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一季度,比亞迪鄭州工廠開啟歷史最大規模招聘:一次性招聘2萬人。在港區南端的比亞迪招聘中心外,拉著行李箱、提著簡歷的年輕人排起了長龍。他們或許剛離開北邊的富士康廠區,穿過一條街道,就來到了另一條產線的起點。
同樣是港區,一北一南,富士康與比亞迪隔著幾公里,活成了兩種世界。富士康的廠區門口,來往的人流比高峰期減少了五成以上,食堂早早打烊,宿舍樓的燈光稀稀拉拉。而在比亞迪這邊,新宿舍正在建設,新食堂24小時營業,班車線路在不斷加密。
為什麼,年輕一代開始辛敗地選擇:拋棄“養老康”,投向“賺錢迪”?這場人潮的遷徙背後,是中國製造業從代工向自造、從跟隨向自我定義的結構性躍遷。時代的分水嶺,已在鄭州悄然劃下。
富士康曾是鄭州的光榮標誌。在2017年,鄭州富士康員工數量高達30萬人,佔全球iPhone產量近40%。2024年,根據鄭州市統計局資料,鄭州手機產量相比於頂峰期已縮減超過50%,手機出口與總出口額佔比從2021年的54%降至2024年的38%,富士康在地方產業鏈中的地位正加速邊緣化。
一方面,蘋果供應鏈外移加速,即便富士康在印度設立了新的組裝基地,鄭州這片曾經燈火輝煌的廠區,卻再難續寫高光舊夢。另一方面,工廠內部,“停機日”和“調休潮”成了流水線工人們口中的新日常——今天少開兩條線,明天放半天假,後天乾脆輪休一周。打工人的生活,不再圍繞著加班獎金和產線速度,而是圍繞著“還有沒有活兒干”在焦慮。
“養老康”這個詞,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悄悄流行起來的。對很多老員工來說,富士康穩定、清閒,社保準時繳納,但除此之外,未來是模糊的,晉陞的路徑是封閉的,技能成長幾乎停滯。沒有人責備這裡太安逸,只是越來越多人意識到:安逸背後,是機會的枯竭。於是,曾經象徵著中國製造奇蹟的巨大廠區,如今像一艘停泊在舊航線上的巨輪,緩慢地失去動力,也失去了繼續吸引年輕人的理由。
與富士康的沉寂形成鮮明對照,在鄭州港區的另一端,比亞迪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2024年,鄭州比亞迪工廠產出了54.5萬輛新能源汽車。這座工廠從奠基到批次投產,不過短短兩年時間。車間一排排拔地而起,產線擴張以月為單位計算,新宿舍、新食堂、新班車線路,每個月都在刷新地圖。
在這裡,工人的節奏比996更猛——普遍實行上六休一,每天10小時高強度站班,流水線轟鳴不歇,像是被一條永不停止的傳送帶捲著往前跑。但與此同時,工資也真金白銀地砸了下來,旺季時獎金另計,做得久了,還有內推、晉陞和轉崗的機會。
比亞迪的爆發並不僅僅是產量上的數位遊戲。隨著整車項目的落地,港區西作業區一夜之間聚起了20多家零部件企業、10余家第三方物流商,貨車排成長龍,晝夜不停地往返於廠區和中歐班列專線。這條為比亞迪量身定製的鐵路,已在2024年正式通車,直達歐洲,承載著新能源汽車出口的新希望。
更深層次的差異,在於兩座工廠背後的製造邏輯。富士康時代,鄭州是“世界工廠”的一顆螺絲,接訂單、組裝手機,利潤和話語權牢牢掌握在蘋果手裡。而比亞迪時代,則是另一種圖景:從電池、電機、電控到整車設計,比亞迪牢牢掌控了全鏈條,不僅自產自銷,還以技術為槓桿拉動整條供應鏈遷徙,利潤與主動權一併收入囊中。在製造業的底層規則裡,這種從“給別人打工”到“做自己的老闆”的轉變,意義深遠。比亞迪不是在代工,它在自己定義新的遊戲規則。
在狂飆的增長背後,隱憂也開始浮現。截至2024年底,比亞迪的全球員工數量已經突破90萬,正式邁入“百萬員工俱樂部”。一座座新工廠拔地而起,一批批年輕工人源源不斷湧入產線,製造著一輛又一輛駛向世界各地的新能源汽車。
但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擴張之中,也埋藏著某種熟悉的影子。流水線依然是主角。站立十小時、上六休一的節奏,是幾乎每一個一線員工的日常。管理體系在迅速膨脹,組織規模日益複雜,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正悄然從創業激情,變成了制度化下的編號與考核。
越來越多人開始問:比亞迪,會不會走上富士康的老路?如果自動化無法及時跟上爆發式的產能擴張,如果勞資關係無法在高速運轉中保持柔性調節,如果產業鏈利潤繼續向整車端集中壓榨供應商和基層工人,那麼,今天的“賺錢迪”,會不會在未來,也變成明天的“養老迪”?
真正的風險,從來不只是加班多少、工資高低,而是當系統只追求規模,不再給個體成長留下空間時,整個產業的活力也會隨之遲鈍。這不是那一家公司獨有的問題,而是所有依靠製造崛起的企業,終將要面對的必答題。
兩座工廠,一群人,一次製造業主線的更替。
富士康的巔峰時期,鄭州彷彿掌控著全球智慧型手機的一半命脈;而今天,比亞迪在同一片土地上,用新能源汽車的轟鳴聲,接管了製造業的未來敘事。鄭州港區的工廠燈光依舊通明,班車依舊在夜色中穿梭,新的機器、新的人在不斷加入。
只是這一次,我們知道:製造業的未來,從來不是某一座超級工廠能定義的。真正的答卷,還在一代又一代製造者的手裡,慢慢寫下。 (基地邊緣 Base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