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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稅戰發動至今，川普政府內部已經開始屢屢放出「降級」的風聲。當地時間4月22日，川普與財政部長貝森特紛紛表示要降低對華關稅。關稅戰會如何演變？即便暫緩，我們真的能回到關稅戰之前的世界麼？
本文作者曾任希臘財政部長，他立足歐洲視點分析了美、中、歐三方面臨的現實和未來前景。本文指出，切勿誤判形勢，當美國自身痛苦達到臨界點時，川普政府就會退縮。川普發動的關稅戰，本質上是「試圖徹底重構美國自1971年以來建立的貨幣與貿易體系，對其進行全面的再校準，不僅針對中國，也涉及歐盟」。這仍然是一場「美國統治階級為維持自身權力、強化全球霸權地位而採取的主動策略」。所以，“只有當美國統治階級承受的代價足夠慘重時，政策才會轉向”。
面對關稅戰，歐洲和中國都處於相似困境中：中歐均對美國存在數千億美元量級的貿易順差，兩國都面臨著上一輪全球化處理程序中的發展模式失效、必須進行結構性轉型的困境。 「必須明白，歐盟也無法再依靠淨出口驅動模式。」然而，在本輪關稅戰中，他猛烈批評歐盟的進退失據，斷言歐盟是這次關稅戰的最大輸家，認為「中歐戰略思維差異顯著：中國如棋手般籌謀多步，歐盟卻困於短期應對」。
面對關稅戰以及背後的國際秩序大調整，他指出，「中歐必須跳出『兩個經濟體需要再平衡』的思維定式，不應再執著於追求特定比例的貿易順差。」而考慮到歐盟在應對關稅戰時所表現出的軟弱性，中國應該主動引領這一處理程序。此外，他指出，若川普政府執意閉關鎖國，中國正獲得歷史性機會。
本文原載 「底線思維」公號，原題為《中國已展現成熟姿態，就像一群孩童中突然出現的成年人》。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思考。
觀察者網：您對川普4月2日發起的對全球18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關稅有什麼看法？您認為川普的動機或目標是什麼？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川普政府的目標非常明確──我並非說這些目標正確，而是強調其清晰度。他的團隊已通過大量檔案公開闡述這些目標。需要明確的是，川普本人向媒體發表的言論與其背後的真實動機存在差異。其真實動機，簡而言之，一方面是讓美元貶值約30% ，因為他們認為這將平衡美國與全球其他國家的貿易關係，減少從中國、歐洲等地的進口，並增加出口。
但難點在於如何實現美元貶值的同時不喪失其國際主導地位。為此，他們需要說服盟友和競爭對手——無論是德國人、日本人還是中國人——說服他們將手中通過向美國出口商品積累的龐大美元儲備，用於不會削弱美元主導地位的領域。例如，川普政府試圖說服日本：應將其持有的1.1億美元儲備大量用於購買長期美國國債，或投資穩定幣、位元幣等資產，而非轉向人民幣、歐元或日元。其邏輯在於透過關稅施壓，再透過雙邊或多邊經濟談判迫使對方接受條件。
這種策略並非首次出現。1985年羅納德·雷根政府通過《廣場協議》對日本採取了類似手段：美方要求日元對美元升值，否則將對日本輸美商品加徵20%-30%的關稅。日本最終被迫妥協。但中國不是日本，川普的企圖是全球性的。這就是川普政府背後的動機要做的事。
觀察者網：我知道您在大學裡教經濟學，川普將關稅武器化來對付中國，一度導緻美國資本市場的崩潰：股市下跌、國債收益飆升。當時川普也企圖說服民眾：那就是當前的經濟陣痛，是為了美國的長期利益。我的問題是，您認為這種「短期的陣痛是為了長期目標」的說辭有多少可信度？關稅武器化能解決美國的問題嗎？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我們必須拭目以待，看看這是否構成真實的威脅。我毫不懷疑這確實是一個真實的威脅。請允許我做一個修正——這不僅僅是遏制中國。川普的全球貿易戰，其本質是試圖徹底重構美國自1971年以來建立的貨幣與貿易體系，對其進行全面的再校準，不僅針對中國，也涉及歐盟。須知歐盟的對美年貿易順差額（雖略遜於中國）也高達近2,000億歐元規模。
