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在白宮裡對澤倫斯基提到的「手牌理論」,實際上反映了這位總統簡單直白的決策邏輯。如今,這種邏輯正在讓中東國家伊朗面臨來自美國的前所未有的壓力。
就在美國恢復對胡塞武裝進行空中打擊的同時,川普就向伊朗發出威脅,要求它停止對胡塞武裝的支持,否則就要付出代價。
同時,川普已經向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發出了明確的最後通牒:伊朗有兩個月的時間接受美國政府提出的新伊核協議。按照該協議,伊朗必須拆除並停止所有與核子計畫有關的設施和活動,包括鈾濃縮、飛彈開發、以及任何可能有助於實現核能武器化的行為。這一立場與歐巴馬的版本形成了鮮明對比,刪除了伊朗可以在國際監督下維持有限核活動的條款。
川普的國家安全顧問邁克·沃爾茨( Mike Waltz )也明確表示,阻止伊朗發展核武的「所有選項都擺在桌面上」,其中也包括採取軍事行動。
另一方面,以色列也展現出對伊朗核設施發動先發制人的攻擊的強烈意圖。而且,這次以色列的攻擊很可能不會是一次孤立的行動,而是跟美國達成了協調一致、甚至是共同製訂的一項長期對伊戰略,以永久性地消除伊朗對以色列發動大規模遠程打擊的能力。
而川普一邊力促俄烏停火,另一邊卻對伊朗進行極限施壓,正是看中了伊朗手中可打的牌不多,而且抵抗的意志不夠堅定。
事實將表明,展示自己有足夠的反擊手段,並且有充分的決心使用它們,才是與川普打交道最正確的手段。伊朗先前屢次對美示弱,很可能反而會將自己推入絕境。
1.劍指伊朗
川普上台後的一項重大措施是立即凍結全部的對外援助,但以色列顯然是個例外。就在美國和法國一同斡旋以色列和黎巴嫩停火的同時,川普宣布解禁對以色列空軍的9,500萬美元的援助。這筆資金將轉換成丟向加薩、敘利亞以及黎巴嫩土地上的彈藥。
川普在俄烏問題上一反美國傳統的外交劇本,為此不惜惹怒一眾歐洲盟友。但是,在以色列問題上,川普政府顯得十分循規蹈矩,跟拜登政府「明著勸和,暗中支援」的策略沒有本質的不同。這顯示了以色列在美國盟友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它以高超的技巧保證了美國在以色列問題上的政策連續性。這在如今美國兩黨如此撕裂的情況下,堪稱奇蹟。
不過,川普也將自己喜歡即興發揮的特色融入了其中東政策。
川普寫了一封信,命令中東特使史蒂夫·維特科夫( Steve Witkoff )將它帶給了阿聯酋總統(穆罕默德·本·扎耶德·阿勒納哈揚 Mohamed bin Zayed Al Nahyan ),委託其轉交給伊朗最高領導人哈梅內伊。
這很可能是川普受到某個電影片段的啟發所想到的主意。他在大腦中預演了一下劇本:自己的一封信就讓與美國對抗了半個世紀的宿敵徹底屈服,不戰而降,這一功績即使在他上任以來的“每日一贏”中也算得上一個得意之作。於是,這封信就寄出了,而且其中對伊朗提出的條件十分苛刻。
從決策過程來看,川普向伊朗發出的最後通牒,很可能跟他的關稅政策一樣充滿了靈機一動式的臆想成分,缺乏足夠的嚴肅性。
但是,川普喜歡「即興表演」的特質在伊朗問題上並不是一個好消息,反而會加大美伊發生軍事衝突的可能性。
在川普眾多看似無厘頭的決策中,一條規律始終貫穿其中:他非常關注博弈雙方的實力對比,對展現出強大力量的對手十分尊重;對於弱者,即使是盟友,也毫不客氣地極限施壓。
這背後的原因也十分清晰:這樣能夠確保川普政府積攢數量最多的「贏」,助力讓美國再次偉大的事業。
並且,川普決策的隨意性和不嚴肅性,又放大了其「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特質。對於被認定為軟弱的對手,川普很可能會不加思考地就做出影響重大的決策,正如其在第一任期下令擊殺伊朗高級指揮官蘇萊曼尼一樣。
