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企新挑戰:帳期要從平均172天降到60天

縱有種種客觀理由,國內車企普遍存在的長帳期現像已經壓縮了產業鏈的生存空間。汽車技術迭代越來越快,上游供應鏈是創新源頭,帳期問題會鎖死汽車產業的未來

作為站在幕後的汽車供應商,難得被推到了前台。

6月10日晚,東風汽車發佈公告稱,將給供應商的支付帳期控制在60天以內,以保障供應鏈資金高效周轉,助力產業鏈良好協同發展。

短短幾個小時內,陸續發表聲明的企業名單越來越多,中國一汽、長安、廣汽、吉利、奇瑞、零跑和比亞迪等加入宣言名單。

在這背後,是整條汽車產業鏈健康度被提到了更高重視的維度。在此領域內,在過去的一個月時間裡,已有多個相關主管部門密集發聲。5月下旬,中國汽車工業協會發佈倡議,工信部、商務部等部門接連發聲,反對汽車行業“內卷式”競爭,指出要破除無序“價格戰”,促進汽車行業健康發展。

動作頻頻背後,是汽車供應鏈承壓過重,到了影響汽車行業未來發展的時候。

6月1日,新修訂的《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正式施行。國家統計局資料顯示,4月末,全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應收帳款平均回收期為70.3天,同比增加4天。在如上車企的聲明中,有的明確提及該條例,作為宣言的依據和背景。

據《財經》對國內上市公司車企的不完全統計,其帳期均值超過170天,部分車企的帳期甚至超過240天。

“此前,大家總關注車企降價,關注價格戰,卻沒怎麼想過,是誰背負了這些成本”,一位海外Tier1供應鏈企業負責人對《財經》感慨,他更關心,如上倡議如何落到實處。

如今,供應鏈的問題已經放置在檯面上,已經獲得各界關注,業內也逐漸達成了共識;同時,如何將倡議真正落地,挑戰依舊存在。

“相比整車廠,供應鏈本身處於相對的弱勢地位,很多時候是沒得選,”四維圖新首席執行官程鵬告訴《財經》,整車企業會為了降低成本,給供應商提供票據代替直接的現金支付,在這期間,先需要確認業務發生情況,再走一道流程,三個月加上六個月,整個帳期十分冗長,直接增加了供應鏈企業的成本。如果想要提前將票據兌現,就會有“專門”的企業進行回收,為此還要支付5%-8%不等的成本。但問題是,供應鏈企業那有那麼多帳款和利潤供這麼玩。

情況正在變好。在這輪“60天帳期承諾”中,上汽集團成為首個明確不採用商業承兌匯票等結算方式的車企。北汽集團等也陸續發出相近聲明。

“很高興,主管部門出手了,頭部企業也醒悟了;不過,這麼大體量的帳期,應該很難一次實現60天的兌付。”一位國內傳統零部件業務負責人告訴《財經》,60天帳期現款結現對主機廠的營運壓力挑戰太大了。預計是縮短了給予票據的周期,但是疊加上票據到期的時間,依然挺長。“同行們既有期待,也彼此提醒要合理控制預期。”

“我曾經因為‘拖延帳期’,接了海外總部來電挨罵”,一位日系合資車企市場業務負責人告訴《財經》,曾經有一次,因為和供應商溝通流程的原因,發生額確認晚了。供應商覺得晚一個月支付也能接受,但他接到了總部的反饋,直言非必要不能拖延帳款,一方面會損害企業名聲,另一方面也會打亂集團的財務安排。至今,走上領導層的他,回憶此刻依然頗為感慨,該付的錢就付,這應該是天經地義的。

1. 國內車企帳期有多長?

車企的應付帳款和應付票據到底有多少?其應付帳款周期有多久?與國際車企對比,有多大差距?

