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頂級學者對話:取消學生簽證,埋下美國衰退的大種子

川普政府的政策邏輯是什麼?一直是國際政治經濟學界長期關注的焦點議題。近日,在美國前駐俄羅斯大使、史丹佛大學教授邁克爾•麥克福爾與中國人民大學國家金融研究院院長、中美人文交流研究中心(教育部)主任、重陽金融研究院理事吳曉求的對話現場,兩位學者做了最新解讀。整場對話由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院長、全球領導學院院長、中美人文交流研究中心(教育部)執行長王文主持。 (點選此處可查看主題演講對話實錄部分)現將現場觀眾提問互動環節的實錄發佈如下:


問題1 :從川普總統的政策中,我們有時候會覺得他的一些決策似乎不太理性。例如,他對許多國家和地區都徵收了關稅,但最先、稅率最高的國家卻是像列支敦斯登這樣我們很少聽說的國家。另外,川普還曾聲稱加拿大是美國第51個州,還有很多類似的言論。所以,我想問的是,在川普的政策背後,是否真的有某種一致的原則或邏輯?此外,您認為我們現在是否已經進入了全球化的終結階段?還是說現在只是一種暫時的倒退?

麥克福爾:不可否認,從川普總統的角度來看,他的政策邏輯是有一套內在一致性的。

首先,他一直認為美國應該獨立行事,而不是依賴多邊機制。他堅信「單干」比合作更有利,這一點他始終如一。

第二,在關稅問題上,他幾十年來都支援使用關稅手段,可以說他「熱愛關稅」已經持續了四十年了,這在他身上是極其一致的表現。

第三,他也傾向於大國各自為政、劃分各自勢力範圍的觀念。

我必須說明,我個人並不同意這些立場。但我確實認為,他有一套自己的邏輯,這套邏輯是有內在連貫性的。

至於這些政策是否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美國國內正就此展開激烈辯論。他曾經展示那張關稅地圖,幾乎每個國家都被他徵稅,我們也因此開始了深入討論。最終,包括吳教授剛才提到的華爾街許多人士,都意識到,這些政策不利於華爾街企業的利益。他們紛紛表示反對,促使相關政策有所調整。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反映了美國民主機制仍在運作。

所以,雖然你可以說他的政策邏輯看起來並不前後一致,但它確實有一定的連貫性。尤其在關稅問題上,許多反對聲音並不來自民主黨,而是來自共和黨和商界人士。他們有的公開反對,有的私下勸說:“總統先生,這樣做會對我們的公司造成損害,最終反而會適得其反。”

關於你的後一個問題,我必須坦白說,我沒有明確答案。這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也許你可以在十年後再邀請我回來,我再回答這個問題。但就目前而言,在我們國家,關於全球化終結的說法已經成了「主流觀點」之一。許多人相信,當前標誌著整個國際體系的終結,自由主義的國際秩序正在崩塌,我們必須開始為一個全新的體系做準備。

我想提醒大家,這並不是歷史上第一次人們認為自由主義已經終結。早在20世紀30年代,人們就曾說過同樣的話,但事實並非如此。

到了60年代和70年代,美國又陷入嚴重的內部問題,出現包括民權運動和反戰抗議。你們可能記不得那個時期,因為年紀還太小。例如尼克森總統就不得不辭職。那段歷史讓我想起今天的情形。當時崛起的是蘇聯。你們可以回頭去看當時美國中情局是怎麼評估蘇聯的,對蘇聯崛起的擔憂、對美國衰落的恐懼——其實和我們現在討論的問題非常相似。

但15年後,形勢就完全反轉了。所以我的回答是:我們在人類歷史上,特別是在長周期戰略判斷上,其實是很不擅長預測的。

回到你的問題,儘管有許多挑戰,我仍然認為我們應該保留現有體系。當然,這個體系需要改革,但不是回到1991年那個「歷史終結」的輝煌時刻,那個聽著90年代流行音樂、感覺一切美好的年代。對我個人來說,那是我年輕時代的記憶。我1991年曾住在莫斯科,當時全世界似乎都想走向民主,人人都想穿美國牛仔褲,聽美國音樂。但我們不該回到那個時代。儘管如此,我們也不該就此拋棄現在的體系。我主張對舊體系進行改革,而不是摧毀它。我完全贊同吳教授剛才所說的,總體而言,這個體系在1945年之後確實維護了相對的和平,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所以,與其說我們要把它推倒重來,我更傾向於改進它。