這種情況與日本當年所面臨的處境具有同構性。我們需要將川普政府的行動與理查德·尼克森1971年的舉措進行對比。彼時美國摧毀了自身建立的布列敦森林體系（該體系始於1944年，一直運作至1971年），但這種方式卻為美國自身帶來了巨大代價。
因此，我們必須認識到：美國當前這種即使犧牲自身利益也要維持霸權的戰略邏輯，與尼克森時期的做法如出一轍。尼克森衝擊雖使美國在1970年代承受了巨大代價，但其衝擊是經過精密計算的——儘管對美國造成嚴重損失，但對德國和日本的衝擊更為致命，從而提升美國產業的競爭力。這種策略基於一個核心假設：德日資本家手握從美國賺取的美元，最終只能回流美國市場。如此一來，美國雖付出代價，但最終仍能獲勝。只不過，這種「勝利」是以犧牲美國大多數民眾的利益為代價的——至今仍有大量美國人未能從尼克森衝擊的陰影中恢復。
需要明確的是，這絕非簡單的美中對抗或美歐博弈。其本質是美國統治階級為維持自身權力、強化全球霸權地位而採取的主動策略。若這種策略需要以美國民眾承受重大代價為前提，他們仍會毫不猶豫地前進。因此，我要給中國朋友們的忠告是：切勿誤判形勢，認為當美國自身痛苦達到臨界點時，川普政府就會退縮。只有當美國統治階級承受的代價夠慘時，政策才會轉向──這才是決定事態發展的終極標準。
觀察者網：很及時的提醒。我們對歐洲人的反應也很感興趣。歐盟對美國鋼鐵和鋁採取了報復性關稅措施，您如何評價歐洲的報復舉動？您認為川普的全球貿易戰，會推動歐洲內部的團結？還是會加劇與美國大西洋同盟的裂痕？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我認為有必要將歐盟與中國的反應進行對比，這極具啟示意義。二者確實處於相似困境：中歐均對美國存在數千億美元量級的貿易順差，這意味著在貿易戰中雙方都無法取勝。貿易戰本質是不對等的－順差國必敗，逆差國方有主動權。即便美國民眾承受痛苦，但順差國的損失更為致命，因為關稅工具只對逆差國有效。中歐在此面臨共同困局。
另一相似性在於全球化退潮。自1970年代以來建立的全球經濟「再循環機制」已終結——中國工廠、德國工廠、日本工廠生產商品出口美國，換取美元後投資美國國債、房地產等資產。這種支撐全球化的成長範式已徹底終結，即便川普卸任、民主黨執政，也無力逆轉這一戰後國際秩序的結構性轉變。
中歐都需重構經濟支柱。對中國而言，繼續依賴每年數千億美元的對美淨出口模式已不可持續。中國政府顯然已清醒地認識到這個現實。
因此，中歐都面臨經濟結構的根本性調整需求。其邏輯非常清晰：中國無法繼續依賴每年數千億美元的淨對美出口（無論是3000億美元、3500億美元還是4000億美元，實際2024年為3610億美元）。中國政府顯然已深刻認識到這一點。
歐盟同樣面臨這種結構性困境。必須明白，歐盟也無法再依賴淨出口驅動模式。調整路徑無非兩種選擇：要麼陷入嚴重衰退（無人願見），要麼提升內部消費水準－將原本用於對美出口的商品轉向滿足內部需求。中國顯然正朝著再平衡方向邁進：加大人工智慧技術研發投入，提升工人階級生活水平，建構更完善的社會保障體係等。
反觀歐洲，我們缺乏關鍵要素──歐盟缺乏中國所具備的戰略統籌能力。歐盟本質是27個主權國家組成的鬆散聯盟，布魯塞爾的官僚機構既缺乏政治合法性，也缺乏統籌規劃的實際權力。在現行製度架構下，歐盟根本無法制定實施像中國那樣的系統性投資計畫。
於是歐盟選擇另尋替代方案，這種窘境令人扼腕。他們試圖將軍工產業作為替代出路，大肆宣揚要製造坦克戰鬥機，聲稱"俄羅斯即將攻佔柏林"。這完全是虛構敘事——真正動機是要填補無法與比亞迪等企業競爭而閒置的生產線。用軍備開支取代產業轉型，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權宜之計。
歐洲的應對堪稱災難。其反應不僅軟弱無力、自相矛盾，更完全不符合當前局勢的緊迫性。各方分歧嚴重：法國政府主張對美採取更嚴厲報復措施，但在貿易逆差狀態下，所謂「報復」只能針對美國商品加徵關稅──這正是馬克宏政府的思路。而德國新任總理默茨則尋求與美國達成協議，若與川普談判就必須做出政治代價慘重的讓步。
法方提議對Google、蘋果、愛彼迎、優步等數字服務巨頭徵稅，看似合理實則拙劣。中國經驗提供了鮮明參考：中國選擇戰略性築牆，將矽谷巨頭拒之門外，自主培育科技巨頭。這種戰略決斷力恰是歐洲所缺乏的。