《財經》選取了12家新能源車企作為樣本來觀察,這些車企包括比亞迪、長城汽車、吉利汽車、賽力斯、理想汽車、零跑汽車、小鵬汽車、蔚來、北汽藍谷、江淮汽車、廣汽集團和上汽集團。

從統計結果來看,在應付帳款和票據方面,相對於國際車企,上述12家國內車企的帳額高、佔總負債的比例也高,同時其帳期均值超過170天,部分車企的帳期甚至超過240天。

應付帳款和應付票據大部分為無息負債,近年來車企為了減輕財務負擔,應付帳款和票據的規模不斷攀升。

從應付帳款和票據的金額來看,2024年底,12家樣本車企的應付帳款和票據總額為9222.83億元,同期其負債總額為2.0兆元,應付帳款和票據佔總負債的比例高達46.22%。

2024年底,應付帳款和票據佔總負債的比例最高的為賽力斯,佔比高達82.96%。此外,零跑汽車、吉利汽車、理想汽車、江淮汽車、長城汽車和北汽藍谷的這一資料也均在50%以上。最低的為廣汽集團,該資料為32.07%。

從上述資料可見,對於國內車企而言,應付帳款和票據佔比較高,並非個例,而是一個行業的整體特徵。

國際車企應付帳款和票據佔比則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2025年一季度,豐田汽車的應付帳款和票據總額為2302.53億元,與比亞迪相當,但是,其應付帳款和票據佔總負債的比例僅為8.99%,這一數字遠遠低於國內車企平均46%的水平。同期,福特汽車、通用汽車、特斯拉的應付帳款和票據佔總負債的比例分別為10.95%、12.49%和27.11%,均顯著低於國內車企的水平。

國內車企應付帳款和票據金額高、佔總負債的比例高,同時,其應付帳款周期也相對較長。零部件供應商普遍投資規模大、拖長的帳期,使得公司需要借貸經營,負債率和資金成本較高,讓企業的現金流安全性變得十分脆弱。

根據2024年報資料,12家樣本車企應付帳款周轉天數均值為171.62天。其中,北汽藍谷、小鵬汽車、蔚來的應付帳款周轉天數居於前三位,分別為247.74天、232.79天和194.93天。相對而言,吉利汽車(129.67天)、廣汽集團(107.78天)和比亞迪(127.23天)的應付帳款周轉天數低於行業平均水平。

長帳期背後,車企也有客觀理由,一位跨界造車業務線負責人告訴《財經》,有時候帳期延長大家都很無奈,比如具體業務確認執行情況的匯報總結,有時候供應商提報不清晰,有時候更新對接人,就得不斷更新調整,導致大家都很疲勞。不過,總體來看,超長帳期在國內車企中存在普遍性。

國內車企應付帳款周轉天數與國際車企對比
《財經》根據Wind資料整理

與國內車企相比,國際車企在應付帳款管理方面則有更強的穩定性。其中,特斯拉2018年以來連續七年將應付帳款周轉天數控制在58天-75天區間,2024年進一步最佳化至60.36天,顯著低於國內車企平均水平。

通用汽車的應付帳款周期在國外車企中相對較高,近年來該資料穩定在75天以內,2024年為64.1天。

福特汽車的應付帳款周期近年來則穩定在70天以內。據Wind資料,福特汽車2024年應付帳款周轉天數為56.94天,較2023年的61.69天和2022年的64.23天呈現逐年下降趨勢。

豐田汽車的應付帳款周期則更短。在2021年之前的十多年,其應付帳款周轉天數大致在40天以下,2021年—2024年,該資料在50天~62天之間波動,2024年為54.84天,在所有樣本車企中處於最低水平。

另有資料表明,德系車企的回款節奏更為高效。梅賽德斯-奔馳、寶馬和大眾2024年的應付帳款周轉天數分別僅為37.91天、42.45天和41.10天。

這一部分原因與德國嚴格的商業立法密切相關。依據《德國民法典》第二百八十八條,非消費者參與的商業交易中,債務人逾期付款需支付的違約利息為基準利率加8個百分點。即使雙方協商延長帳期,若對債權人嚴重不公平也將被視為無效。這種制度環境促使德系車企維持較快的付款速度。