最後,我還想談一點。在有關中國的討論中,有種觀點認為美國正在衰退,中國將接管世界。我在剛剛的演講裡引用了蓬佩奧的言論。但對我來說,我擔心的不是中國接管世界,我更擔心的是「無序狀態」,擔心世界根本沒有誰在主導,重新回到一個無政府、無規則的時期,那對所有人都更糟。

所以,我更願意保留並改革舊有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而不是選擇退出,然後寄望中國接管世界秩序。因為我不認為中國能接管整個世界,我也不認為中國有這種意圖。我相信,與其推倒重建,我們不如共同努力,把舊有體系改得更好。

問題2:去年美國GDP約為29兆,關稅只佔到700億—800億美元,關稅收入佔GDP的比重微乎其微。同時,現在美國國債有36兆美元的水平,今後這4年或更長一段時間,您認為美國想怎麼解決這件事情或者繼續增加國債的水平,或者維持還是降低,這個具體的操作有可能是什麼?

問題3:之前在抖音、TikTok、Twitter上有個視頻很火,有個中國小夥子說美國需要的不是關稅,而需要的是“覺醒”,需要的是場美國內部的革命,約翰·米爾斯海默( JohnMearsheimer)和傑弗裡·薩克斯( JeffreySachs)也點讚了這個視頻。我們認為,雖然對中國的貿易戰不會讓美國變得更好,但美國有這樣的傳統,內部的問題習慣歸因於外部,習慣把這個問題轉嫁到外部。請問美國主流的政治人物或智庫是否意識到美國內部有嚴重的問題?美國川普政府對開源節流的舉措能否成功?

問題4:美國非常歡迎所有的人才。從這個角度,我想問一下,對於這些人才而言,為什麼美國有自信可以留住這些人才,讓他們留在美國?中國是否有這樣的自信呢?

問題5、6、7:美國認為與中國貿易遇到什麼樣的不公平?其次,歐美對於中國的崛起​​到底在擔心什麼?您如何看待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經濟學教授戴維·奧托爾(David Autor)在2013年提出的“中國衝擊”(China Shock)?例如中國製造業崛起對於美國和發達國家勞動力市場的衝擊;以及中國產業升級相當於在從產業鏈上游對歐美國家進行替代。最後,為什麼美國政治菁英對於貿易的態度是兩極分化的,而且美國民眾出現右傾的現象?

麥克福爾:首先關於GDP和其他相關問題,我想說,在川普連任之後,美國經濟其實曾經一度充滿樂觀情緒。當時大家普遍認為美國是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也是所有經合組織國家中表現最好的國家。美國面臨的許多問題,都是美國本身造成的。但在那時,華爾街上許多模型預測,只要政府能穩健管理經濟,我們就能保持競爭力。

這也是為什麼當川普宣佈徵收關稅時,金融市場反應會如此強烈,尤其是在債券市場,關於國債的討論很多都是源於此。實際上,是債券市場對這些關稅政策作出了負面反應,並最終迫使川普撤回部分關稅。可以說,是市場「否決」了這些政策。

我不會詳細展開這些內容,也不打算裝作經濟學家。但我承認,我們確實面臨一些挑戰,我也讀過戴維關於「中國衝擊」的那篇文章。不過,相較於其他經濟體,目前有那些國家的經濟表現比美國更強勁呢?

我寧願站在美國這一邊。考慮到我們的潛力、我們的高校體系,我一會兒會講到這個問題。放眼全球,美國經濟仍然非常有活力,這一點是公認的。

當然,中國的經濟也令人印象深刻。過去幾天,我和你們的一些首席經濟學家和企業界人士進行了深入交流。我理解到,中國也在應對許多結構性問題和人口問題,這些都不容易解決。吳教授可能會對此有更多的看法。如果讓我選,我還是比較傾向於美國的經濟模式,中國的經濟模式太複雜。中國學習美國的經驗,我認為美國同樣也應該向中國學習很多東西,例如創新。我希望我們國家能有DeepSeek,我也想理解中國的數字經濟、創新企業,例如滴滴和他們的運作方式。

