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經濟的舞台上,關稅始終是一個備受關注的話題。它關乎國家的經濟利益、產業發展,影響著千家萬戶的生活。經觀書評將推出系列文章,從不同角度剖析關稅背後的經濟邏輯、影響因素以及應對策略,為您呈現一個全面而清晰的關稅圖景。
自川普就任美國總統以來,短短不到半年時間,他已經給原本就充滿不確定性的局勢又增添了許多變數,他那種反覆無常的行事風格,讓人無從預料他明天又會搞出什麼事來。他一會兒揮舞關稅的大棒,把世界各國都輪番敲打一遍,一會兒又大張旗鼓地驅逐“非法移民”,指責他們搶了美國人的工作機會。當然,那都是為了提振經濟,但問題是,他這樣能達成這一目的嗎?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他的種種做法,說到底其實是“把內部問題外部化”,把外部群體(無論是外國,還是移民)看作是美國自身問題的替罪羊,但這並不能解決美國經濟自身的問題。川普說的“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MAGA),大體上是指“回到半個多世紀前充分就業的好日子”,但且不說那樣的日子已經回不去了,他看來也沒明白那些“好日子”究竟是怎麼來的。那靠的不是跟別人搶蛋糕,而是自己把蛋糕做大。
羅伯特·戈登在《美國增長的起落》一書中雄辯地證明:美國經濟的強大驅動力是來自內部而非外部的,尤其是不斷顛覆的創新,因為“持續的經濟增長需要持續的創新流”,他斷言:“勞動生產率的較快增長都源於更快的創新和技術進步。”
然而,這種增長在不同時代並非勻速前進。他把美國的經濟增長周期大致分為三段:1920年之前,穩定增長但相對緩慢;1920年起開始騰飛,高速增長持續了半個世紀;但自1970年以來,全要素生產率增長顯著下降,增速幾乎只有1920—1970年間相應增速的三分之一。其結果,“美國夢”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僅僅通過個人努力已經無法在有生之年改善生活。
當經濟減速時,很多社會矛盾都會暴露乃至放大。社會心理學上有所謂的“隧道效應”:當你堵在隧道里時,只要你還能緩慢向前挪動,那一切就都可以忍受;但如果你被堵得動彈不得,旁邊的車道卻在快速向前,那兩相對照,能不怨憤嗎?
從這一意義上說,美國自1970年以來持續兩代人的增長乏力,所積累下來的深遠效應,已經不僅僅是經濟問題了,也是美國社會當下種種社會問題的癥結:富人們可以通過海外投資等方式賺得更多錢,但底層的普通人赫然發現自己不僅收入長期停滯,甚至其子女可能生活還不如父輩,這在200多年來還是頭一回。
如果真的要“讓美國再次偉大”,那應該做的是重新激發那種創新活力,畢竟那才是美國之所以“偉大”的動力之源,然而,那卻是極難做到的。1920—1970年間的持續穩定高速增長,極大地得益於第二次工業革命中湧現的各種發明創造(尤其是電和內燃機),其中產生了三項最重要的衍生品——空調、州際公路和商用航空運輸,推動了美國經濟乃至社會面貌的全面改變,使人均產出快速增長。到1940年,大部分家用電器都已經發明出來了,此後只不過是普及和改進的問題,但已經不再是經濟發展的強大引擎了。
正如普朗克投入增長定律所說的,“每一項進步都增加了這一事業本身的難度”。每個時代都有盛極一時的產業,但隨著它越來越完善,如果沒有顛覆性的創新突破,那麼它遲早會達到一個極限,此時社會經濟要向前發展,就必須找到新的增長點。這一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創新本身能帶來更高的潛在利潤,埃弗塞·多馬在1961年曾有一句妙語:沒有技術變革,資本積累就相當於“在現有的木犁上堆放木犁”。換言之,只有量變沒有質變的狀況,將“鎖死”經濟發展,讓社會陷入停滯。也正因此,經濟學家熊彼得早就斷言,“創造性破壞”才是資本主義之所以能不斷自我突破、向前發展的秘訣。
從這一意義上來說,美國經濟當下的困境,是因為它陷入了一個難以突破的瓶頸:不錯,它曾經有著無可匹敵的工業產能,但正因此,它的市場早早就飽和了,產能過剩再加上勞工權利的興起,使企業越來越無利可圖,於是從1970年代起,美國企業開始將製造業大量外遷或外包,因為從海外進口要比在國內生產更有利——跨國企業的老闆賺到錢,國內消費者也能低價買到性價比更高的商品,皆大歡喜,唯一的問題就是國內的製造業崗位因此逐漸減少了。簡言之,全球化和自由貿易是一件好事,但並非對所有人都是好事。
在這半個多世紀裡,美國仍然是世界最強大的經濟體,也是發達國家經濟轉型的代表:後工業社會的來臨,首先一點就是緩慢的“去工業化”處理程序,服務業取代製造業成為經濟的重心,沃爾瑪也因此成為全美最大的僱主。然而,服務業的發達不管為生活帶來了怎樣的便捷舒適,它都沒能像之前的工業革命那樣帶來全面深遠的技術進步。