不幸的是,伊朗如今也的確處於近幾年來最虛弱的狀態。經濟上,多年的美國制裁讓伊朗經濟處於糟糕的狀態:通貨膨脹飆升、失業率高企,貨幣迅速貶值。不少伊朗人因生活品質下降,對政府的不滿程度上升,導致內部對美妥協的聲音不斷。因此,伊朗新當選的總統佩澤希齊揚上台後不久便向美國表達了和解的意願。而這在川普看來,反而是進攻的訊號。
地緣上,伊朗的區域影響力也遭受了重大削弱。多年來,伊朗投入大量資金支持阿薩德政府,將敘利亞視為重要的戰略盟友。阿薩德政權的垮台對德黑蘭是一個嚴重的打擊。伊朗另一個重要的區域夥伴,黎巴嫩真主黨的領導階層也在與以色列的對抗中損失很大,也需要時間修復指揮鏈。並且,在失去敘利亞之後,伊朗還需要重建與黎巴嫩真主黨之間的物資通道。
同時,川普正在力促俄烏之間停火。一旦俄烏局勢凍結,意味著美國可以將原本用於支援烏克蘭的武器裝備轉移給以色列,以增強對伊朗的壓力。
當然,伊朗也並非沒有反制的手段,但問題在於伊朗內部究竟有多大的決心展現這種力量。
2.猶豫不決
3 月 8 日,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在與政府和軍方官員會面時,就川普的信件表示, “一些欺凌政府堅持談判,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是為了將新的要求強加於人” ,以及川普的要求將“收緊制裁的繩結,增加對伊朗的壓力” 。
這被視為哈梅內伊對川普提議的一種負面表態。
長期以來,安全問題和經濟問題是伊朗政府關注的兩大核心。對伊朗來說,很多時候,這兩個問題又是相互關聯的。
由於歷史上,伊朗巴列維王朝跟美國曾經是長期盟友。兩個國家並不是一開始就互相仇視和隔離。
即使在伊斯蘭革命之後,伊朗國內仍存在大量對美國抱持好感的人群,其中許多是生活在大城市經濟狀況較好的中產階級以及大學裡的知識分子。這些人群對生活品質有較高的要求,對國家的經濟狀況較敏感,也掌握了一定的社會話語權。
於是,每當伊朗的經濟狀況變差,就比較容易引起社會動盪。美國便是利用了這一點,透過施加經濟制裁,激化伊朗社會的內部矛盾,最終以低成本的方式實現政權顛覆。
而伊朗也想出了相應的對策。核子計畫便是其中最關鍵的一環。
由於以色列在美國盟友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只要能威脅以色列,就能把美國拉回談判桌上。因此,核子計畫被伊朗視為維持政權穩固以及與美國討價還價的關鍵籌碼。透過發展核子能力,伊朗期望能夠向美國施壓,以停止核武研發換取撤銷對伊朗的經濟制裁。
無論對伊朗的強硬派或溫和派,「擁核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一種談判工具」在相當程度上是雙方的共識。
因此,伊朗對核計畫的表態一直處於比較模糊的狀態,強硬時便宣稱隨時可跨過核門檻,溫和時又表示對核武不感興趣,只想發展民用領域。
應該說,在歐巴馬時代,伊朗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它的政治目的。可惜的是,歐巴馬的做法在川普看來是一種軟弱。因此,川普在第一任期就退出了已經達成伊核協議。這對伊朗內部的溫和派是一個重大打擊。
對於本次川普的提議,美國的信用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哈梅內伊先前曾將利比亞卡扎菲政權( Muammar Qaddafi )的垮台當作了一個警示:卡扎菲自願放棄了核計劃,以換取與西方改善關係,結果幾年後就被推翻了。
如今,烏克蘭的遭遇更讓伊朗領導階層懷疑,美國究竟是否是在進行戰略欺詐,誘騙伊朗放棄核計畫之後,再放心地對伊朗趕盡殺絕。
即便如此,在哈梅內伊對川普的信件做出負面表態後,伊朗方面依然傳出了不同的聲音。包括總統佩澤希齊揚( Masoud Pezeshkian )在內的溫和派領導人發表了支持開啟談判的言論。
伊朗外交部長阿巴斯·阿拉格奇( Abbas Araghchi )也表示,德黑蘭仍在評估這封信並權衡如何回應。
