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從未像今天這樣,對於多個領域的科技創新抱有如此堅定又頗為躊躇的矛盾態度。人形機器人便是其中之一。人們一面對之熱切期待,一面又對之疑慮重重——我們為什麼一定要造“像人的機器人”?
以形態區分,當下的具身智能企業可以被簡單地歸為兩類:人形機器人公司和非人形機器人公司。
前者以創造“像人的機器人”為目標,玩家們包括優必選、宇樹科技、智元機器人、Figure AI等初創企業,Google、輝達、小米等大型科技及網際網路企業,以及特斯拉、比亞迪、吉利、小鵬、廣汽等車企。
美國機器人公司Figure AI堅定地認為,只有和人類技能、外形貼近的人形機器人才能在為人類建構的社會中遊刃有餘。的確,理論上看,物理世界中的許多工具與空間都是圍繞人類設計的,完全擬人形態的人形機器人會擁有更廣泛的適用場景。
首席執行官佈雷特•阿德科克聲稱:“全球沒有足夠的人口來完成現有的工作,如果我們能讓人形機器人去做人類不想做的事情,那麼我們可以賣出數百萬甚至數十億台人形機器人。”
這確實是一塊巨大的蛋糕。高盛預測,2035年人形機器人市場規模有望達到1540億美元。樂觀者甚至認為這可能是一個兆級的賽道。
在中國,政策和資本的雙重助推讓人形機器人成為DeepSeek等AI大模型之外最受關注的賽道。
近期在北京舉辦的全球首場人形機器人半程馬拉松為這個賽道的熱度再添了一把火。賽場上,“選手們”或矯健,或笨拙,有的摔倒斷臂,有的頭身份離——這些以各種姿態倔強地撐到終點的機器人們,一定程度上象徵了中國押注這一賽道的決心。
另一類是非人形機器人企業,特點是以“功能”來導向“形態”。它們的形態五花八門,多採用輪式、機械臂、四足等設計,以期在特定場景下高效執行任務。
Agility Robotics的聯合創始人兼首席機器人官喬納森•赫斯特告訴《財富》:“我們並不打算從起步階段就打造像人的機器人,我們的目標是製造出能在人類空間運作的機器人。”
赫斯特刻意將公司的倉庫機器人Digit描述為“以人為本”的機器人,而不是人形機器人。這種區分意在強調Digit有什麼功能,而非它試圖成為什麼。
目前,Digit的功能包括抓取和搬運便攜箱。它有兩隻手臂和兩條腿,但它的腿更像鳥腿而不是人腿,膝蓋向後彎,用腳趾而非腳板走路。
Agility Robotics機器人,以及更多具身智能企業產品的“進化”,或許為人形機器人發展路徑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
即隨著人工智慧與機器人學的發展,“人形”可能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技術路徑與場景需求共同塑造的連續體—— 有的機器人以人形為起點,功能不斷被強化;有的以功能為起點,最終“長成”人形。
Agility Robotics在2015 年生產四足機器人 Cassie,以解決倉儲場景的搬運需求。2020 年推出雙足人形機器人 Digit,保留四足機器人的運動控制技術,在頭部加裝視覺感測器,同時增加雙臂和軀幹,實現“站立-行走-搬運”一體化。
一些中國的具身智能企業也在嘗試這樣的路徑。
中國的開普勒機器人實現了工業場景的“人形泛化”。這家公司在2022 年推出工業協作機器人 K1,能夠完成汽車製造中的銲接、裝配等任務。兩年後,該公司發佈人形機器人 K2“大黃蜂”, 身高體重對標成年男性,全身有52個自由度,在 K1 的基礎上增加了雙足行走能力,同時保留工業級精度。
工業機器人龍頭企業埃夫特智慧型手機器人的董事長游瑋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未來智慧型手機器人的場景會更多地從現在的單個機械臂作業變成雙臂作業,而該公司的終極目標便是人形機器人。
服務機器人公司擎朗智能的創始人李通在一場《財富》的論壇中稱,它們的產品也是在不斷進化中。“以前它們的任務是移動,是配送,接下來如果加上手臂,是不是可以幫人搬運,自己上電梯,自己幫人端茶送水?是不是所有在服務領域中需要理解能力的很多工作都可以實現?這將是非常大的變化和驚喜。”
事實上,宇樹科技作為中國人形機器人領域的頭部企業,也是從四足機器人起家,逐步向人形機器人及多場景應用擴展。
探索人形機器人發展路徑的另一種可能性,源於目前這個賽道遭遇的重重阻礙。
比較而言,非人形機器人技術成熟度高、成本可控,在當下擁有更廣泛的應用場景和更高的商業化可能性。而人形機器人雖然是機器人技術的“集大成者”,但創造人形機器人更像是理想主義者們為實現未來通用服務的終極願景做出的努力,目前在這一過程中面臨的困境也顯而易見。
