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觀點|查理·柯克遇害餘波,揭示川普主義的兩個真相

猜測很快就鋪天蓋地而來。在這起震驚全國、並被直播的對查理·柯克的刺殺發生後的數小時裡,社交媒體上帖子接連不斷。

有人在 X 上發帖寫道:“又一個跨性別的安提法恐怖分子?”還有人斷言:“敢打賭,開槍的人是跨性別者,肯定是。”

案發當時,柯克正在回答一個關於跨性別者的問題。這一細節隨即引發了狂熱且毫無根據的網路臆測,聲稱某個跨性別激進行動小組下令殺害他

第二天早晨,這股病毒式傳播進一步發酵。先是一名右翼網路意見領袖發出一張據稱洩露的美國酒精、菸草、火器及爆炸物管理局(ATF)內部資訊截圖,稱執法人員在現場發現的彈殼上刻有“跨性別與反法西斯意識形態”的字樣。帖子被觀看了數百萬次。

兩小時後,這一說法完全進入主串流媒體領域。《華爾街日報》刊文聲稱予以“證實”,並引用了同一份內部通報。

當天下午早些時候,我在《紐約時報》編輯部的同事發表報導,為這份通報潑了冷水。報導援引一位直接瞭解調查情況的高級執法官員稱,這類通報通常不會對外發佈,因為其中可能含有不精準的資訊。通報尚未得到核實,而且與其他證據摘要並不吻合。

謹慎的同事們判斷正確。並無證據表明彈殼上的刻字與跨性別者有任何關聯。被指控殺害柯克的泰勒·羅賓遜在法庭卷宗引述的話裡說,這些刻字“基本就是個網路梗”。

但這並不重要。第一時間將柯克遇刺歸咎於跨性別者的衝動已經積蓄了足夠的勢能,足以在右翼想像中定型。

即便如今已有一名並非跨性別者的嫌疑人在押,關於“跨性別者策劃謀殺柯克”的暗示仍在持續。支撐這些陰暗猜疑的所謂“證據”只有一條。

22 歲的羅賓遜是猶他州保守派父母的兒子,他與一位跨性別者存在戀愛關係。似乎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被視為“污點”。

對在柯克這起駭人聽聞的謀殺案中硬要尋找‘跨性別關聯’的執念,既可憎也危險。可即便如此,它確實揭示了關於川普主義的兩條心理層面的真相。

其一,儘管“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陣營推崇陽剛式的自我決定,但其核心信條之一是讓其擁護者不必為出現的問題承擔責任。無論這個國家出了什麼問題,錯都不在他們。

找不到工作或住處,那是因為移民把崗位與房源都搶走了,還順帶把犯罪帶進了你的社區。生意不景氣,那是因為外國“薅美國羊毛”,把東西賣給我們,卻不肯多買我們的。

孩子有健康問題,那是因為貪婪的製藥公司和處心積慮的科學家把有毒化學物質偽裝成疫苗注進了你的嬰兒體內。

至於你的孩子在禮拜堂或學校裡蜷縮著被人殺害,問題不在於美國氾濫且易得的槍支,而在於跨性別者。

把總統川普及其支持者稱作‘跨性別意識形態’的某種東西視為這起殺害背後的原因的這種堅持,赤裸裸地揭示了他們的另一條核心信念。他們痴迷於‘污染’與‘傳染’,並把其視為可憎差異的所在。

他們一次次動用疾病與殘缺的隱喻。

2023 年在競選途中,川普宣稱移民正在“毒害我們國家的血液”。他的衛生部長小羅伯特·甘迺迪則聲稱,疫苗“屠戮並毒害了整整一代美國兒童”。美國人顯然已被“覺醒心智病毒”所感染,這個說法由他的盟友兼競爭者羅恩·德桑蒂斯推廣。

在這一敘事宇宙裡,跨性別者象徵著病體與病心的合流。川普一再把跨性別者的性別確認醫療稱作“殘割”。柯克本人也把跨性別者說成精神有疾,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跨性別是一種精神錯亂。”

這兩種心理反應協同運作,把跨性別者這一在美國規模很小、處境艱難且日益孤立的少數群體,轉化為對國家政治共同體的“生物性威脅”。

把跨性別者視為社會陰險威脅的想法並不新鮮。

不過,右翼的反跨性別歇斯底里在上個月達到了沸點。當時,一名 23 歲的跨性別女性羅賓·韋斯特曼在明尼阿波利斯襲擊一所天主教學校,在全校彌撒期間開槍。

她殺死了兩名兒童,打傷約 20 人,隨後自盡。

“從統計看,跨性別群體容易實施暴力。”福克斯新聞主持人傑西·沃特斯在槍擊案後聲稱,“這不是抹黑,這是現實。”

我不願用回應去抬舉這類顯然的謊言。它完全站不住腳。獨立的非營利機構“槍支暴力檔案”跟蹤自 2013 年以來造成四名或以上受害者(傷或亡)的槍擊事件,在 5748 起案中,僅有 5 名行兇者被證實為跨性別者。

哈姆林大學的‘暴力預防項目’以更為狹義的口徑審視了 1966 年至 2024 年的大規模槍擊,界定為與其他犯罪無關的公共場所連續殺戮。其發現,在此類事件中,僅有一起由跨性別者實施。超過 97% 的群體殺戮案件中,行兇者為順性別男性。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法學院威廉姆斯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在分析犯罪資料後還發現,跨性別者遭遇暴力犯罪的可能性是順性別者的四倍。

然而,他們仍然是右翼手邊的現成替罪羊。在柯克遇害後,猶他州州長斯賓塞·考克斯表達了那種典型的“另覓他責”的衝動。他在宣佈逮捕羅賓遜時說:“有 33 個小時,我一直祈禱,如果這事非得發生在我們這裡,那就別是我們的人幹的。很遺憾,這份祈禱沒有如我所願得到回應。”

