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戰略價值遠高於巴基斯坦,中國‘重巴輕印’令我費解”

【導讀】6月19日,中國、孟加拉國和巴基斯坦在雲南昆明舉行首屆三方副外長級會談,正式啟動三邊合作機制,標誌著南亞地緣政治格局的重大調整。這一機制聚焦經濟民生,涵蓋貿易、水資源、基礎設施等12個領域,旨在推動區域多極化發展,打破印度長期主導南亞事務的局面

自5月7日巴基斯坦在空戰中擊敗印度後,中國在南亞的戰略角色備受國際關注。耶魯大學蘇尚特·辛格指出,巴基斯坦的勝利不僅展示了中國提供的軍事技術和作戰理念的優越性,更強化了中巴戰略協作的威懾力。儘管印度軍方和媒體持續渲染“中巴協同威脅論”,莫迪政府的對華政策卻異常謹慎——避免軍事對峙和外交摩擦,以維持現狀。

然而,這種表面上的克制難以掩蓋印度深層次的不安。印度外長蘇傑生近期對鄰國發出強硬警告,聲稱“不合作將付出代價”,直接點名中巴。這一表態折射出印度對南亞主導權流失的焦慮。辛格認為,中國並未將印度視為對等戰略競爭者,而是更關注與美國的全球博弈;而印度則不願承認巴基斯坦的平等地位,形成了一種“等級錯位”的地緣認知。這種結構性矛盾使得印度視中國為對抗性力量,而非調解者。

而埃裡克·奧安德認為,在中美博弈加劇的背景下,中國堅持“重巴輕印”的戰略選擇令人費解。從地緣政治和經貿利益來看,印度對中國具有更高價值——不僅是電動汽車等產業的關鍵增量市場,更是撬動美國“四方安全對話”(Quad)體系的戰略支點。這一強迫中國“選邊站”的思維,頗耐人尋味。

本文編譯自The China-Global South Project,轉自“南亞問題研究小組”,原題為《為何中印緩和局面可能已經結束》(Why the India-China Détente May Be Over)。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埃裡克·奧安德:大家好,歡迎收聽《中國與全球南方》播客新一期節目,本節目隸屬於Cynica播客網路。我是主持人埃裡克·奧安德。今天我們將聚焦印度、中國、巴基斯坦的三邊關係,特別是中印關係動態。在過去幾週時間裡,許多聽眾都在關注印巴之間戲劇性的克什米爾衝突。雖然這場衝突已經簽署了停火協議,但仍有零星的空襲報告。就在我們錄製本期節目時,巴基斯坦(副)總理伊沙克·達爾(Ishach Dar)正在北京進行為期一週的訪問,並與中國外長王毅會談。這勢必加劇印度關於“雙線作戰”的猜測——既要應對巴基斯坦,又要防範中國。而就在去年,我們還看到中印關係的顯著回暖:雙方從實際控制線撤軍、恢復大使級外交關係、重啟直航航班、學生交流日益頻繁。但如今這些成果似乎面臨變數,這正是我們今天要探討的重點。很高興再次邀請到耶魯大學講師蘇尚特·辛格(Susant Singh),他將在新德里為我們從印度視角出發,解析當前的局勢。歡迎回來,蘇尚特。

蘇尚特·辛格:一如既往地感謝埃裡克。很高興參加你的節目。

埃裡克·奧安德:能邀請到您真的非常榮幸,我衷心希望您能幫助我們梳理當前錯綜複雜的局勢。我計畫將討論分為三個獨立主題,因為將這些議題混雜討論並不明智。首先,我想請您概述一下,對近期的印巴衝突,尤其是“硃砂行動”後續局勢的判斷。當前各界熱議的核心問題是中國武器在此次衝突中的表現,許多印度方面的觀點認為,中國的J-10戰鬥機和PL-15空對空導彈被高估,而中國軍工企業的股價卻因此暴漲,巴基斯坦方面也對他們採用的中國軍事生態系統感到極度振奮。請從新德里的視角,為我們解析當前中印巴三邊關係的態勢。