若歐洲採納法國建議對數字服務徵稅，科技巨頭或將從愛爾蘭遷往紐約。屆時歐洲若想升級博弈，就需封鎖Google，但這在政治上根本不可行──光是設想這場戲就足以讓歐洲政客心髒病發作。
中歐戰略思維差異顯著：中國如棋手般籌謀多步，歐盟卻困於短期應對。美國深謀遠慮，中國高瞻遠矚，而歐盟連基本協調都難以實現——畢竟我們是由27國組成的鬆散聯盟，布魯塞爾官僚機構既無政治合法性，亦缺乏統籌實權。這意味著歐洲註定成為這場關稅戰的最大輸家，而川普正是這場亂局的始作俑者。
觀察者網：儘管，正如您所說，歐洲不是一個國家，歐盟是一個無法作出正確回應的鬆散的聯盟，對中國來說，仍然希望與歐盟建立良好的關係，因為在捍衛自由貿易、全球變暖等議程上，我們是有共同利益的。就在前不久，西班牙首相訪問中國，並與中國達成了一系列合作協議。考慮到美國的保護措施，你認為中國和歐洲國家在未來是否有機會加強合作，捍衛全球貿易體系？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當然。但我不認為這是為維護全球貿易體係而戰，因為沒有美國的參與，全球體系根本無法運作。但中國已展現出成熟姿態——就像一群孩童中突然出現的成年人。中國始終保持戰略定力，堅持要求對等原則。當川普政府加徵巨額關稅時，中國立即採取反制措施。這傳遞出一個至關重要的訊號：中國已準備好翻開歷史新篇章，不再依賴美國市場作為淨出口支撐。這一點極其關鍵。
當前中歐共同面臨的困境在於，雙方都是貿易順差國。國際貿易的本質決定了，不可能有中歐互為順差的雙贏局面。必須有人承擔逆差角色。因此，中歐必須跳出「兩個經濟體需要再平衡」的思維定式，不應再執著於追求特定比例的貿易順差。中國可以繼續擴大出口，但必須同步提升內需規模。這需要中歐達成某種戰略性共識，而鑑於歐盟缺乏統一政府，中國應主動引領這項處理程序。
具體而言，中國可提議與歐盟共同實施經濟刺激計劃，攜手應對即將到來的全球衰退浪潮。這種合作不僅能提振中歐內需，更能形成對川普關稅戰的有效反制。例如，中歐央行可與兩方政府協作，建立共同需求刺激機制。更關鍵的是，中國可透過技術共享幫助歐洲重振瀕臨困境的產業——就像二十年前歐洲企業來華合資建廠。
中國綠色技術優勢明顯，特別是在電池、太陽能板等領域遠超歐洲。針對瑞典電池巨頭Northvolt等企業的生存危機，中國可提出合資方案，協助歐洲新能源產業發展。這種務實合作既能重建信任，也能讓歐洲民眾切實感受到中國誠意。儘管歐盟近期持續追隨美國對華遏制政策，但中國仍應主動示好，為其創造戰略轉圜空間——即便不能期待歐盟接納，至少展現了中國的戰略格局與歷史胸襟。
觀察者網：您提到中國已經進入新的篇章，不過中國始終是國際秩序的堅定維護者、經濟全球化和貿易自由化的倡導者、世界貿易組織的堅定維護者和支持者。那麼，當川普在破壞國際秩序的時候，您認為像WTO等這樣的國際組織如何與時俱進，扮演好應有的角色？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這裡有個根本性問題：當我們宣稱"捍衛全球化秩序"時，必須清醒認識到過去50年的全球化本質是失衡的。這個體系建立在危險的前提上──美國持續巨額逆差，吸收中國、日本、德國等所有貿易順差國的美元儲備。這種模式確實讓美國統治階級獲益匪淺，他們透過中國、日本、沙烏地阿拉伯、俄羅斯等國流入的美元進行資本運作。但中國不應為維護這種損害美國工人階級利益、破壞全球南方發展的失衡秩序背書。
中國應當高舉建構新型平衡秩序的旗幟。具體而言：與其維護舊體系，不如推動建立互利共贏的新全球治理架構。關於WTO、IMF、世銀等機構——作為西方左翼人士，我始終認為這些機構服務於西方資本利益。但即便如此，中國若能推動世貿組織轉向公平貿易機制，促使世界銀行擺脫華爾街控制，建構多極化全球支付體系，將是顛覆性的創舉。
當前聯合國已淪為美國霸權的工具，動輒使用否決權阻撓任何有益倡議。但若美川普政府執意閉關鎖國，中國正獲得歷史性機會：透過建構服務全人類的多邊機制，不僅能削弱新冷戰風險，更能爭取全球南方支援，甚至可能推動歐洲避免陷入被戰略忽視的困境。這是中國掌握的戰略主動性——用多邊主義避險美國單邊主義，既避免新冷戰升級，也重塑全球治理格局。這步棋下好了，將徹底改變世界權力平衡。 （文化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