是否能夠一路堅持的懷疑。
具體而言: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居於中間地帶的分支,即川普幕僚之一史蒂芬·米蘭(Stephen Miran)去年11月份提出的「海湖莊園協議」(Mar-a-Largo Accord)。在「海湖莊園協議」裡,關稅是美國管理盟友和夥伴的「分級」體系的核心組成部分,是執行「長期主義戰略」(一盤大棋)的「短期主義手段」。因此,這個分支為長期主義和短期主義找到了某種「中間地帶」。
但川普本人從來沒有提到這個協議(包括在這次施加「對等關稅」中),據知,他對這個協議也不感興趣。按照他的性格,如果他稍微有點興趣,早就喋喋不休全世界宣傳了。米蘭在公開場合也語焉不詳,選擇迴避這個政策。
最後,再加上「海湖莊園協議」本身的技術問題,使其基本上停留在「陰謀論」的水平。但其作為「陰謀論」最重要的元素,並不是它的合理性,而是它的不可證偽性。也就是說,你不能完全排除「海湖莊園協議」有一天被川普採納。市場上有人相信,一旦市場或經濟崩盤,情況變得更加糟糕,甚至不可收拾,川普的幕僚(米蘭、貝森特等)可能會“順坡下驢”,伺機跟老闆拋出“海湖莊園協議”,而不能排除屆時川普有可能真的接受這個方案——至少採納其部分的元素和邏輯。所以,「海湖莊園協議」屬於長期主義和短期主義之間的某種「中間地帶」。
可以看出,對於如何解讀川普關稅,各方一片混亂。當然,川普本人似乎很享受這種混亂——他對混亂是“如魚得水”,因為混亂可以增加他本人的主動性和主導權。川普的特徵是:沒有混亂也要製造混亂,他相信“治由亂生”,“大亂大治”。
而由於對川普關稅的動機、目標、執行和長期性,市場存在嚴重分歧,企業和資本就很難在不確定的基礎上做出投資決策和招募決策。
舉例,如果我把部分工廠設在了越南,透過在越南生產,供應美國市場。那麼我最擔心的事情是,這邊放棄了越南的工廠,回到美國本土選址、調查、通過規劃及監管審批、投資落地並建廠、招聘、投產——這需要數年時間——而那邊,越南政府和川普談成了一個什麼協議,關稅被取消了!那我不是白折騰了麼?所以,我最安全的策略,不是急於遷移,而是等待和觀望,我要看到關稅和相關貿易安排的長期化。這才是理性的商業選擇。
現在許多企業(例如蘋果和台積電)雖然表達要在美投資,但主要是為了取悅川普政府——他們可以列出一些本來就要投入的資本開支,或者承諾一些未必能夠兌現的投資(空頭支票),配合川普政府做宣傳,靠這些足夠了。然後,等待觀望,看看能不能撐過川普這幾年。如果所有的關稅變成了法律,並且固定化,企業也是歡迎的——那時他們做投資的顧慮就少了。
而如果企業不決策、不投資,不招聘,只要觀望和博弈的情緒越嚴重,美國重振製造業的努力就越難實現,短期經濟表現也會越差,川普的關稅也達不到復興本土產業的效果。
這就是不確定性的結果。結果是,市場持續震盪,各方一起為關稅買單(但美國消費者將是受損最大的),美國經濟面臨衰退風險,相關國家的經濟也會被連帶影響。
對於相信「短期主義」邏輯的人來說,美國經濟可能因為關稅政策衰退這個事實,本身就是他們博弈的基礎——他們認為川普政府必須向現實低頭,放棄目前的政策。
而對其他國家和地區來說,未來只有一個出路,就是減少對美國的依賴風險。在美國之外尋找確定性。擁抱一個「沒有美國的全球化時代」。 (tuzhu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