蘇尚特·辛格:這毫無疑問。首先,埃裡克,印巴軍事衝突已於上週停止,正如你精準指出的,目前停火協議仍然有效。不過需要明確的是,衝突升級的階梯機制並未重設。像我這樣的觀察者非常擔憂,如果下次衝突爆發,其強度將顯著升級。對巴基斯坦而言,外部力量進行外交干預的可能性將大幅降低。簡而言之,這就是當前印巴衝突的基本態勢。

但在我看來,過去幾週印巴緊張局勢的最大贏家始終是中國。這不僅體現在你提到的中國武器系統(無論是戰鬥機還是導彈),更重要的是其武器運用方式。巴基斯坦空軍掌握了整套作戰理念,並運用人工智慧工具、衛星圖像、北斗導航系統,建構起網路中心戰體系。這種作戰體系與印度空軍的多種武器來源裝備體系形成鮮明對比—。印軍裝備了來自法國、俄羅斯、美國、以色列的武器系統,要其無縫銜接極為困難。

因此,並不是說搭配PL-15空空導彈的中國J10戰機就一定比陣風或F-16好,這不是問題所在。問題是,巴基斯坦空軍是如何運用這些中式武器的,是如何學會中式武器運作哲學的。這種運作方式為什麼會讓印度和許多西方觀察家感到措手不及?因為其影響已經遠超當前衝突,這會造成更廣泛的區域影響。讓我再補充一件事,因為中國並沒有真正用它的武器或其作戰系統打過一場真正的常規戰爭。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兩支躋身全球軍力排行前五、前六,或前十的專業軍隊,在使用不同的平台、不同的武器和不同的作戰理念進行對抗。

至少在此次衝突中,中國作戰平台及其理念都展現了顯著優勢。這是歷史性的首次驗證。當然,西方觀察家和印度必將分析自身誤判的根源,而中巴也將總結經驗,可以在下次衝突中表現得更好。這就是當前軍事格局的實質態勢。

埃裡克·奧安德:確實如此。平心而論,您所闡述的觀點我個人基本認同,但這些看法在印度國內並不受歡迎。因為印度國內輿論普遍貶低中國武器的實戰表現,認為對中國武器的相關評估存在誇大與渲染。不過正如您所指出的,我們正逐步瞭解到中巴軍事合作的深入程度。中國協同整合的架構體系、資訊架構體系,讓巴基斯坦方面在戰場上擁有了比印度更出色的態勢感知能力。這是因為巴基斯坦的衛星系統與地面雷達系統相互配合,還與殲-10C戰機協同工作。

我猜這就是印度政府開始承認的事實,即,協同統一的生態系統。用我喜歡的類比方式來說,這就好比是蘋果系統與Android系統的對比。在蘋果系統中,從硬體到軟體,再到晶片,所有東西都是蘋果自家製造的。所以資訊能夠更加無縫地流動。而在Android系統裡,就像你指出的印度軍隊的情況那樣,有法國製造的“陣風”戰機、俄羅斯製造的S-400防空系統,現在顯然還有美式武器裝備加入其中,再加上印度本土自主研發的大量技術,這使得各方之間的溝通變得困難重重。

蘇尚特·辛格:是的,你說得太對了。埃裡克,我認為在所有這些事情中,我們應該認識到的一點是,印度的政治領導層和外交層在措辭上一直非常謹慎,避免涉及使用“中國”這個詞。我們從印度方面聽到的最多內容,都是來自軍事領導層、軍事智庫、軍事記者,或者是那些看似非軍事層面,但為軍方發聲的人。所以,你看看亞塞拜然和土耳其這另外兩個明確表態、強烈支援巴基斯坦的國家,即使是許多印度的政府官員、黨派領袖,都在效仿他們的做法。但是與此同時,沒有任何一位印度政治或外交領導人說過關於中國的一句負面的話。因此,我清楚地看到了這裡面的差異。政治領導層在提及中國時非常謹慎,不想把中國牽扯進來。

我認為,莫迪政府也認識到,他們不想真的和中巴兩線作戰,因為這真的會讓印度承受巨大的壓力。在軍事方面,我認為,如果印度軍事領導層要為其現代化計畫辯護,就必須以“中國會向巴基斯坦提供越來越多的裝備”為藉口。這是他們能夠為印軍投入更多資源、購買更多現代化裝備的唯一理由。

埃裡克·奧安德:幫我理解一下,因為在這場衝突的早期階段,中國確實站出來試圖表現得相對中立。但印度認為,中國和巴基斯坦有著非常緊密的關係。我們是否應該將此解讀為,鑑於新德里缺乏對北京的信任,印度不願意讓中國有空間成為這場衝突的仲裁者或某種調解者?

