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風雲】《紐約時報》湯馬斯·佛里曼|襲擊伊朗只是更大範圍全球博弈的一部分

美國轟炸伊朗三處關鍵核設施後,有太多值得探討的內容,人們很容易迷失在扣人心弦的細節中。因此此刻,請容我嘗試退後一步,探究塑造這一事件的全球、地區和地方力量。

這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是一場極其宏大的博弈,且遠不止侷限於中東地區。

在我看來,普丁2022年入侵烏克蘭的唯一目的是抹殺其民主制度並將其吞併入俄羅斯,而 2023 年哈馬斯及伊朗在黎巴嫩、葉門和伊拉克的代理人對以色列發動的襲擊,實則體現了全球範圍內“包容力量”與“抗拒勢力”博弈的體現。

所謂包容力量,是那些相信通過更多貿易、攜手應對全球威脅,以及更體面、那怕並不完全民主的治理,可以使國家和世界受益的國家與領導人。

而抗拒勢力,則是靠製造衝突壓制人民、強化軍隊、方便腐敗來獲益的政權。

近年來,包容力量正日益壯大。2022年的烏克蘭正接近加入歐盟,這本可以成為自1989年柏林牆倒塌以來、一個完整自由歐洲最大的擴展。西方將因此吸納一個農業、科技、軍事實力兼具的大國,而俄羅斯會更加孤立,甚至連本國人民都覺得脫離現實。

與此同時,拜登政府在與沙烏地阿拉伯達成安全聯盟協議方面也取得了迅速進展。作為交換,沙烏地阿拉伯將實現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而以色列則開始與巴勒斯坦人談判國家地位。這本可以成為自1979年埃以《戴維營協議》以來,中東一體化的最大突破。

簡而言之,烏克蘭看似即將融入西方,以色列則有望加入東方。

那麼後來發生了什麼?普丁為了阻止烏克蘭融入西方而出兵,哈馬斯和伊朗代理人則襲擊以色列以阻止後者一體化處理程序。

因此,我在周日空襲之後的第一個問題是:川普總統是否明白普丁在這場全球博弈中站在那一邊?伊朗與俄羅斯結盟自有其因。伊朗向俄羅斯提供無人機,讓俄軍更高效地殺傷烏克蘭士兵和平民。我並不要求川普轟炸俄羅斯,但我希望他像支援以色列對抗哈馬斯和伊朗那樣,向烏克蘭提供必要的軍事、經濟和外交支援。

因為這其實是同一場戰爭。普丁與伊朗最高領袖都追求同一種世界:一個有利於Z制和神權、有利於他們腐敗、沒有個人自由、法治和自由媒體的世界;一個俄羅斯與伊朗可以對獨立鄰國肆意擴張的世界。

再從中東角度來看,我有很個人的體會。巧合的是,1979年我作為UPI貝魯特的初出茅廬記者,記錄了那一年的四個重大事件:伊朗伊斯蘭革命推翻巴列維國王、宗教極端分子奪佔麥加大清真寺試圖顛覆沙烏地阿拉伯王室、埃以戴維營和平協議簽署,以及同樣重要但較少被關注的阿聯迪拜傑貝阿里港口開放——它最終成為全球最大港口之一,連接阿拉伯東部與世界各地,推動了阿拉伯世界的全球化。

於是,中東自此展開了“包容”與“抗拒”力量的激烈角逐。一邊是準備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推進下接受以色列的國家,並試圖讓地區與東西方更緊密一體化;另一邊則是由伊朗、穆斯林兄弟會以及各種遜尼派極端主義運動(這些運動最初在1979年後從沙烏地阿拉伯蔓延)主導的抵抗力量。

他們的目標,是驅逐西方影響、消滅以色列,並推翻約旦、埃及及沙烏地阿拉伯這些親美政權。

美以兩國用軍隊作戰,而基地組織、ISIS用恐怖網路,伊朗則通過在黎巴嫩、敘利亞、葉門、伊拉克建立代理武裝,間接控制這些國家,並插足約旦河西岸和加薩地帶。伊朗本國士兵一兵未動,卻讓敘利亞人、黎巴嫩人、伊拉克人、葉門人和巴勒斯坦人為其利益流血。的確,中東的問題不僅有以色列佔領的因素,也有伊朗擴張的陰影。

幾年前,我曾援引黎巴嫩-阿聯分析師、Sky News Arabia總經理納迪姆·庫泰奇(Nadim Koteich)的話,他認為伊朗“抵抗網路”試圖串聯民兵、拒絕派、宗教教派和教派領袖,建立一個反以色列、反美國、反西方的軸心力量,同時在加薩、西岸、黎巴嫩邊境壓制以色列,在紅海、敘利亞、伊拉克、沙烏地阿拉伯多線牽制美國。