3月30日,伊朗方面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复,稱拒絕與美國進行直接談判。但是,總統佩澤希齊揚又強調「間接談判的管道仍然是開放的」。
伊朗方面的另一個顧慮是一旦拒絕川普,伊朗手中進行對等報復的手牌比較有限。
美國可以透過施加更嚴厲的經濟制裁,進一步削弱伊朗,加劇其國內動盪,也可以支持以色列對伊朗核設施發動精準的攻擊,或是加大對伊朗敵對勢力的支持等等。
相較之下,伊朗的報復手段既有限又十分昂貴。德黑蘭可以直接或透過代理人攻擊以色列或中東地區的美軍,或利用地理位置優勢,擾亂全球石油市場。但是,在伊朗不願跟美國撕破臉皮的大前提下,這些舉動在招來川普更強烈的報復之後,伊朗能做的很少。
而川普敢於對伊朗發出最後通牒,除了看中了這一點外,也有深刻的國內原因。
3.最後通牒
3月24日,美國《大西洋》月刊總編輯傑弗瑞‧戈德堡爆料,他被意外拉進一個討論打擊胡塞武裝作戰計畫的聊天群組。
有趣的是,副總統范斯對於是否要打擊胡賽武裝提出了異議。他認為美國民眾根本不知道胡塞武裝是誰,在地球上什麼地方,為什麼要打擊他們。而且,只有3%的美國貿易運輸通過蘇伊士運河,高達40%的歐洲貿易需要通過那裡。歐洲人應該為這次軍事行動支付費用。
當然,實際上更應該為本次行動付款的是以色列。胡塞武裝這次重新開始攻擊以色列和美軍船隻,直接原因是以色列拒絕依照停火協議撤軍,恢復了對加薩走廊的空襲。
顯然,副總統范斯也不想得罪以色列人,而是選擇了歐洲當替罪羔羊,要把成本算到歐洲盟友頭上。
川普自上台以來頒布的大多數對外政策都與美國先前的外交傳統大相逕庭。
這就導致了一個問題,當川普試圖推行他的吞併格陵蘭島,或威脅加拿大等目標時,除了他自己一手提拔的團隊,很難動員起其他高層和中層技術型官員策劃以及執行具體的行動方案。更何況,川普團隊還在大力推動各部門進行大規模裁員,也招致了中下層政府員工的不滿。
甚至,除了消極抵抗,不排除有內部人員故意將重要訊息外洩,為川普團隊製造麻煩。
如果川普的人事改革遲遲不能深入推進,無法招募到訓練有素的技術團隊為自己的政策服務,那麼川普很可能就只能實現類似將墨西哥灣改名為美國灣這類容易的目標。
不過,在支援以色列和打擊伊朗議題上,川普並不存在這樣的障礙。此前,美國的相關部門早就多次討論並製訂相當成熟的方案,只需要將原來的方案變成選項供川普挑選即可。
川普的最後通牒給了伊朗2個月時間。在這段時間內,如果川普在其他方向的計劃,如關稅戰、俄烏停火、吞併格陵蘭等進展都不順利,那麼急於獲取重大外交成果的川普,決定打擊伊朗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
而川普又非常喜歡在一開始就提出最苛刻的條件,進行極限施壓。對於這樣一個急於收穫的獵人,獵物如果展現出任何恐懼或示弱不僅不會帶來憐憫,反而會成為刺激獵人大膽行動的催化劑。
3月23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華爾茲表示,美國將以「全世界都能看到」的方式「徹底摧毀」伊朗核計畫。
兩天後,根據美國「戰區」網站報導,繼將「卡爾文森」號航空母艦打擊群調往中東後,美軍又向位於印度洋的迭戈加西亞空軍基地派遣了至少4架B-2戰略轟炸機,以及大量運輸機和加油機。
川普政府似乎不願意跟伊朗過度拉扯,渴望在短期內看到重大成果,無論是伊朗直接投降還是發起軍事行動。這是川普已經將伊朗標記為弱者的一種表現。
如今,伊朗面臨著一個兩難的境地。拒絕川普的提議,伊朗可能面臨進一步的經濟制裁,或美國和以色列的直接軍事打擊;接受協議則意味著伊朗主動放棄談判籌碼,只能期待接下來川普大發善心,不會乘勝追擊。
實際上,這對伊朗乃至所有面臨強權威脅國家來說,是一個永恆的命題:是期待敵人的慈悲以及奇蹟的發生,還是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抵抗意志。
(棱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