蘇尚特·辛格:實際上,埃裡克,我們還必須認識到,蘇傑生在衝突期間和之後都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因為印度在外交上的表現並沒有達到其預期。所以你會發現,只有兩個國家站出來支援印度,那就是以色列和阿富汗的塔利班政府。這真是一個相當糟糕的局面。他們都沒有站出來支援印度,法國沒有,俄羅斯沒有,金磚國家中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印度所謂的核心夥伴也沒有,美國也沒有,甚至沒有一個國家提到“恐怖主義”這個詞。

而且,我在印度聽到和看到的情況顯示,蘇傑生顯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因為印度之前所建構的關於成為下一個大國的敘事,以及在世界各地到處都有朋友的敘事,在印度真正需要的時候並沒有實現。所以,我能理解為什麼蘇傑生沒有站到前台來處理這件事,因為那會引發很多不必要的政治關注,去關注外交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這裡也有很多國內政治因素在起作用,因為莫迪先生本人在川普總統所做的事之後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因為這幾乎讓莫迪先生看起來非常的軟弱和脆弱,他屈服於川普總統施加的壓力接受了停火。所以,在你提到的這些全球問題和外交問題上,有很多國內政治、國內訊號傳遞和國內公關活動在進行。

埃裡克·奧安德:美國輿論中的這場衝突,存在很多自滿情緒,特別是與中國有關的說法,視中國為亞洲新興的“霸權”國家。當需要調解這場爭端時,各方卻去找了誰呢?他們去找了美國。現在,印度國內對美國所扮演的角色存在很多分歧。別忘了,副總統J.D. 萬斯最初對這場衝突非常輕視,說讓他們自己解決吧。唐納德·川普本人也表示,這是一場已經持續了數千年的衝突,這當然很荒謬,因為巴基斯坦是在1947年才成立的,所以這場衝突甚至還沒有一百年歷史。而且,印度在歷史上從未尋求過外部調解來解決其任何衝突。因此,美國試圖為自身在這場衝突中扮演的角色邀功,真的讓很多印度人感到不滿。

話雖如此,很多批評都指向了中國。你怎麼看待這個調解方面的問題?印度是否如巴基斯坦所聲稱的那樣去尋求調解了,因為巴基斯坦軍隊表現得如此出色?美國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中國未來在涉及印度的衝突中能否被視為外交仲裁者?

蘇尚特·辛格:就美國而言,我認為印度和巴基斯坦都希望緩和局勢。大門已經敞開,美國人便順勢而入。這並不是說印度和巴基斯坦想繼續戰鬥、想升級衝突。我認為,雙方都已經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們知道,任何進一步的升級都將導致一場更大的危機。而美國介入的方式,或者至少是其描述自己介入的方式,真的讓很多印度人感到不滿。它否定了印度在克什米爾問題上的政策,也否定了印度長期以來不將印度和巴基斯坦相提並論的立場。美國承認了巴基斯坦所持有的核威脅,這是印度人非常反感的一點。當然,川普總統還提出了與印度的貿易問題,說印度必須達成和平協議,否則他將停止與印度的貿易,或者此後只鼓勵與印度的貿易。因此,在許多方面,如果從莫迪先生和他的政府,甚至像我這樣的其他印度觀察家的角度來看,美國的表現真的很糟糕。這不是會在印度受到高度讚賞的事情。就像我之前說的,這就是為什麼,它讓莫迪先生處於一個政治上特別弱勢的地位,他一直在試圖在不提及美國的情況下襬脫這一困境。

至於中國,首先,印度人拒絕接受這是一個中國所說的“亞洲人的亞洲”,也就意味著由中國主導的亞洲,因為這意味著印度需要活在中國的陰影之下。印度選擇與美國站在一起,或者形成某種聯盟,本質上是為了反對中國關於亞洲的理念。印度一直試圖推動馬爾地夫、斯里蘭卡、孟加拉國,以防止中國成為主導力量。因此,印度希望將自己定位為與中國對等的國家。

