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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蕭條（三）歐洲的衰落：貴族統治的終結
沒能力的貴族發動了一戰，
沒底線的平民發動了二戰，
20世紀初歐洲的衰退和美國的命運息息相關。
1918年11月18日上午，比利時蒙斯城郊外、英德兩軍對峙的前線，英國第五皇家愛爾蘭槍騎兵團的一名普通列兵喬治·埃德溫·埃里森（George Edwin Ellison）奉命進行例行巡邏。不幸的是，一名德軍狙擊手發現了他，一顆子彈結束了埃里森的生命，此時是上午9:30。
90分鐘後，德國與協約國方的停火協議正式生效，持續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終於結束。埃里森成為英軍在一戰中最後一名陣亡的士兵。
關於埃里森生平的資料很簡略，大都來自於英軍檔案。他短暫而平淡的一生讓人頗為感慨，他不幸的命運也對應出大英帝國以及歐洲衰落的真相。
埃里森出生於1878年，於1902年參軍。在軍隊服役10年後，34歲的埃里森於1912年退伍，回家娶妻生子。然而，僅僅兩年之後，埃里森又被英軍重新徵召入伍，此時已是一戰爆發前夜。不久戰爭爆發，埃里森參加了英軍在歐洲戰場的首戰－蒙斯戰役。巧合的是，此戰就發生在四年後埃里森陣亡的地方。
英國是一個島國，一個海權國家，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但英國陸軍的規模則很小。 19世紀末，德國首相俾斯麥在被問及如果英軍入侵德國他將如何應對時，他說了一句著名的話：「我會派人逮捕他們」。 俾斯麥的意思就是英軍數量太少，他們如果入侵，對德國來說充其量就是一個治安事件，派警察處理就可以了。
但俾斯麥只說對了一半，英國陸軍數量雖少，但卻是一支精兵。英軍步兵平時訓練時被要求用步槍在一分鐘內擊中300碼外人形目標15次，射擊命中率高的士兵可以得到現金獎勵。作為職業軍隊的英軍，單兵作戰素養遠高於歐洲大陸上數量龐大的義務兵。
在1914年一戰爆發時，英國陸軍的機動部隊－英國遠徵軍，只有8-10萬名士兵，其主力在戰爭初期被派往比利時前線。 1914年8月23日，德軍第一集團軍的前鋒在比利時蒙斯遭遇英軍阻擊。英軍的快速步槍齊射讓德軍士兵誤以為進入了機槍陣地。但英軍數量遠遜於德軍，在激戰一天後被迫撤退。
喬治·埃里森參加了蒙斯戰役以及1914年秋天從比利時到法國的數次惡戰。到1914年底，這支精銳的英國遠徵軍已幾乎傷亡殆盡。但埃里森卻活了下來，經歷了整個第一次世界大戰。
到1918年戰爭結束時，英國遠徵軍的數量已高達540萬人。喬治·埃里森卻仍是個列兵——軍隊裡軍階最低的士兵，以40歲「高齡」不幸陣亡於戰爭的最後一天。在1914年底，像埃里森這樣有豐富作戰經驗的老兵在英國已所剩無幾，但在軍隊擴充100倍的四年戰爭期間，埃里森卻沒有得到晉升。
要理解這個現象，我們得知道英軍是一支傳統的貴族軍隊，平民出身的普通士兵即便在戰爭期間也罕有晉升機會。
在英國軍隊中，海軍、工兵和砲兵是技術工種，軍官和士兵不能只靠階級和出身，必須憑藉一定的能力得到晉升。英國陸軍在1871年之前則基本上是一支類似中國春秋時期的純貴族軍隊。陸軍人數很少，兵源完全來自紳士階層，步騎兵軍官職位可以拍賣取得。要成為大英帝國的陸軍軍官，既不需要能力，也不需要資歷，有錢就行。
然而1870年普法戰爭震動了英國政府，促使其對軍隊進行改革。為什麼？因為打敗法軍、俘虜法國皇帝的普魯士軍隊顯示出極強的專業性，讓英國人感到了恐怖。
1871年，軍階購買制度被取消。這種買官制度能夠延續到近代的原因在於改革會損害貴族軍官的利益。貴族們當年花了鉅款買來的軍銜，等退休的時候還可以高價賣掉，這等於是軍官們存的退休金。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由於軍官傷亡嚴重，同時軍隊又大規模擴編，英軍需要補充大量軍官，因而許多平民被提拔為臨時軍官，但他們的軍階在戰後會被取消。因為軍階在當年並不僅僅是一個職稱，它還代表貴族地位。在傳統軍隊中，軍官來自軍校，軍校士官生基本上來自貴族和上層社會。
中國的封建地主階級直到20世紀初才伴隨大清帝國的滅亡而退出統治階層。但中國人常有一個錯誤的認知，那就是歐洲早就進入資本主義社會，歐洲議會裡盡是資本家當權。但事實上歐洲的地主貴族也是直到20世紀才徹底倒台。
當一個統治階級退出歷史舞台之時，它常常伴隨著動亂。為什麼會爆發世界大戰？這是因為世界上很多國家都在經歷同樣的內部動亂，外戰只是內政的延續。
