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政府已經為其重塑聯邦政府的行動找到了關鍵武器:資訊控制。就任不久,它便要求聯邦衛生機構暫停對公眾的資訊發佈;政府迅速從其諸多網站上刪除有關氣候變化、公共衛生、對外援助和教育的資料;“政府效率部”(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Efficiency,簡稱 DOGE)大幅削減聯邦的資料採集活動;在七月一份平平無奇的就業報告發佈後,總統解僱了“勞工統計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BLS)局長。作為一名資訊法與資訊政策學者,我看到一種危險的轉變:當局不再以資料來指引治理,反而對資料加以操弄、置若罔聞,甚至一概丟棄。凡是對政府以主觀願望粉飾現實有所抗拒的人,都會面臨“要麼就範、要麼離開”的威脅;聯邦儲備委員會(Federal Reserve)主席傑羅姆·鮑爾(Jerome Powell)、聯準會理事麗莎·庫克(Lisa Cook),以及如今的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C.D.C.)主任蘇珊·莫納雷斯(Susan Monarez)都已身歷其境。這屆政府顯然把“有策略地培育不確定與無知”當作圭臬。它做的不只是給那些原本就在川普上任前就資金不足的統計機構“削脂”;它也不只是為了政治目的去粉飾既有資料。相反,它在背棄政府作為“資訊監護者”的職責,通過縮減、擇取、誤用,有時甚至銷毀資料,來轉身離開資訊之責。“政府應當以證據與硬資料作出決策”的理念,是美國政治秩序的一塊基石。舉例來說,《行政程序法》(Administrative Procedure Act)禁止行政機關作出“武斷”或“反覆無常”的決定;2018 年的《循證決策基礎法》(Foundations for Evidence-Based Policymaking Act of 2018)則要求各部門為其政策制定建設資料與證據。這些法律體現了我們的期待:政府會做出理性判斷。誠然,川普先生對證據與事實漫不經心的態度早有定評,但這回不同。總統不只是在操弄自己的形象或左右輿論,而是在從根本上重塑國家與資料及證據之間的關係。由於政府的許多統計與資訊職責並不顯眼,這些正在發生的變化,遠不如其針對政治對手或少數群體的舉動那樣能激起公憤。在所有被川普先生遷怒的對象中,聯邦統計體系看上去或許是最無足輕重的。數數、運算、分析與製表,聽起來像是官僚體制裡最枯燥的苦差事,既看不見也不被感激。DOGE 的刻板描繪恰恰如此:它承諾要取消它認定為“過度”的資訊採集活動。但在美國,統計幾乎被烙進了政府結構本身。《合眾國憲法》第一條第二款規定,政府必須每十年統計一次全國人口,以此分配眾議院席位。國會在第二屆會議上就通過了《人口普查法》(Census Act)。十年一度的人口普查,是民族國家對自身人口進行計量的最早努力之一。政府採集資料並產出統計資訊,屬於其核心職責。只是,這些職能正日益被當局棄置。考慮一下川普先生宣佈要在人口普查的資料採集中停止統計無證移民的做法。儘管這一提案含糊不清,但一場帶有誤導性的人口普查將改變的不只是國會選區的劃分和聯邦資金的分配,還會改變我們理解這個國家的方式。在整個政府體系內,這屆政府似乎正逐步縮減並叫停許多用以收集、校驗與產出可靠資訊的工作。今年三月,川普政府宣佈不執行《公司透明度法》(Corporate Transparency Act)中要求企業披露匿名實際受益所有人身份的條款,而此類資訊對反洗錢規則(anti-money-laundering rules)的執行至關重要。據報導,政府還在讓本可繼續使用的衛星退役處理,至少有一顆被任其在再入大氣層時燒燬,而不是用來獲取關於排放的重要資料。這種“拒絕採集、生產與校驗資訊”的決定,與歷史慣例大相逕庭。沒有精準的資訊,聯邦法律無法執行,經濟狀況無法監測,風險無法評估,資源更無法合理配置。正因如此,自“新政”以來,美國圍繞資訊採集建構起一套龐大的行政裝置。這些工作分散在十多個機構,依據不同的法律授權運行,所收集與產出的統計資訊包羅萬象,從犯罪、氣候、艾滋病(H.I.V./AIDS)到住房不一而足。今年,《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稱政府的統計工作是其“最不具政治性的任務之一”。但統計從來不曾脫離政治,它始終關乎“國家”。在 18 世紀,一位德國教授開始使用“統計學”(Statistik)這個詞之前,這一領域被稱作“政治算術”(political arithmetic)。自其發軔以來,統計就是治理人口、衡量風險、預測結果的手段。到了 19 世紀,自稱“國家主義者”(statists)的一批學者發展這門學科,並明確把自己與國家聯結起來,試圖為治理提供事實基礎。一個多世紀以來,資料與資訊一直是“理性且有益的政府”理念的核心。在“進步時代”,改革者以統計分析推動規制走向科學,減少拍腦袋;與“陽光法案”(sunshine laws)和“扒糞式新聞”(muckraking journalism)平行,統計與資料成為限制恣意權力的政治工程的一部分。冷戰時期,運籌學(operations research)、經濟分析與博弈論等量化方法又一次以更科學的方式重塑政策。如今,海量資料的可得性、演算法決策與人工智慧,預示著一個由資料驅動的治理新時代。在當下,現實中的個人與各類機構都依賴政府資料來支撐並引導決策。早在本月川普解僱美國勞工統計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 BLS)局長艾麗卡·麥肯塔弗(Erika McEntarfer)之前,經濟學家就已警告,擅自干預政府的經濟統計工作風險極大。對經濟形勢的預期一旦被改變,既會影響投資抉擇,也會左右聯邦儲備委員會(Federal Reserve)的利率決策。若經濟統計失真,受影響的不僅是政府官員或學院派研究者,全國企業界的領軍人物也將陷入不確定性的汪洋之中,難以把舵。如今,川普先生正把“對經濟現實的戰爭”進一步升級,他將矛頭對準聯邦儲備委員會(Federal Reserve,聯準會)的制度完整性與公信力,同時試圖向其施壓要求降息。聯準會既是最早成立、也最重要的經濟指標與銀行資料的生產機構之一。他以未經證實的抵押貸款欺詐指控為由,試圖解僱聯準會理事(Board of Governors)麗莎·庫克(Lisa Cook)。此舉再次表明,只要當局需要,資訊本身也會被用作一件關鍵武器。一個對資訊與資料選擇性漠視的政府是危險的。每當證據不合己意就把臉扭向一邊,這屆政府所傳遞的資訊是:只要握有按意志行事的權力,自己是否佔據更有說服力的論據並不重要。當然,資料驅動的決策從未像我們設想的那樣有效地約束權力。但在我看來,這屆政府並不止於試圖歪曲資料或把資料換種方式呈現。它徹底拒斥理性治理的理念,它背棄了生產與校驗證據的責任,轉而回到憑直覺、憑臆測、憑偏好來制定政策。 (一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