當然,中國人並不把印度視為對等者。中國人希望將自己與美國對等抗衡。巴基斯坦人則希望將自己與印度相對等抗衡,而印度人不想把巴基斯坦視為自己的對等者。所以,我認為這幾乎是一種循環或階梯,每個人都在試圖將自己定位為比對手更優越的一方。因此,就目前而言,考慮到印度國內的民族主義敘事、印度和中國之間複雜的歷史,以及印度人和印度政府如何看待自己,印度人認為中國不太可能扮演調解者的角色或更高級的角色,而是更可能被視為一個對抗性的力量。因此,就目前而言,中國要想在未來涉及印度的衝突中被視為外交仲裁者,仍然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夢想。

埃裡克·奧安德:是的,有趣的是,莫迪現在正受到這樣的批評,因為我記得他曾與川普有著非常特殊的關係。而如果這種特殊關係在像現在這樣都不發揮作用,那它還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想,莫迪現在肯定感到了一種孤立感,就像你所說的,那些印度原本期望會支援它的夥伴,沒有一個真的站出來支援印度,而巴基斯坦則有中國堅定地站在它那邊,這可能被很多人視為巴基斯坦的一個優勢。就你指出的這些對等關係而言,印度的國防預算是巴基斯坦的11倍,而中國的國防預算是印度的好幾倍。所以我想,他們想要把彼此視為對等者的想法,從數字上看可能會受到挑戰。我們看到的其中一個後果,也是我們一開始就討論過的,就是情況似乎又回到了2023年的狀態。我提醒大家一下,2020年發生了加勒萬河谷事件,當時有20名印度士兵在與中國的衝突中喪生。這是中印喜馬拉雅邊境地區發生的一系列對峙事件之一。這一事件讓兩國關係陷入了僵局,就像我提到的,學生交流、外交官往來、直飛航班和貿易等方面在大部分時間裡都受到了影響。現在我們又得到了一些跡象,表明情況可能要回到過去了。蘇桑特,讓我跟大家談談社交媒體平台X上新實施的一項禁令,印度政府已經禁止了CGTN、《環球時報》和新華社在該平台上的活動。

維沙爾·維韋克:嗯,沒錯。就在大約一小時前,《環球時報》在X平台上的帳號被封禁了。現在,我們只能拭目以待中國會如何回應了。

埃裡克·奧安德:好的。所以,不僅《環球時報》被封禁了,新華社、CGTN也被封禁了。蘇尚特,再幫我們理解一下,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你之前提到印度軍方對中國表態,但政治層面卻沒有。我們該如何理解印度對這些中國官方媒體的封禁行為呢?

蘇尚特·辛格:是的,埃裡克,被封禁的不止這些平台。衝突期間,超過8000個帳號被封,包括土耳其國家電視台TRT等多個機構的帳號。所以我認為這是一系列大規模行動的一部分,但顯然其中一些封禁已被撤回。我不確定《環球時報》的帳號是否已恢復,但包括TRT在內的許多帳號確實被解除了封禁,因為封禁國家媒體的社交媒體帳號本身就不合理——尤其是當印度與這些國家保持友好外交關係時,這種做法根本不可行。另外,將《環球時報》稱為“中國官方喉舌”,我認為這是對中國官方和《環球時報》定位的明顯誤解。如果要封禁社交媒體帳號,為什麼又允許這些媒體的網站在印度自由訪問呢?這顯然不合邏輯。

我認為印度方面當時存在大量恐慌情緒,官僚體系中、意識形態狂熱者或政治陣營中,許多人迫切希望在本土展示“有所作為”,證明“我們在採取行動”。但實際上,我不認為這些行為受到一致的政治領導直接管控。我曾在政府工作20年(包括軍隊服役經歷),必須說明的是,政府運作並非始終協調統一——各部門常自行其是,事後才試圖整合行動。部分政府機構擅自行動,一些人急於表現得比上級更“忠誠”,宣稱“我們反制了中國、反制了土耳其”,但這反而讓政府陷入尷尬,最終不得不收回成命。這實際上反映出印度政府在危機中陷入混亂與恐慌,根本無法掌控局面。我們不必過度解讀,核心問題在於:莫迪的眾多支持者及其意識形態追隨者將中國視為對手,試圖以各種方式針對中國。莫迪和蘇傑生所屬的意識形態陣營對中國缺乏信任,而這種心態對未來關係絕非好事——這就是我對此事的分析。

埃裡克·奧安德:我們聽到的這些報導的基調似乎又回到了2024年之前的狀態,即,中國被視為可疑的敵人。去年,當中印雙邊關係局勢有所改善時,我們在這些媒體上並沒有看到這麼多此類負面報導。但現在感覺,這些針對中國的本能反應又捲土重來了。我是不是過度解讀了?還是說,自從近期印巴衝突以來,印度媒體的輿論基調確實發生了變化?