不只是法律的強制約束,在訪談供應鏈企業時,談及為何國際車企在帳期上的表現更佳?有三個回答反覆出現:第一,通過管理手段提升效益。包含供應鏈在內的更高效的精益管理能力,從而降低整個產業鏈上的營運成本。第二,利益均霑共享收益。頭部的整車廠幾十年來孵化和培育了大量的供應鏈企業,通過交叉持股等方式,共同創新且、共享收益。第三,競爭階段不同。歐美日韓汽車百花齊放的競爭階段基本已經過去,市場份額和產品邏輯更為清晰,激進擴張的動力有限。

有分析認為,特斯拉的應付帳款管理效率與其全球供應鏈佈局密切相關,其應付帳款周轉天數從2022年的75.08天持續改善至2024年的60.36天,這反映出成熟企業在供應鏈協同方面的系統化能力。相比之下,國內車企在快速擴張過程中更傾向於通過延長帳期緩解資金壓力。

國內車企應付帳款和票據的規模高、佔總負債的比例高、帳期也較長,這一方面反映出企業在產業鏈中的議價能力,但另一方面,則讓人擔憂其過度佔用供應商資金的行為是否會影響供應鏈穩定性。

同樣,對於一些中小型供應鏈企業來說,現階段的選擇就是撐著,低利潤乃至賠錢生產,以便維持產線運轉,畢竟開啟和暫停一條生產線,都一樣是艱難的問題。

2. 年年降價,延長帳期,供應鏈苦在何處?

一輛汽車擁有兩萬多個零部件,其中有六成零部件需要向上游供應商採購。整個市場的價格向下走,幾乎所有車企都開展新一輪降本增效。新車降本背後,是汽車供應鏈企業在負重前行。

在接受《財經》採訪的不少供應鏈企業領導看來,車企每年定期降低採購價格,倒也是個行規。但問題是,現在降的頻率太高了,幅度也太大了,降低的理由和標準也太隨意,這一點在中小規模的汽車供應鏈企業身上尤為顯著。

目前,汽車業內對供應商的壓價手段十分多樣。有的車企選擇一開始就明說,要求每年定幅下調成本,但幅度較大且隨意性大;有的車企選擇先和供應鏈企業簽訂單,找理由剋扣尾款;有的則被長期拖延付款周期。

在一位製作軸承的企業主看來,車企總以價格戰為名不斷降本,但在製造業裡,尤其是成熟工藝,能縮小成本的空間非常有限,價格幾近透明。即便如此,車企還是有不斷降本的指標,從一級供應鏈不斷向更上層延伸,一層壓一層。

為何一直降價,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市場競爭過於激烈。

新能源汽車佔據了傳統燃油車的市場份額;在新商業模式下,智能電動汽車企業敢於賠錢賣車以便搶佔市場,再圖後續生意;疊加國內非常充分的汽車產能,和消費者略微保守的消費意願。最終,就是大量汽車如下餃子般推陳出新,拼價格成為競爭中最常使用的手段。

但消費者是否完全受益呢?這是一筆不好計算的帳。

孫先生最近買了一款自主品牌的燃油汽車,最開始他驚喜於新車更大、技術更多,價格倒是比以前還便宜。但等實際把車開起來,他發現車輛有了太多的減配。“乍一看看不到的地方,很多以前的設計和功能做了取消和省略。”為此,他在網上的汽配商店陸陸續續下了幾十個訂單,準備自己動手補足。

“看不見的地方,那是良心工程。”一位自主品牌頭部汽車廠研究院負責人告訴《財經》,業內有些企業的降本讓他感到吃驚和憂慮。有些降本行為,屬於短期內看不到影響,但會導致車輛使用周期縮短、後續維保成本增高。短期內可能降了成本,長期來看有丟失口碑乃至商業信譽的風險。“你就算去舉報,大機率還是符合國家標準的。問題是,企業內部的標準和行業標準,就這樣一點點再往下走,這怎麼行啊?”他如此感慨。