並不是說貴族社會一定不好。任何一個政權都需要一群人支援。貴族的命運從一出生就和國家的命運綁在一起，從小錦衣玉食，但都尚武從軍。貴族中的很多人有家學，有一定專業性；另一些人雖然平時佔著茅坑不拉屎，但忠誠度很高，國家危難之時為社稷而死是義無反顧的。軍官全由貴族組成，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軍隊腐敗以及在戰爭中劫掠平民。
歐洲貴族傳統上是政治人物、軍官、地主。當世界經過十九世紀兩次工業革命後，代表地主階級的傳統貴族的經濟地位已大幅下降，政治地位也受到新興資產階級的挑戰。貴族們最後的大本營就是軍隊，貴族階級就是武士階級。然而當軍事科技日新月異之時，貴族甚至連軍事技能也開始顯得保守落後。
當世界進入20世紀，科學技術、政治金融、經濟貿易日益複雜時，人口基數較少的貴族團體已無法產生足夠的人才來治理國家和軍隊。貴族年輕時受到的教育與現代工業社會的經濟生活幾乎沒有任何關係。
貴族，也就是舊地主階級，基本上就靠階級出身壟斷官員隊伍，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官。新興資本主義階級自然會問：“憑什麼？”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界的混亂和戰爭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世界各國內部貴族統治的崩塌。在國內漸漸失去權力的貴族都不約而同地成了鷹派，在外交上極為強硬，企圖在對外衝突中獲得國內的資源和權力。
這種好戰的傾向在一戰之前就已顯現。 19世紀末，歐洲列強瓜分非洲。在短短30年裡，從佔有約10%（主要為沿海地區）擴張到幾乎霸佔整個非洲大陸。西方教科書對此的解釋是資產階級開發海外市場，列寧的解釋是資本主義進化成為其最高階段：帝國主義。這些解釋都把矛頭指向了資產正面。但事實上，第二次工業革命後的資產階級需要和平環境來發展工商業，對勞民傷財的外戰沒有太大興趣，貧窮落後的非洲市場對外貿能有多大幫助？
在19世紀的英國政治中，一般都是代表舊貴族、地主的保守黨好戰，而代表資產階級的自由黨反戰。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大英帝國坐擁地球表面四分之一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和資源也無法單獨戰勝德國，要那麼多土地有什麼用？資本家是不會做這種虧本生意的，只有那些老貴族地主和滿腦子大國夢殖民夢的民族主義者、冒險家們才會打著愛國主義的旗幟去瘋狂擴展海外領土，其本質是為了獲取社會、經濟地位。
這不是陰謀論，只是正常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當年的地主貴族也未必在密室開會，陰謀把國家帶入戰爭。陰謀論的最大問題就是高估了政客的智商。其實他們只是在外在世界變化時不斷地作出反應。當貴族們經歷了數十年的權力縮水，他們不自覺地希望依靠自己階級所壟斷的軍隊來重整雄風。
陰謀不只靠陰謀家的幕後操縱，它更是利害關係人的心有靈犀。如今美國的川普政府正在清算所謂的“深層政府”，那誰是深層政府的領袖？其實說不清，深層政府的存在依賴政府內部大量既得利益者的相互默契。一百多年前的深層政府就是政府、軍隊中盤根錯節的地主貴族集團，他們中許多人已是破落貴族，他們接受的古典教育、精通的拉丁文希臘文在現代社會中幾無用處。除了做軍官，他們別無所長。
貴族有沒有可能和平交權？在英國通過議會民主制度，這是有可能的。在19世紀中後期，代表資產階級的自由黨已經崛起，數次組閣執政。但自由黨屁股還沒坐熱，代表工人階級的工黨又迅速發展。在20世紀上半葉，自由黨分裂，偏左的自由黨員加入了工黨，偏右的加入了保守黨，形成了持續至今的保守黨、工黨兩黨執政的政治格局。
然而歐洲大陸沒有那麼幸運。法國大革命革了法國貴族地主的命，並導致了席捲全歐的拿破崙戰爭。但拿破崙戰爭並沒有革了奧地利、德國和俄國貴族的命，第一次世界大戰可以算是第二次毀滅貴族的全歐大戰。
德、奧、俄貴族的統治根基在一戰前的三十年中已被慢慢侵蝕。德國在1871年統一建國，其政治軍事基本上被來自普魯士的地主階層所控制。但在一戰前夕，德國社會民主黨在議會中已取得了三分之一的席位，成為德國政壇第一大黨，也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社會主義政黨。