蘇尚特·辛格:是的,埃裡克,這些頻道簡直是胡扯。過去幾年裡,部分印度媒體已經變得相當瘋狂了。如果你讀讀《經濟學人》《金融時報》,甚至是《紐約時報》上關於印巴戰爭的一些報導,你會發現,你提到的這些印度電視訊道,竟然公然宣稱“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已經被印軍佔領”“巴基斯坦軍方首腦發動政變後被逮捕”等內容。這些荒謬的消息在週四晚上(5月8日,衝突的第二天)竟然在印度電視訊道上正式播放。你提到的新德里電視台,也被阿達尼先生收購了,他是印度最頂尖的商人之一,與莫迪先生關係密切。這些頻道如今已不再是具有可信度的獨立平台,它們大量輸出民族主義言論,既不核實事實,也不提供任何依據,只會憑空猜測局勢並妄加解讀。

2024年,印度媒體對中國的態度稍有緩和,本質上是因為印度政府當時明確釋放訊號,不希望將中國描繪成對手或目標。但在印巴衝突期間,民族主義情緒高漲,而這些印度媒體又不清楚本國政治領導層的真實想法——當時政治領導層似乎也未能完全掌控局勢。於是這些媒體自行其是,認為“既然我們在抨擊土耳其和亞塞拜然,那也該抨擊中國”,卻沒意識到印度決策層對待中國的策略,與對待巴基斯坦等其他國家的方式截然不同。

所以埃裡克,雖然你說得對,這種現象確實表明印度存在一種敘事邏輯,一旦中印再次爆發危機,這種邏輯很容易被啟動,但我還是建議你不要過度解讀。核心問題在於,這些媒體的報導本質上是缺乏事實依據的民族主義宣洩,而非客觀的輿論反映。

埃裡克·奧安德:我覺得我們的很多觀眾和聽眾都對追蹤這些報導很感興趣。所以,如果這些媒體管道不是好的選擇,你有什麼推薦的媒體嗎?對於像你這樣認真對待這些問題、想要更真實報導的人來說,會從哪裡獲取印度對這些問題的看法,而且不是那麼誇張的那種?

蘇尚特·辛格:有些報紙相當不錯。比如《印度教徒報》(The Hindu),它是一份權威性的報紙,非常嚴肅、冷靜。我強烈建議大家去訪問它的網站。阿南德·克里希南(Ananth Krishnan)曾是我們的嘉賓,上過我們的節目,他就是為這份報紙工作的。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中國問題記者之一。絕對名副其實,《印度教徒報》是印度最冷靜的英文媒體。

還有一些獨立平台,比如《電線報》(The Wire)、《捲軸報》(Scroll)、《大篷車》(The Caravan)、《新聞分鐘》(Newsminute)、《新聞洗衣房》(News Laundry)。這類平台數量不多,但卻是我唯一推薦大家關注的。尤其是《印度教徒報》和上述獨立平台,它們提供的英文報導更理性、客觀且平衡。埃裡克,我必須鄭重建議你和你的觀眾:絕對不要接觸印度的電視訊道,它們完全不可靠。

埃裡克·奧安德:這感覺有點像美國的情況。

蘇尚特·辛格:埃裡克,我們這裡的情況也類似,我的家人、朋友、父母、同事,沒有人看印度電視新聞。

埃裡克·奧安德:但是大眾會看電視新聞嗎?