我始終認為,競爭是創新的來源。這也是我堅決反對關稅政策的原因之一,關稅在保護產業,而我支援競爭。我相信競爭,包括全球競爭會帶來更優的經濟成果。而這正是美國的優勢所在,我希望我們不要走回頭路,而是繼續走創新發展的道路。

這也引出了你提到的「中國衝擊」問題及其政治影響。確實,川普總統成功地抓住了中西部白人藍領群體的憤怒情緒,他告訴他們: 「嘿,你們的工作被搶走了,是中國奪走了你們的工作。如果你們投我一票,我會讓這些崗位回來。」但這並不是真的。現實是,那些工作不會回來了。我們不會再去製造那些曾經在中國、越南或其他國家生產的商品了。同時,我身為美國人想說,我並不希望回到那個大家站在流水線上轉動螺絲刀的時代。我希望的是創造更好的工作崗位,是讓我的孩子可以使用人工智慧、從事知識型工作的崗位。我不想回到20世紀50年代的那種模式。對我來說,那不是未來的戰略,而是一種註定不會回來的舊夢。

關於學生的問題,首先,沒人被「強迫」申請史丹佛大學,對吧?沒人被「強迫」來史丹佛。實際上,想進入史丹佛非常困難,我們是全球錄取率最低的大學之一。但一旦這些學生進入校園,我認為這是我們整個大學的收穫。尤其是在實驗室,中國學生的加入顯著推動了創新處理程序,因為他們在相關專業領域非常優秀,我們的教授們也充分利用了這種人才優勢。

順便說一句,我們現在有數百位來自中國的教授,他們中許多人在史丹佛任教,曾經是學生、研究人員,如今已成為重要的學術力量。

從創新的角度來看,我認為我們確實處於優勢地位,前提是我們能夠吸引來自全球最優秀的人才。我認為這對中國同樣適用。看起來中國也在努力吸引全球各地的人才,並在這方面進行大量投入。

從更長遠的歷史來看,美國本來就是一個移民國家。雖然歷史上確實存在悲劇——例如美洲原住民失去了土地,但除此之外,美國的社會結構幾乎完全由移民構成。我自己來自一個貧窮的愛爾蘭家庭,他們移民到美國是為了獲得更好的機會。

而且我們有資料可以證明,移民往往比第三代美國本地人更勤奮,因為他們更有向上流動的動力。這種流動性和多元結構,是美國經濟活力的來源之一。

也因為如此,當我看到美國取消大批學生簽證,包括史丹佛的學生簽證時,我感到非常震驚和憂慮。這種政策會讓學生開始猶豫:或許我應該考慮簽證風險,轉而申請牛津?這不是一件好事。

我其實希望最優秀的學生都去史丹佛,但他們也可以去中國的大學、其他國家的大學,但我確實喜歡這種競爭,因為正是這種良性競爭讓大學變得更好,不斷進步。

但如果我們開始設定重重限制,讓學生感到不安,那就問題大了。就拿我班上一位國際學生來說,她同時被史丹佛大學和牛津大學錄取──這兩所學校可以說是全球最頂尖的學校。她一開始決定選擇史丹佛,但就在美國開始大規模取消簽證的那個時候,她突然說: 「等一下,也許去牛津更安全一些。」對我來說,這就不是美國的國家利益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我想說,我希望最優秀的人才能來史丹佛,我還希望他們能拿到綠卡,成為我們社會中的有生產力的一員。當然,如果你選擇回國,那也很好。但我真心認為,正是移民的活力成就了美國。

順便提一下,我的外祖母來自中國,我的岳母也來自中國,我的妻子是中美混血。正因為有這樣的移民經歷,我的生活也因此受益。所以說,我個人的幸福也源自於移民製度。我們有句玩笑話,翻譯過來可能沒那麼好笑——但它的意思是,如果我們開始築起高牆、排斥外國人,只說“我們只要美國人,不要外國人”,那其實就是在埋下美國衰落的種子。