有人很快斷定,考克斯的意思是希望槍手是個移民,最好還是“非法移民”。但我對他的意思有不同理解。

他不願這樁可怕罪行的實施者出自猶他,出自那種根深蒂固的保守而篤信宗教的本土文化。

然而,就目前我們所知的一切看,羅賓遜正是這樣的人。他是一個信教、愛槍的共和黨家庭的兒子。案卷顯示,他被懷疑用來殺害柯克的那支栓動步槍,曾屬於他的外公或祖父。

調查仍在早期階段,我們對羅賓遜的動機知之甚少。他的家人說,最近他對政治越來越著迷。檢方轉述其母親的話稱,兒子變得“更傾向於支援同性戀與跨性別權利”。在提交給警方的與伴侶的通訊中,他據稱坦承刺殺柯克。

“我受夠了他的仇恨。有些仇恨不是靠協商就能化解的。”他寫道。

我能理解人們想把一個人為何會犯下這樣一樁毫無道理的罪行給查明、把緣由釘住的衝動。但也不排除,這根本是一件無法被真正知曉的事。就像其他刺客給出的那些解釋一樣,即便羅賓遜那天完整闡述了自己的動機,它幾乎可以肯定會是混亂的、相互矛盾的,而且高度特定於他那古怪的心智。

目前我們已知的一點是,這場悲劇裡唯一與跨性別有關的人,也就是羅賓遜的伴侶,在聽到他據稱的自白時的反應是難以置信與驚恐。檢方稱,她沒有照他的要求銷毀兩人的簡訊,或是他留在她鍵盤下的字條。字條上寫著:“我有機會幹掉查理·柯克,我要動手。”考克斯說,她在協助調查方面“極為配合”,而羅賓遜似乎是單獨行動。

即便如此,猜測並未止息。網路上的“神探”把羅賓遜與其伴侶的聊天記錄丟進人工智慧檢測軟體,聲稱那些消息是偽造的。知名右翼網紅與挑釁者馬特·沃爾什在社交媒體上編織起他那套古怪的理論。

“我現在非常傾向於這樣一個猜想,這段對話是劇本,目的是給男友洗脫罪責。”他寫道,並用反跨性別圈子裡常見的方式,把羅賓遜的跨性別伴侶稱作男性。“這幾乎就和《絕命毒師》結尾沃爾特·懷特干的那一套一模一樣。這感覺像是他們看電視看多了之後想出來的把戲。”

這句比喻指向《絕命毒師》倒數第三集中的一通策略性電話:沃爾特·懷特明知警方在旁監聽,故意在電話裡以侮辱性措辭把斯凱勒描繪成受他脅迫、對販毒一無所知的人,從而為她“脫罪”,並將責任盡數攬到自己身上。該場景被編劇莫伊拉·沃利-貝克特明確界定為“為讓斯凱勒免責而精心設計的表演”,主流評論亦普遍將其功能解讀為在執法者面前建立“她為受害者、他為施暴者”的法律敘事。需補充的是,編劇同時指出其中夾雜了沃爾特的真實怨憤,因而並非純粹演戲。編劇補充寫作取向:“我們反覆討論真與假之間的界線……裡面確有真話,但整體仍是障眼法。”這恰好說明“並非純粹演戲”的那一絲“真”。

事實是,柯克與羅賓遜之間有不少共同點。兩人相差九歲,都是美國保守派家庭的產物。儘管都有充足的機會與能力在學業上取得成功,兩人都沒有大學畢業。兩人都長期浸泡在網路文化那些古怪而陰暗的角落裡。在另一種人生裡,羅賓遜完全可能成為柯克麾下保守派青年軍裡的一名熱情成員。

作為年輕白人男性,他們本可共享的自然路徑為何分岔,確實需要解釋。對川普主義者而言,唯一可以接受的解釋是某種外來干預的介入,污染、玷污、侵入。在這套幻想中,羅賓遜是無辜的傻子,值得我們的祈禱,而那個邪惡的“代理人”只能是某個跨性別者,是她播下並操縱了這樁滔天罪行。只是,事實並非如此。

Lydia Polgreen 是《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觀點專欄作者,關注世界、文化與政治議題,重點涉及人權、移民、酷兒群體與民主,並以個體在當下多重危機中的經歷為切入點。其職業背景包括在西非、南亞與南非擔任《紐約時報》國際記者逾十年;曾任《赫芬頓郵報》(HuffPost)總編輯,以及 Spotify 旗下播客工作室 Gimlet 的常務董事。此前在《奧蘭多前哨報》(The Orlando Sentinel)與奧爾巴尼《時報聯合報》(The Times Union)任職記者。

其母為衣索比亞人,父為美國人,童年與相當一段職業生涯在非洲度過,這些經歷塑造了其以非“富裕西方世界”視角審視全球與美國事務的取向。教育背景為聖約翰學院(Saint John’s College)哲學與數學學士,及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研究生院(Columbia University Graduate School of Journalism)。曾獲波爾克獎(Polk Awards)與利文斯頓獎(Livingston Awards)等國際報導類榮譽。現居紐約市,與妻子及兩隻狗同住。

在職業倫理上,其寫作以人的尊嚴為核心,長期報導脆弱與邊緣群體,強調細膩與尊重,力求不致傷害;雖為觀點作者,仍堅持獨立性、嚴謹採訪與精準性,其作品既受個人生命經驗滋養,也儘量建立在與受訪者的深入交流與親歷之上。《紐約時報》專欄作者遵循與全體時報記者一致的嚴格倫理標準,以確保獨立與公信力。 (一半杯)