奧匈帝國、俄國的政府和軍隊也掌握在貴族手中。但到了20世紀初，就連最保守的俄國也出現了議會。由於在日俄戰爭中慘敗，沙皇和貴族的統治地位受到了嚴重挑戰。 1905年，俄國爆發革命，沙皇被迫賦予人民更多權力，包括建立國家杜馬（下議院）。
當國內統治受到威脅時，貴族就會支援外戰以鞏固國內權力。
在一戰前夕，中東歐的三大帝國：奧匈、沙俄、德意志，外交上所表現出來的特徵就是讓人目瞪口呆的強硬，這其實反映出統治階層在國內的虛弱。
一戰的爆發：一個不被自己皇帝和貴族喜愛的奧地利王儲被暗殺，何以引爆了世界大戰？奧匈帝國為什麼一定要開戰？俄國本可以讓塞爾維亞打一場代理人戰爭，但為什麼一定要強硬地全國總動員，導致德國在恐懼的驅使下先下手為強？ ……
奧匈、沙俄、德意志帝國都選擇了先發制人地攻擊敵國。在參戰的英法德俄五強中，除了法國在受到攻擊時被迫應戰，其它各國都有不參戰的選擇，但他們都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主動尋戰，為歷次戰爭中所罕見。戰前歐洲各國在國內多年的好戰宣傳並非偶然。
古時候的貴族戰爭一般都是點到為止，不以滅國為目的，為什麼？因為貴族在每個國家都是少數，他們的同盟不是自己國家內部的老百姓，而是他國的貴族。各國貴族階級相互通婚結成同盟，一旦國內有難則互相支援。
但第一次世界大戰何以如此慘烈？人們常說當時世界第一的英國和後起之秀德國之間的矛盾已不可調和。但歐洲歷史上老大位子更換也不是第一次，從前的戰爭都留有餘地，何以第一次世界大戰成為全民動員的生死之戰？這其實和歐洲各國國內政治環境的變化有關。從前外戰失敗並不動搖貴族整體的內部統治，大不了一個貴族下台，另一個貴族上台。但一戰前，歐洲各國貴族階級的統治地位都已岌岌可危，外戰一旦失敗，他們的統治將不復存在。這是歐洲各國貴族的最後一戰。
德國、奧匈帝國、沙皇俄國的皇帝和貴族在一戰中全體灰飛煙滅。即便是英國貴族也是損失慘重。邱吉爾年輕時在貴族軍校中的同學在一戰中死傷大半。一戰前的英國貴族是地主，二戰之後，他們成了房地產經紀人。
類似的變局也發生在中國。 19世紀末，滿人貴族已經逐漸失去手中的政權軍權。 1898年戊戌變法的失敗讓保守滿清貴族迴光返照。 1900年清廷向11國列強宣戰招致八國聯軍進北京。歷史書上對清廷不可思議的宣戰動機有各種解釋，我們能看見的是政府高層中支援宣戰的主力都是保守的滿族貴族。他們覺得義和團的“民心可用”，試圖透過外戰在國內掌權。這是滿清貴族的最後一戰。庚子事變之後，大清人心離散，大勢已去。
很多歷史真相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因為歷史當事人沒有任何理由揭示他們的真正動機，畢竟如果真正動機都是出於私心，誰好意思說呢？
一個國家從貴族社會到平民社會的轉變一般都是不得已，當國家生死存亡之時，不得不提拔平民。
數量龐大的平民中雖然能湧現出更多人才，但僧多粥少，極少有人能從智商上、能力上碾壓眾人，在平民中勝出的人大多還是靠拼底線。所以貴族社會保守穩定，平民社會中的精英能力很強，但底線很低。一個極端的例子就是希特勒，普通的例子在生活中處處可見。
希特勒僅靠三分之一的選票上台，但他不按照規則出牌，很快就利用國會縱火案等事件把反對黨都送進了監獄。底線低讓希特勒很快成為成功者，但要獲得絕大多數德國人的支援則沒那麼容易。
希特勒做到了。他的經濟政策和美國的羅斯福新政沒太大差別，就是靠政府投資來拉動經濟。希特勒進行了大規模擴軍和基礎建設，這使得德國政府債台高築。發動外戰搶劫猶太人就是希特勒解決政府赤字的辦法。但沒底線的屠殺也讓他在二戰中失敗。
大家都知道希特勒對猶太人的屠殺，其實他還有一個更大的對斯拉夫人的屠殺計劃，只不過因為戰敗而沒有完全實施。希特勒在蘇聯的種族滅絕政策迫使俄國人進行了殊死抵抗，因為媾和或投降都得不到生存。
簡單來說，貴族缺能力，平民欠高尚。沒能力的貴族發動了一戰，沒底線的平民發動了二戰，歐洲在20世紀上半葉就這樣被帶進了深淵。
二戰結束後，西歐各國普遍選擇了高福利社會，原因很簡單：三十年內兩次大戰過於慘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獲得政權的資產階級上層社會如果不能給予百姓以基本生活保障，誰也不能保證俄國式的革命不會發生。
20世紀上半葉歐洲的動亂導致資本向美國匯集，世界金融之都從倫敦搬到了紐約，這也成就了一個屬於美國的輝煌世紀，20年代末的資產泡沫【大蕭條（一）1929年的美國股市泡沫到底有多大？】只能算是「成長的煩惱」吧。 （驛路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