我不認為美國真的會走到那一步。相反,我對美國的未來非常樂觀。

王文:吳老師,您有什麼想法。

吳曉求:史丹佛大學是我特別欣賞的一所大學。史丹佛有位華裔的經濟學家劉遵義( Lawrence J. Lau),現在已經去中國香港了。希望川普總統放開留學的限制,中國年輕們在座很多人就想去。我想說個事兒,如果我是美國的教授就會思考美國的問題在那裡,美國最大的問題就兩個:

一是36兆美元的美國國債,這是非常麻煩的,因為每年要支付很多利息。2024財年美國財政收入4.9億美元,近1兆用於利息支付。美國如果要順利到期兌付國債並持續支付利息,美國國家信用就不能有任何問題,否則就會出現大事。所以,美國在發債問題上進退兩難,究竟發長債,還是短債?長期的具有不確定性,據說短債受眾較多。但現在長短期的利率很高,短債約4.5%左右,長債更高,難以忍受。解決這個問題需要花很大的力氣,進行​​很多戰略性的思考。

二是如何維護美國在全球的信用。這對美國經濟的信用和美元的信用非常重要。美元、美國的金融市場都是以國家信用為基礎的。但現在美國有很多做法,我認為是在破壞美國的長期信用機制,海外投資者不得不擔心。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美國老是和世界背道而馳,這有很大的隱患。

再說和盟友的關係,例如美歐關係,美國領導人一上來就訓斥歐洲的領導人,我不認為這是很好的。美國和中國的關係很重要,和中國的關係可以有利於解決他所出現的一些問題,美國能不能回到大工業時代,美國工人流水線擰螺絲的時代?其實在那個時代美國也沒這些工人,很多別的國家到美國建廠都是從本國拉工人過去的,更別說現在,美國人早已經做不了這些事兒了。所以,還是要看到美國處理這些問題的方式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況且美國人均GDP已經8萬多美元了,是最發達國家,具有一定人口規模的、人均GDP最高的國家就是美國。

這些年,美國金融市場規模和人均GDP都是不斷增加的,身為觀察者,我們還是要看到這一條。加上現在國家競爭力的體現主要在科技領域,而不是傳統的製造業實力。所以,美國的問題一是如何處理36億美元的美債;二是如何在國際事務中維護美國的信用。這對觀察美國後續發展大勢很重要。

王文:非常感謝吳老師,麥克福爾大使。我知道大家還有問題,但由於時間關係,我們的提問就先到這裡。當然,我也有很多感慨,今天在座各位肯定內心也有很多問題想問。我自己更期盼的問題今天都沒問,例如俄烏衝突、全球安全、氣候變化等問題,以及AI人工智慧未來發展的問題,但我們今天大量的問題都是在問關稅。就像剛才有位朋友說的,關稅問題是非常小的問題,即使加100%的關稅,中美兩國之間的關稅最多也就5000億美元,是兩國GDP總額的不到2%,如果是10%的關稅,也僅僅不到兩國GDP的0.2%,如此小的問題,現在卻牽著兩國關係而走。所以,我經常呼籲,中美關係不只是關稅問題,應該是胸懷全球、胸懷人類、胸懷整個地球未來的問題。某種程度上,我們今天在台上的三位和在座的各位都有一個共識,中美關係被川普帶偏了,帶窄了,變成在非常小的問題上爭鬥,這是非常不值得的。

另外我也很感慨,吳老師和麥克福爾大使,兩位很努力地把中美關係往上拔高,兩位都講到中美關係要繼續推動中美青年的交流,兩位也非常互相謙虛地說,中國要向美國學習,美國要向中國學習。兩位老師都代表著中美兩個國家最優秀思想者的謙遜、包容以及遠見。我們應該形成共識,中美兩個大國的關係還是要往更長遠的方向去看,更寬廣的方向去看,更加有責任感的方向去看,才能跳出因為現在而綁架中美關係當下的現狀。這就是我今天最大的學習感受。我真的特別希望再聊個半小時、聊個一小時,但今天時間太有限。下面,我們用熱烈掌聲感謝一下麥克福爾大使,感謝吳老師!今天是兩位老師第三次對話,我希望還可以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甚至第十次、第二十次,那時候希望兩位老師對話能出一本書,也希望下次能在斯坦福進行對話,這背後折射的就是中美關係不斷地扭轉之下往前走。

今天的對話到此結束,再次感謝各位,謝謝兩位老師! (人大重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