而與之對比,美國、阿拉伯盟友與以色列則致力於打造全球與區域市場的互聯互通——商業大會、新聞組織、精英圈、投資基金、科技孵化器與主要貿易通道。這一包容網路打破傳統壁壘,“創造了經濟和技術上的高度相互依賴,有可能重塑權力格局,建立新的地區穩定範式。”

有些人警告不要在德黑蘭推進政權更迭,常以伊拉克為例。但這個類比並不恰當。美國在伊拉克的國家建設多年受挫,很大程度上(雖非唯一原因)是因為伊朗從中作梗。德黑蘭和其在敘利亞的代理人竭盡所能破壞伊拉克的變革,因為他們知道,如果美國真的在巴格達建立起一個多教派、相對民主、世俗的政府,那對伊朗神權體制將構成巨大威脅——正如一個成功、親西方的烏克蘭對俄羅斯一樣。

順便說一句,最明白這一點的,就是新近脆弱的敘利亞民主政府。它對以色列轟炸伊朗始終保持謹慎,這說明敘利亞人心裡明白,巴沙爾·阿薩德政權能苟延殘喘,全賴伊朗撐腰。

可以肯定,黎巴嫩和伊拉克很多遜尼派和什葉派民眾正在暗中支援川普和納坦雅胡。我相信,這些國家大多數人並不想站在“抵抗”一方。幾十年來首次,敘利亞與黎巴嫩由有良知的領導人重建國家——雖不完美,但已大大減少外部意識形態操縱。伊朗有害影響的消退絕非偶然,而是這一轉變的前提。

另一前提則是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BS)近八年的崛起。他雖未明言,但實際上正在扭轉曾在沙烏地阿拉伯蔓延並輸出全區的極端宗教趨勢。穆罕默德致力於讓沙烏地阿拉伯成為地區貿易、投資和伊斯蘭改革的引擎,這對於推動阿拉伯世界的包容至關重要。儘管他在卡舒吉案等問題上犯下嚴重錯誤,但他正在逆轉1979年以來沙烏地阿拉伯宗教保守化的大勢,這影響深遠。

我無法預測伊朗政權倒台後的景象,混亂或許加劇,但也可能讓伊朗及其鄰國擺脫德黑蘭製造的不穩定。

不過,要實現更好結局,前提還不止於此。讓我們更進一步,把目光聚焦以色列。

我堅信,世界上往往同時存在兩種甚至三種相互矛盾的事實。比如今天,以色列是一塊民主土地,許多人渴望擁抱包容世界;但它同時也有史以來最極端的彌賽亞主義政府,公開謀求吞併約旦河西岸甚至加薩。這一訴求對美國利益、以色列利益、全球猶太人的利益都是根本性威脅。

正如以色列《新消息報》專欄作家納胡姆·巴爾內亞(Nahum Barnea)前幾天對我說的那樣:我會毫不猶豫地反對納坦雅胡的吞併議程,反對他拒絕在安全前提下認真考慮巴勒斯坦建國,反對他企圖推翻以色列最高法院,那怕以色列正與伊朗作戰。同時,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肯定納坦雅胡對抗伊朗極權政權的努力,那怕以色列本身受困於比比領導下的猶太至上主義者威脅中東包容格局。我同樣會肯定川普遏制伊朗核武努力,那怕他在國內搞危險的威權主義;也會堅決反對他在國內的專制行徑,那怕他正在對抗伊朗的專制體制。這些都是事實,值得一說。

如果我們希望包容力量最終在本地區取得勝利,川普今日的軍事行動固然必要,但遠遠不夠。

真正的致命一擊——也是促使沙烏地阿拉伯、黎巴嫩、敘利亞和伊拉克輕鬆實現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鞏固包容力量勝利的關鍵——就是讓川普對納坦雅胡說:“從加薩撤軍,換取哈馬斯停火和所有以色列人質歸還。允許阿拉伯維和部隊進駐,並獲得巴勒斯坦權力機構改革後的認可,然後開始一個漫長過程,讓巴勒斯坦人建立可信的治理體系,同時以色列停止在約旦河西岸擴建定居點。這將為孕育巴勒斯坦國創造最佳條件。”

如果川普能將遏制伊朗的努力與兩國方案建設結合起來,並像支援以色列對抗伊朗那樣,毫無保留地援助烏克蘭抗擊俄羅斯,他將在歐洲和中東的和平、安全與包容上做出歷史性貢獻。

湯馬斯·L·佛里曼為本報國際事務專欄作家,自1981年加入,三獲普利策獎。著有《從貝魯特到耶路撒冷》等七部作品。 (一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