當然,電腦和1990年代中期以來網際網路經濟的奇蹟,曾被市場推崇為新的突破口,似乎看到了技術變革加速的希望,而美國在這一領域仍是當之無愧的領頭羊,但這第三次工業革命究竟對整體經濟有多大推動作用,卻值得打個問號。創立增長理論的經濟學家羅伯特·索洛曾嘲諷:“你隨處可見電腦時代,但就是在生產率的統計資料中看不到。”這是因為,它對經濟活動的影響是局部的、間接的,有時還很難體現在經濟數字上——想想看,太多的網路服務都是免費的。
正如本書所言,“即便電腦對經濟增長的貢獻是不斷增加的,但絕大多數經濟活動的創新並沒有加快,甚至許多方面正在放慢步伐,電腦佔GDP份額太小,無法彌補其他方面的放緩”。2014年,資訊和通訊技術在美國經濟總量中僅佔7%,即便這一領域每年以20%的速度高速增長,但如果剩下的93%沒有增長,那麼每年的整體經濟增長也只有1.4%。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多年前就有經濟學家發現,美國的新經濟出現了一種“無就業的增長”:儘管以網際網路經濟為代表的科技巨頭高歌猛進,但Google、微軟所僱用的員工人數很少,且對學歷和技能有著極高的要求,遠不像早年的鋼鐵、汽車那樣能為普通的產業工人提供那麼多工作崗位。何況,數字經濟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贏家通吃”(winner takes all):搜尋引擎Google一家獨大,社交媒體有facebook就夠了。乍看起來美國經濟是在增長,但絕大多數人無法分享到紅利。
技術樂觀主義者預測,機器人和AI將很快替代大部分工作,美國經濟已到了生產率新高峰的臨界點。這一點或許能成真,但至少就目前來看,若論對社會整體的提升,它未必像100年前汽車、家電那樣影響巨大且正面,AI甚至反倒衝擊了越來越多人的飯碗,人們未得其利,先受其害。在孕育出那個美好的新未來之前,看來還得先經過一段漫長的陣痛期。
無論是跨國企業的海外投資,還是高科技企業的資本技術密集型特點,都使得財富不斷積累到少數人手裡,企業固然提升了效率,最佳化了產出,得到了更高的利潤,但大部分人的生活卻長久都沒有改進。這不僅加劇了社會結構性的不平等,還使得普通人更難像先輩那樣獲得一份體面工作的機會,到頭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放棄了進一步深造的機會,轉而務實地選擇先打工養活自己,而這又反過來降低了勞動力素質,使得問題愈加積重難返。
種種因素累積下來,所呈現出來的最終效果就是:美國社會的創新在減速。自1980年代以來,美國創立不滿5年的新企業的就業人數佔總就業人數的比重下降了一半(從1982年的19.2%降至2011年的10.7%),30歲以下擁有私人企業的人口比例更是從1989年的10.6%暴跌至2014年的3.6%,這都意味著,以往標誌著美國經濟活力的“白手起家”神話逐漸消散,年輕人想要創辦一家新企業並在市場上活下來,已經變得越來越難了。
面對這樣的狀況,正確的做法應當是設法重新啟動這種創新精神,減少風險、掃清障礙,為技術變革提供強大的助推力,至少在歷史上,正是這樣才推動美國人的生活水平實現了劃時代的提升。另一種政策解決方案是實行超級稅率,這不僅可以減少美國的債務水平,也能提升公共服務水平,減輕日益加劇的不平等狀況,使經濟發展能奠基於一個更健康的社會結構之上。
然而,這些選項在當下的美國政治中都很難,難到近乎不可能。美國對碳排放、清潔能源技術的抵制,就能看出石油天然氣等利益集團的強大,當然更不用說對富豪徵稅了——“股神”巴菲特的稅率甚至比他的秘書還低。實際上,這些做法常常會被認為是“非美國”的,因為這意味著需要有一個強有力的聯邦政府去推動、執行,而這幾乎可以肯定是不受歡迎的。
川普的做法,看似激進,但實際上卻根本沒有觸動這些深層的癥結,迴避了難題,而選擇拿貿易夥伴和移民開刀,這固然取悅了一部分保守派選民,卻治標不治本。別說拉動美國經濟的長期增長了,對助推創新也沒什麼裨益。不僅如此,極有可能還適得其反,尤其是他出於政治因素對大學的打壓、對留學生和移民政策的收緊,長遠來看都不利於美國的科研創新。
歷史反覆證明,結構性改革儘管痛苦,卻是必由之路。因為痛苦就想迴避改革,最終只會付出更大代價——問題只是這將會是什麼樣的代價,又究竟是多大的代價,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怎樣,最終承受這些代價的仍會是那些最弱勢的群體。 (經觀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