金沙江創投主管合夥人朱嘯虎認為人形機器人技術成本高、落地場景模糊。“人形機器人不是不能用,而是用不起、用不好”,該領域“有高共識卻無商業化路徑”。
人形機器人在技術方面的不成熟直接影響商業落地。例如,在護理領域,雖有望以10萬元的人形機器人替代20萬元年薪的護工,但這個成本優勢因技術不成熟尚難以兌現。中南大學湘雅三醫院老年病科主任醫師江鳳林指出,當前機器人連攙扶老人、避障等基礎任務都難以勝任。
阿里巴巴前副總裁、持續創業者白惠源在具身智能的熱潮中離開大廠,創立了人工智慧企業ELU.AI。在接受《財富》專訪時她表示,人形機器人構成的群體智能是趨勢和某種必然,但現階段,非人形的機器人是多數場景下具身智能體的最佳形態。
ELU.AI推出的原力無限智能自動充電機器人就是一種非人形的機器人,採用“低空軌道+移動智能體”的方式,讓新能源車輛的充電方式從“車找樁”走向“機器人找車”。
白惠源直言,機器人真正的價值,從來不在本體形態是否“像人”,而在於“有用”。真正有價值的產品,不是在描繪一個未來,而是解決當下的問題——能夠以低成本、高效率、強穩定、夠安全的方式進入現實世界,服務真實場景。
她補充,人形機器人行業正處於過熱狀態,很多產品更像是一場炫技秀。“看上去像人,做事情卻不如人,反而不如徹底去擁抱機器應有的形態與能力。”她指出,功能應先於形態,未來的機器人世界絕不會是一種標準模樣,而是功能導向下的百態共存。
近些年,日本幾乎成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前車之鑑”,而在人形機器人領域,日本的發展路徑似乎也能給出一定的啟示。
人形機器人曾經是日本科技的“名片”。1986年,本田開始研發“人形夥伴”ASIMO。2000年,ASIMO首次亮相。2014年,軟銀推出號稱“能讀懂人類情感”的機器人Pepper。日本各大科技公司爭相入局,日本政府更是把機器人產業列為國家戰略。
日本進入人形機器人的時機顯然為時過早,表面的繁榮迎面撞上了冰冷的現實:技術瓶頸和市場冷淡。2020年前後,本田宣佈停止ASIMO的開發,軟銀也放棄了Pepper業務。更多的玩家轉而研發效率高、成本低的工業機器人,在汽車製造、電子組裝等領域大放光彩。
當下,對於人形機器人的大規模商業化而言,依然為時過早,但人類科技發展道路上一定需要理想主義者,顛覆式的創新背後都是不計成本的投入、笨拙的嘗試、大量的質疑。以創造人形機器人為目標的企業,是這個時代不可或缺的先行者。
在人形機器人馬拉松的賽場上,雖然形態各異的機器人表現稚嫩,但這場賽事仍揭示了人形機器人的潛在價值。
冠軍天工機器人展示了直膝行走、自主恢復等突破,其運動控制演算法已能應對爬坡、轉彎等複雜地形。比賽中機器人跌倒後掙扎站起的場景,意外引發觀眾共情。有評論認為,這種不完美恰恰打破了“機器即工具”的偏見,為未來協作奠定心理基礎。這場賽事也將促使企業研發輕量化電池,其成果或可遷移至工業機器人領域。
儘管爭議不斷,人形機器人也已在工業場景中悄然滲透。優必選Walker S在比亞迪工廠完成精密裝配實訓,故障率降至0.3%;宇樹科技已經與吉利、蔚來等新能源車企展開試點合作,在部分製造工序上部署了人形機器人。
白惠源透露,她的企業也在研發包括人形機器人在內的新產品,這項工作是公司“短、中、長期”戰略佈局中的重要一環。但她表示,不會以“擬人化”作為創新的唯一方向。“短期之內,企業必須有很強的造血能力;但要活得久,最終拼的是技術底盤,是系統性地跑贏時間。”
她相信,人機共生的時代會比大多數人想像的更早到來,只不過,它呈現的樣子,未必是科幻電影裡的標準答案。
人形,還是非人形,這個問題的本質來自技術理想主義與商業現實主義之間的權衡;這個問題的提出,是技術革命與產業周期錯配的必然產物。
而問題的答案,並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
對於人類來說,可以扮演上帝的角色,從一開始就以創造人形機器人為目的,以滿足眾多特定場景的需求;也可以扮演另一種角色,即幫助具身智能依據人類的需求不斷進化,其中的一批最終將獲得直立行走和熟練使用工具的技能、自主學習思考的能力,以及接近人類的外形,成為機器人群體中的“露西”(註:露西是已知最早的人類祖先,被稱為“人類祖母”)。
當然“露西”一定會繼續進化。而這個未來更讓人充滿期待,也更讓人憂心忡忡。(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