針對這一憂慮,有關主管部門已經出手。

工業和資訊化部6月9日發佈通知,對於已經獲批生產的汽車將開展一致性監督檢查工作,目的是要監督企業,保證其實際生產銷售的汽車,與向工信部申報獲批的技術參數、配置和性能指標嚴格相符。

根據通知,此次檢查會主要針對輿論關注度高、存在較大質量安全隱患的車型。重點核查整車結構參數、整車正面碰撞、電動汽車安全要求等項目。對於經檢發現的問題產品,將會採取公開通報等懲治措施。

零部件企業被迫不斷降價背後,也有整車廠開始親自下手染指零部件業務,攪動原有格局的原因。

以造車新勢力為代表的整車廠,有意開始對零部件供應鏈加強垂直整合,以便降低零部件成本。在這一過程中,有些車企選擇直接和裝備製造商或者非汽車標準品類的供應商合作,將其納入零部件採購體系,並以此為理由和成熟汽車零部件企業直接報價競爭,乃至通過備份生產的方式,促使汽車供應鏈壓價。

有供應鏈企業訴苦稱:“讓我們的產品提供車規級,讓我們的價格達到消費級,這背後是車企在揣著明白裝糊塗。”

最麻煩的是,車企的跨界,讓汽車供應鏈企業不知道以什麼面目應對。比如,一些車企開始從客戶,變成了競爭對手。有的車企拿著A供應鏈企業的技術解決方案,給到B供應鏈企業,後者因為沒有研發成本,價格更低,車企便有意減少前者訂單。

有的車企,則直接派出工程師團隊,直接去供應鏈企業以學習交流的名義,帶走方案細節回廠自己研製。個別創新性的做法,在業內受到不少爭議。

不只是訂單壓價導致利潤變薄。零部件供應商普遍投資規模大、拖長的帳期,使得公司需要借貸經營,負債率和資金成本較高,讓企業的現金流安全性變得十分脆弱。

業內車企都在追求“全端自研”,要求核心技術掌握在自己手中,實際上有些車企並沒有這樣的能力。這就導致一家車企內部,會專門成立技術“研發”團隊,最大的作用就是在外找供應商完成自己的任務。最後,整車廠的投入變多了,但到供應鏈企業手中的錢少了,因為這個整車廠“研發”團隊的成本,變相由供應商來承擔了。

“有時候會懷唸過去的日子。”一位汽車內飾廠的負責人對《財經》感慨,當年給合資公司供貨,丁是丁卯是卯,對方對產品要求高,但只要產品達標,就能在正常帳期內拿到錢。現在給自主品牌供貨,帳期長、標準高,還難以被尊重的待遇,經常是不分晝夜,招之來揮之去。

這位負責人很糾結:他希望看到汽車越來越划算,買車越來越多;也希望看到自主品牌汽車越來越好,賣給更多外國人;也希望自己能夠得到應得的收益。

過度的惡性競爭可能導致汽車零部件企業減緩創新動力,更看重短期利益,只求生存。本質上,會鎖死汽車產業技術的未來發展。

比如,過長的帳期帶來的資金成本,對於小微型創新企業極不友好。有專注交通產業鏈的一級市場投資負責人告訴《財經》,業內沒有什麼動力投資汽車產業創新公司了,最大的問題就是整個行業都不賺錢乃至賠錢,商業邏輯都亂套了。

著名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說過:“創新的本質,是對已有資源更有效地重新組合,以達到更高的效率。”事實上,如今的整車廠和供應鏈正處於資源重組的關鍵期,需要建構更加穩健和可持續的供應鏈關係,而不是簡單的零和博弈。 (財經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