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社論｜這不是治理，這是在耍脾氣

唐納德·川普總統對待事實的方式，和他對待人的方式別無二致：他期待它們能支援他的目標，否則就要設法清除掉它們。

上周，川普被一項“不合時宜”的現實擊中：美國的就業增長已經連續三個月放緩。若是一位更腳踏實地的總統，或許會思考這些資料是否對其政策議程提出了質疑。然而，川普卻一如既往地把問題歸咎於資料本身。他宣稱勞工統計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的技術官僚正密謀抹黑其政府，並隨即解僱了該局局長。

這一解職行為顯然嚴重損害了聯邦政府的公信力，以至於甚至有共和黨籍參議員站出來表示反對。

川普對這位長期任職、資深公務員埃麗卡·麥肯塔弗（Erika McEntarfer）的指控，毫無事實依據。政府每月發佈的勞動力市場報告由該局的無黨派工作人員編撰完成。各行業的資料是分別獨立收集後再彙總成國家報告，整個流程在報告到達政治任命的局長辦公桌之前就已完成。

包括歷任由兩黨總統提名的前局長在內的專家一致認為，勞工統計局的負責人幾乎不可能操控這些資料。

唯一的安慰是，麥肯塔弗博士的離任不一定會妨礙該機構繼續發佈可靠資料。至少我們可以寄望：若政府今後試圖干預就業報告，仍會有資料編撰人員挺身而出，向公眾說出實情。

但毫無疑問，川普的這一做法已在其領導下的整個政府中投下陰影。如今，公務員不得不在擔憂自己僅僅因為發佈讓總統不悅的資訊就被解僱的恐懼中繼續工作。同時，川普也在讓政府收集資訊的難度不斷加劇——因為個人和企業現在有理由懷疑，自己的回答是否會被如實記錄。

川普宣稱解僱麥肯塔弗博士是為了“維護聯邦資料的完整性”。而事實卻恰恰相反：他的行為將帶來他聲稱要解決的問題本身。他並沒有改善政府資料的採集與發佈質量，反而在公眾心中種下了聯邦機構能否提供可靠資料的疑問。更嚴重的是，他讓美國民眾愈發只能依賴他個人所聲稱的“真相”。

採集與發佈可靠資訊，是政府提供的一項重要公共服務。美國人從日常是否需要穿雨衣，到該吃什麼藥、投什麼資，許多決策都依賴於聯邦資料的支援。

但也許更容易被忽視的一點是，資料本身也是政府運作不可或缺的基礎。政治學家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曾指出，國家制定良好法規與做出合理決策，都依賴於標準化、可讀性強的資訊。“統計”（statistics）一詞的本義，就是“關於國家的資訊”。失去統計資料，國家將寸步難行——無法制定良法，也無法做出明智選擇。

而那些篡改資料的國家，本質上是在自欺欺人，最終也將自食其果。正如本·卡斯爾曼（Ben Casselman）近期在《紐約時報》的分析所揭示：希臘曾連續多年低報財政赤字，甚至起訴堅持上報真實資料的統計官員，最終釀成了2009年爆發的毀滅性債務危機；阿根廷則因長期低報通膨率，以致投資者只能假設最壞情況，導致其借貸成本飆升。而獨裁政權歷來發佈虛假“光明資料”，其結果往往是進一步加劇人民的苦難。

但川普政府對這一歷史教訓視而不見，反而愈發積極地試圖刪除、阻止收集一切與其政治議程不符的新資料。它曾提議削減對夏威夷觀測站的資助——該站自1958年以來一直監測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它關閉了追蹤聯邦警察違規行為的全國性資料庫；它從疾控中心（CDC）官網上刪除了“青少年風險行為監測系統”的調查結果——這是一項長期追蹤青少年睡眠、性行為和物質使用等行為的研究。後來，法院叫停了這項刪除措施，當局才將資料重新上線，卻附上一則說明，聲稱“其中許多資料並不精準”。

川普慣用的政治手法之一，就是將現實問題當作其破壞性政策的藉口。多年來，政客們總愛抱怨月度就業報告“不夠準確”，這是有一定道理的——畢竟那份報告通常只是一個初步估算、粗略預判，會在次月第一個星期五發佈。之後，統計局會根據更準確的資料不斷修正。自1979年開始記錄誤差以來，初值與最終值的平均差異為5.7萬個崗位，誤差不可謂不大。

總統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凱文·哈塞特（Kevin Hassett）試圖在周末電視訪談中為總統的行為辯解，聲稱該局的誤差“存在黨派性模式”。但哈塞特和他的上司一樣，未能提供任何實質證據來支援這一嚴重指控。

資料的美妙之處，在於任何人都可以檢視同一組資訊。事實表明，統計局的修正沒有黨派偏見。實際上，耶魯大學預算實驗室（Budget Lab）的歐內斯特·特德斯基（Ernie Tedeschi）測算發現，唯一可以確認的模式，是這些初步估算正在變得越來越準確。

當然，統計局的確面臨挑戰。其主要依賴一項涵蓋約6萬個家庭的月度抽樣調查。但在當今，人們更難聯絡、也更不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調查。為了維持資料量，統計局不得不付出更多努力，但國會卻反覆拒絕提供額外資金。因此，該局越來越依賴替代資料來源來“推估”勞動力市場的狀況。

麥肯塔弗博士在去年就曾警告：若無法獲得更多資金，統計局可能將被迫從樣本中剔除5000個家庭，這勢必會進一步降低資料質量。

若一位總統真正關心就業資料的質量，他理應集中精力解決這些問題。但川普並無意增加預算，也未提議改善統計方法。他甚至不關心美國經濟本月到底創造了多少個就業崗位。在解僱麥肯塔弗博士的那一刻，川普已經明確表明：他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一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