蘇尚特·辛格:其實大眾對這些電視訊道關注度並不高。如今最受歡迎的新聞內容,主要是獨立記者在YouTube上用印地語等各地方言製作的播報,這些才是真正的“流量擔當”。而那些電視訊道早已徹底喪失可信度,它們之所以存在,背後的動機截然不同——正如我所說,阿達尼有商業利益牽扯,而此前70%的這類電視平台還由亞洲首富安巴尼掌控。因此,這些頻道的營運目的與新聞本身、客觀報導甚至盈利都毫無關係,完全是另一套邏輯。這也是它們聲名狼藉的原因,全球媒體及“無國界記者”(RSF)的排名都對此有過廣泛報導。

埃裡克·奧安德:確實,我剛才就在想,這是否類似於美國的情況——福克斯新聞(Fox News)雖然常被質疑事實精準性,但仍是美國政治生態中重要群體的發聲管道。但你提到的印度這些頻道完全不同,它們是印度反華言論的主要輸出源。很多外界觀察者看到這些擁有龐大YouTube受眾的主流電視訊道,卻未必真正理解它們在印度媒體生態中的實際定位。

蘇尚特·辛格:是的,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埃裡克。你知道,這些頻道並不代表某種特定的觀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非常無序、不受控制的“輿論野獸”,所作所為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它們既不是印度版的福克斯新聞,也不同於美國任何主串流媒體。這種混亂局面在南亞地區——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都很典型。你會發現,這些國家的媒體網路完全喪失了客觀性,甚至對播報虛假新聞或不堪內容毫無愧疚感。比如,要是哪家媒體散佈了“已佔領巴基斯坦最大港口卡拉奇港”的謠言,至少第二天午夜前應該有勇氣出來公開道歉吧?但它們不僅不道歉,反而辯解稱這是“資訊戰的一部分”,你能想像嗎?現在有些印度大型電視訊道居然能堂而皇之地說出這種話。

埃裡克·奧安德:在節目結束前,想快速聽聽您對開場提及話題的看法:中國近期對中印爭議邊境沿線27個地點進行更名,印方稱這些地點“位於其領土範圍內”。印度政府回應此事“荒謬”並予以駁斥。

值得關注的是更名時機的敏感性。正如您此前分析,印政府內部存在各部門工作不同步的情況,中國這樣的大型政府體系應當也是如此。但中方選擇在此刻由外交部宣佈更名,背後有何考量?是否趁印度因其他事務分心之際推進相關動作?此外,能否談談印方對此次更名的具體反應?

蘇尚特·辛格:埃裡克,這背後有一段歷史淵源。每當印巴發生軍事衝突時,無論是1965年、1971年還是1999年,中國總會試圖向印度表明自身立場——中印邊境危機持續存在,雙方存在複雜的邊界問題。正如你所說,中國部分官員試圖向印巴同時傳遞訊號:不要忘記我們之間的問題,雙方在此均部署了駐軍,這一意圖十分明確。

印度對此顯然極為憤怒。正如你提到的,印度強烈回應稱,此舉完全不可接受,且中方為何偏偏選擇此時?時間有限,我想補充一點:印度商務部長此前也引發了爭議,他試圖將當前問題歸咎於中國加入WTO,而非指責川普政府。目前在哈佛大學訪學的中國學者毛克疾曾犀利指出,如果印度認為可以利用中美貿易戰牟利,那就是在耍卑劣手段。我認為,這一系列事件共同導致了你此前提到的現象——中印關係即便未較去年倒退,至少也已陷入停滯。

埃裡克·奧安德:而且,我們不要忘記,中國已經限制了鍺的出口,鍺是一種關鍵資源,常用於高科技製造領域。此外,還有報導稱,若印度試圖承接原本由中國主導的製造業產能,中方顯然不願為其提供助力。部分原因是美國正試圖將更多製造業轉移到印度,使其脫離中國。話雖如此,我們不要忘記,川普對蘋果公司在印度設立工廠(而之前這些工廠設在中國)非常不滿。所以,印度再次陷入了中美之間的夾縫中。在兩個超級大國展開貿易角力的背景下,印度該如何周旋?莫迪政府在處理中美關係時,又會採取何種策略?

蘇尚特·辛格: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但我認為,如果印度人認為他們可以在中美貿易戰中漁翁得利,那麼他們就不應該選擇站邊。川普總統已經重新挑起了關稅戰,而中美之間已經達成了一項重大協議。所以,印度人原本以為能從中獲得的所有好處,在某種程度上都已經化為泡影。而且,川普在某種程度上一心想讓印度難堪,他從未給過印度任何貿易讓步,甚至公開表態,稱印度政府已同意零關稅,這種言論在政治上對莫迪政府極具破壞性,也讓印度政府陷入尷尬境地。

而另一方面,中國人對此卻相當沉默,未作任何表態。當然,中印之間的貿易仍在持續增長,但主要是由中國主導。不過,正如你所說,無論是iPhone的組裝裝置,還是其子系統工廠,中國不願讓阻止相關資源流入印度。如你所言,印度必須謹慎行事,因為印度似乎已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

埃裡克·奧安德:這讓我再次感到困惑。在中美關係持續緊張的背景下,中國當前的戰略選擇令人驚訝。從宏觀視角看,印度對中國產品(特別是電動汽車)而言是極具潛力的增量市場。倘若中印關係能延續去年以來的緩和態勢(如邊境撤軍、恢復直航等可見舉措),本可培育更大合作空間。但現實是,中國依然選擇與巴基斯坦捆綁。究其矛盾點在於,從地緣政治收益看,印度的戰略價值顯然高於巴基斯坦。若能通過經貿紐帶使印度與“四方安全對話”(Quad)產生戰略疏離(即便只是製造微小裂痕),就足以動搖美國在亞太的核心安全架構。因此,中國當前“重巴輕印”的路線令我費解。從長遠來看,若中印關係能步入正軌,印度能為中國帶來的利益,遠非巴基斯坦可比。

蘇尚特·辛格:這個假設本身存在巨大不確定性。即便中印關係能夠走上正軌,兩國間根深蒂固的互信缺失仍是根本障礙。而這種不信任源於多重歷史積怨、印美特殊關係等因素共同作用。更重要的是,印度幅員遼闊,人口與中國相當,其崛起處理程序必然引發中國的戰略警覺。

就市場層面而言,印度所謂“14億人口市場”存在認知偏差。印度實際具有消費能力的群體僅2億,而且印度人均GDP僅2600美元(中國1.3萬美元,美國8.6萬美元),加上印度國內嚴重的貧富分化,其市場吸引力被明顯高估。

但在地緣戰略層面,印度全面倒向美國主導的“四方安全對話”。值得關注的是,印度對此展現出戰略克制,某種程度上迎合了中國的訴求——沒有讓“四方安全對話”軍事化,也沒有採取任何可能激怒中國或促成陣營對立的行動。印度希望同時與中美保持友好關係。

另一關鍵癥結在於,2020年邊境危機後,印度稅務、警方及監管部門系統性打壓在印中企。這種“政治風險前置化”的監管環境,導致中國投資者形成創傷記憶。他們擔憂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發新一輪制裁。過去四年的負面經驗,使中企對印大規模投資裹足不前。多重因素交織下,兩國信任重建任重道遠。

埃裡克·奧安德:印度當局當時針對中資企業高管的追查極具指向性,直接引發在印中企管理層對可能遭逮捕的切實擔憂。這種經歷導致中企對赴印投資和人員派遣長期持謹慎態度,且該情緒至今仍未緩解。由此推測,您對中印關係(至少短期內)的修復並不樂觀。結合當前巴基斯坦局勢及中巴關係現狀,您認為未來六個月中印關係將如何發展?觀眾該如何看待當前局勢?

蘇尚特·辛格:從戰略層面看,印度確實希望維持對華和平。莫迪政府的外交決策層將竭力避免挑釁中國,一是確保不發生軍事對峙,二是確保不出現外交摩擦。核心目標是維持當前中印關係現狀。唯有如此,印度才能專注應對巴基斯坦。但需注意兩個平行的現象:其一,印度軍方與民族主義媒體持續炒作“中巴協同威脅論”,實則為軍費擴張製造輿論依據;其二,印度政治層保持克制——莫迪與外長蘇傑生至今並未公開指責“中國扶持巴基斯坦”,應當清楚分辨莫迪的表態與其他非官方媒體的言論。我的觀察是,印度將在維持對華政治友好現狀的同時,繼續維持與巴基斯坦的對抗狀態。唯有當莫迪團隊公開指控“中國武裝巴基斯坦”時,我才會真正擔憂局勢發生質變——而依我判斷,此類情形出現的機率極低。 (文化縱橫)


因為巴基斯坦經濟差、有派系爭亂、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